盤庚

盤庚

盤庚，殷帝名；祖丁之子，陽甲之弟，小辛之兄。率領殷人遷居于殷（今河南安陽市西北小屯村），此后至帝辛（商紂）亡國，前后二百七十三年，殷國都于此。

本篇文辭古奧，大概是殷代史官所作的記錄，由于年代久遠，歷經傳抄，其中可能羼雜后人潤飾的成分。今本《尚書》中《盤庚》分為上、中、下三篇，漢代則合為一篇，而區別為三大段。今依文義以中、上、下為次，合為一篇。

背景

據學者考證，殷民族起于我國東北，后來逐漸南徙，往來于濟水、黃河之間。《詩經·商頌·玄鳥》歌詠殷商始祖的誕生云：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

《史記·殷本紀》也載殷始祖名契，其母簡狄出浴，見玄鳥（燕）墮卵，簡狄取而吞之，遂有孕而生契。這種祖先以卵生而創業的神話，流行于我國東北民族，較晚出的史料如《后漢書·東夷傳》《魏書·高句麗傳》與《清太祖武皇帝實錄》中也都有類似的傳說。比較特殊的是秦的始祖。秦國“僻處西戎”，似與東北民族不相干，而《史記·秦本紀》云：

契像

秦之先，帝顓頊之苗裔孫曰女修。女修織，玄鳥隕卵，女修吞之，生子大業。

原來，秦為嬴姓，也是東方濱海的民族，后來輾轉西遷，終于據有周人的故地而稱霸西戎。秦國既原屬東方濱海的民族，則其始祖的神話與東北民族類似也就不足為奇了。

影響

據《尚書·序》說，殷民族“自契至于成湯八遷”，而《尚書·序》又說“盤庚五遷，將治亳殷”，似乎殷民族自立國以來一直轉徙不定。殷商何以屢次遷徙？學者說法不一，有人主張遷居系為避水患，有人主張當時社會生產尚以游牧為主，真相如何，恐怕一時也無法考知。唯據史料記載，自盤庚遷殷迄帝辛（紂）亡國，二百七十三年之間，殷人定居于殷，不再遷徙。殷的地望，《史記·項羽本紀》有“洹水南，殷虛上”之說。據近代田野考古發掘的成果可知，即今河南安陽市西北小屯村一帶。

《盤庚》的文辭古奧，不易通讀，就連熟讀先秦古籍的唐代大文豪韓愈都要慨嘆：“周誥殷盤，詰屈聱牙！”近代由于考古學、語言學、歷史學的發展，我們對先秦文獻有了更深一層的了解與體會，讀《盤庚》之文，于詰屈古奧之外，也能夠領略它所特有的質樸之美，那是早期散文所特有的口語成分，不假修飾，娓娓道來，于自然質樸中有其動人的力量。如：

若乘舟，汝弗濟，臭厥載。

若網在綱，有條而不紊；若農服田力穡，乃亦有秋。

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邇，其猶可撲滅。

今予其敷心腹腎腸，歷告爾百姓于朕志。

其說理取譬，反復周至，絲毫不覺拖沓冗長。韓愈說本篇“詰屈聱牙”，我們卻領略它質樸自然的美感。本篇除史料價值之外，在先秦散文史上也是重要的代表作。

原文

盤庚作，惟涉河以民遷。乃話民之弗率，誕告用亶[32]。其有眾咸造，勿褻在王庭[33]。盤庚乃登進厥民，曰：“明聽朕言，無荒失朕命。嗚呼！古我先后，罔不惟民之承保[34]。后胥戚鮮，以不浮于天時[35]。殷降大虐，先王不懷厥攸作，視民利用遷。汝曷弗念我古后之聞？承汝俾汝，惟喜康共；非汝有咎，比于罰[36]。予若吁懷茲新邑，亦惟汝故，以丕從厥志[37]。

“今予將試以汝遷，安定厥邦。汝不憂朕心之攸困，乃咸大不宣乃心，欽念以忱，動予一人，爾惟自鞠自苦[38]。若乘舟，汝弗濟，臭厥載。爾忱不屬，惟胥以沈。不其或稽，自怒曷瘳[39]？汝不謀長，以思乃災，汝誕勸憂。今其有今罔后，汝何生在上？今予命汝一，無起穢以自臭；恐人倚乃身，迂乃心。予迓續乃命于天：予豈汝威？用奉畜汝眾。

“予念我先神后之勞爾先，予丕克羞爾[40]。用懷爾然。失于政，陳于茲，高后丕乃崇降罪疾，曰：‘曷虐朕民！’汝萬民乃不生生，暨予一人猷同心，先后丕降與汝罪疾，曰：‘曷不暨朕幼孫有比！’故有爽德，自上其罰汝，汝罔能迪[41]。

“古我先后，既勞乃祖乃父，汝共作我畜民。汝有戕，則在乃心，我先后綏乃祖乃父；乃祖乃父，乃斷棄汝，不救乃死。茲予有亂政同位，具乃貝玉。乃祖乃父，丕乃告我高后，曰：‘作丕刑于朕孫。’迪高后丕乃崇降弗祥。

“嗚呼！今予告汝不易；永敬大恤，無胥絕遠；汝分猷念以相從，各設中于乃心。乃有不吉不迪，顛越不恭，暫遇奸宄；我乃劓殄滅之，無遺育，無俾易種于茲新邑，往哉生生！今予將試以汝遷，永建乃家。”

盤庚遷于殷，民不適有居。率吁眾戚出矢言。曰：“我王來，既爰宅于茲；重我民，無盡劉[42]。不能胥匡以生，卜稽曰其如臺？先王有服，恪謹天命；茲猶不常寧，不常厥邑，于今五邦。今不承于古，罔知天之斷命，矧曰其克從先王之烈？若顛木之有由蘗，天其永我命于茲新邑，紹復先王之大業，厎綏四方。”

盤庚敩于民，由乃在位，以常舊服，正法度。曰：“無或敢伏小人之攸箴！”王命眾，悉至于庭。王若曰：“格汝眾，予告汝訓汝。猷黜乃心，無傲從康。古我先王，亦惟圖任舊人共政。王播告之，修不匿厥指，王用丕欽；罔有逸言，民用丕變。今汝聒聒，起信險膚，予弗知乃所訟。

“非予自荒茲德，惟汝含德，不惕予一人[43]。予若觀火，予亦拙謀，作乃逸。若網在綱，有條而不紊；若農服田力穡，乃亦有秋。汝克黜乃心，施實德于民，至于婚友；丕乃敢大言，汝有積德。乃不畏戎毒于遠邇，惰農自安，不昏作勞，不服田畝，越其罔有黍稷[44]。汝不和吉言于百姓，惟汝自生毒；乃敗禍奸宄，以自災于厥身。乃既先惡于民，乃奉其恫，汝悔身何及！

“相時民，猶胥顧于箴言，其發有逸口，矧予制乃短長之命？汝曷弗告朕，而胥動以浮言，恐沈于眾？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邇，其猶可撲滅。則惟汝眾自作弗靖，非予有咎。

“遲任有言曰：‘人惟求舊，器非求舊，惟新。’古我先王，暨乃祖乃父，胥及逸勤，予敢動用非罰？世選爾勞，予不掩爾善。茲予大享于先王，爾祖其從與享之。作福作災，予亦不敢動用非德。

“予告汝于難，若射之有志。汝無侮老成人，無弱孤有幼。各長于厥居，勉出乃力，聽予一人之作猷。無有遠邇，用罪伐厥死，用德彰厥善。邦之臧，惟汝眾；邦之不臧，惟予一人有佚罰。

“凡爾眾，其惟致告：自今至于后日，各恭爾事，齊乃位，度乃口[45]。罰及爾身，弗可悔。”

盤庚既遷，奠厥攸居，乃正厥位，綏爰有眾[46]。曰：“無戲怠，懋建大命。今予其敷心腹腎腸，歷告爾百姓于朕志。罔罪爾眾，爾無共怒，協比讒言予一人。古我先王，將多于前功，適于山[47]。用降我兇，德嘉績于朕邦。今我民用蕩析離居，罔有定極。爾謂朕：‘曷震動萬民以遷？’肆上帝將復我高祖之德，亂越我家[48]。朕及篤敬，恭承民命，用永地于新邑。肆予沖人，非廢厥謀，吊由靈[49]。各非敢違卜，用宏茲賁[50]。

“嗚呼！邦伯、師長、百執事之人，尚皆隱哉[51]。予其懋簡相爾，念敬我眾[52]。朕不肩好貨，敢恭生生，鞠人、謀人之保居，敘欽。今我既羞告爾于朕志，若否，罔有弗欽，無總于貨寶，生生自庸。式敷民德，永肩一心。”

《尚書》

譯文

盤庚準備渡河遷居，有些人不愿意，于是盤庚把這些人召來，誠懇地告誡他們。那些人來到王宮，不敢簡慢。盤庚登上高處，召他們進前來，說：“大家用心聽我講話，不許怠慢我的命令！唉！古代先王沒有不盡心愛護人民的，臣民也互相體諒，無不順從天意行事。從前上天降大災給殷國，先王也不敢留戀舊都，就根據人民的利益而遷都。你們為什么不回想一下先王的舊事呢？我現在決定遷都，是為了使你們安全，希望遷到那里能過安定的生活，并不是因為你們犯了什么罪，要懲罰你們。我命令你們遷到新的都城，完全是為你們打算，你們應該順從我的心意。

“現在我準備帶你們遷居，把我們的國家安定下來。但是，你們都不體念我的苦心，都不肯拿出真心來，以致驚動了我，這是你們自走絕路，自找苦吃！你們好像已經上了船，卻不肯開船過河，結果只是讓所載的東西都腐爛掉！你們大家都不拿出誠心來，結果只會彼此都叫水淹死。不是還有人遲疑不肯走的嗎，到那時再抱怨也來不及了！你們不做長遠打算，想想你們現在所碰到的是什么樣的大災，這樣下去，就會大大地增添憂患。你們只想暫時在這里過活，不管將來怎么樣，你們這樣地不懂道理，老天爺還怎能叫你們活下去呀！現在我訓告你們：你們心里要明白些，不要輕信什么謠言。那些謠言，就和骯臟的東西一樣，是一點也活不得的。我恐怕那些造謠的人利用你們、迷惑你們，叫你們拿不定主意。我現在叫你們遷移，正是為你們向天祈求延續命運。我哪里是要懲罰你們？我正是要拯救你們，叫你們好好地活下去！

“我想從前我的先王是很愛護你們先人的，我也很能進而關懷你們，把你們遷移到安全的地方去，叫你們過較好的生活，如今老在這里，這就是我在政事上的過失，若我硬要把你們留在這個壞地方，先王就會降大災來懲罰我。先王會這樣責難我：‘你為什么這樣虐待我的人民，不帶他們走開呢？’若是你們大家不肯前進，不肯好好地和我一心一意地遷都，先王也一定會降大災來懲罰你們的。先王也會這樣責難你們：‘你們為什么不順我幼孫的命令，而別具用心呢？’先王那時一定會從天上降大災來懲罰你們的，你們誰也沒有話說。

“你們要想想：從前我先王既然很信任你們的先人，你們就更應該順從我的命令遷移。如果你們存心要破壞遷都的計劃，我先王在天上告訴你們的先人，你們的先人就會棄絕你們，不救援你們了。現在一些在位的官員如果有人想破壞遷都的計劃，貪圖這里的財物，不肯遷移，你們先人在天上也一定會告訴我先王說：‘要重重地懲罰那些不孝的子孫！’這樣，先王一定會降大災來懲罰你們的。

“唉！現在我再鄭重告訴你們一聲：我的遷都計劃是決定不變的了，你們都應該很謹慎地來對待這次大災，不要違背我的意思，應該很誠懇地順從我的命令。你們都要把自己的心放在正當的地方，誰都不能胡思亂想，亂造謠言。如果還有胡作非為、抗拒命令、造謠搗亂的壞人，我定把他殺凈，一個不留！我決不讓一個壞種子留在那新邑！你們快遷到那邊去吧！到那里好好地生活。我現在就要率領你們遷到那里，建立起永久的家業！”

盤庚遷殷，人民不樂意，盤庚要親近的大臣向人民講話，說：“王上遷居，業已住下，這樣做是重視大家的生命，不要全死于災難。你們卻不能互助求生，不妨卜問一下，看看結果如何？先王行事都謹遵天命，然而尚且不能永保安寧，不能定居一地，迄今已經五次遷都了。如今若不繼承先人，又如何效法先王的功業？這次遷都，就像大樹仆倒，又長出新芽一樣。老天會讓我們在這里長久生存，繼承先王的大業，安定天下。”

盤庚曉諭人民，要輔佐長官，要遵循法度。告訴官員說：“不得隱瞞民眾對政府的建議。”王命令大家都到庭中。王如此說：“大家到前面來，我告訴你們。啊！你們不可傲慢放縱，貪圖享受。我們先王，也是希望和老人共事。先王布告政令，無論多遠都能傳到，官員從不隱藏王的旨意，王因而對官員很滿意。官員沒有不當的言論，人民都改過向善。而現在你們聒噪不休，自以為是，說些邪惡淺薄的話，我真不知你們在爭論些什么。

“不是我缺乏美德，是你們舍棄了道德，不能處處為我著想。我好比看火一般，非常清楚，只怪我笨拙，以致造成你們的過錯。群臣必須聽從君王的命令，就像把網系在大繩上，才能有條不紊；就像農人種田，努力耕耘，才能豐收。你們要是能收斂放縱的心，對人民施與恩惠，這樣才可說句大話，說你們積德，不論現在或將來，你們都不怕大災害。如果你們只求逸樂，不努力工作，不從事農耕，自然什么收成都沒有了。你們不把政府的善意傳達給人民，那是你們自找災禍。于是毀壞、災禍、內外擾亂都發生，以致自己害了自己。你們既已先向人民說壞話，你們要受到應得的災害，到時悔恨也來不及了。

“看看那些小民，他們還都顧及政府的勸誡，你們竟然亂說話，何況我還掌握著你們的生殺大權？你們為何不事先告訴我，卻造謠煽惑？你們好比大火燎原，火勢雖猛，我還撲滅得了。那是你們做了不好的事，不是我的錯。

“遲任曾經說過：‘任用官吏是老人來得好，但器物則不要舊的，要新的。’古時我的先王跟你們的祖先，曾經同甘共苦過，我怎么會對你們施以不合理的刑罰呢？世代計算你們祖先的功勞，我不會埋沒你們的好處。現在我要隆重地祭祀先王，你們祖先有功的，當然也參與配享。降福降災，全聽神靈的意旨，我也不敢妄施不當的恩惠。

“我告訴你們困難的事。做事要像射箭一樣，要把握目標。你們不要欺侮那些老年人，也不要欺凌孤寡弱小。你們各人長住現在的居所，努力獻出力量，聽我為你們計劃。無論遠年近日，凡做壞事，就按刑法誅殺，有好的表現，就用賞賜來表揚。國家要是好，那是你們的功勞；國家若是弄不好，那就是我一個人的過錯。

“你們大家要把我的話輾轉相告：從今以后，要各自敬慎自己的事業，各人在自己的職位上努力，閉起你們的嘴巴，否則，罰了你們，可不要后悔。”

盤庚遷都到了殷地以后，就開始了這個地方的建設，安置了大家的住所，并對王宮、神廟等主要建筑的方位也作了安排。盤庚同時作了一番安定大家情緒的訓話，他說：“大家剛來到這里，萬不可貪玩和懈怠，要一齊努力建設我們的新都，來保住上帝授予我們的大命。今天我把心腹話完全告訴你們：以往的事情我再不責怪你們了，你們也不要再怨恨我，老聚在一塊說我的壞話。從前我的先王想要繼承和擴大前人的事業，遇到水災就遷往山區，因此，使人民避免了災難，使我們的國家一天一天地興盛起來。現在我們的人民因為受到水災，四處逃散，沒有可以安居的地方。你們指責我：‘為什么要驚動上千萬的人民遷都呢？’你們要知道：上帝降下來這樣的大災，原是叫我們遷到新邑，恢復高祖的事業，這就是上帝要興隆我們的國家。我是很誠懇很小心地順著上帝的命令去辦事，我很盡心地去拯救人民，叫人民永遠住在這個新邑。我并不是不聽從大家的打算，因為意見不同，總要采用好的。如今從占卜中也已經得到吉兆，誰也不敢違背占卜去辦事，因此，我們就要完成這次遷都的大事業。

“唉！你們各國的君長、各個官長以及所有管事的官員們呀，大家都把心定下來，好好地盡自己的職責吧！我現在要細心察看你們，你們要拿出誠心來幫助我教養人民。我決不信任那些貪求財寶的人，誰若盡心幫助我教養人民，人民能夠安定地在這里住下去，我一定信任他，尊敬他。現在我把我的內心話都說盡了，你們覺得怎樣？你們應該誠懇地依照我的意思辦事，你們千萬不要貪求財寶，不管人民死活，你們應該努力向前，好好地做事，給人民恩德，永遠和我一條心！”

（周鳳五/編寫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