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典

不詳

《堯典》是尚書的第一篇，記述上古時代帝堯與帝舜的事跡，作者不詳。據近人考證，本篇文辭淺易，且篇中所見詞語，如帝、考妣等的用法合于戰國時期的語言現象，則本篇當系戰國時人述古之作。

背景

《尚書》是我國上古史料的淵藪，保存了大量的上古公文檔案，其中如《周書》的《大誥》《康誥》《酒誥》等篇，其重要與可信的程度，較諸考古發掘所得的甲骨文與金文毫不遜色；而屢經附益的后人傳抄之作如《堯典》，也依然具有不可抹殺的史料價值。可惜的是，一般人苦于其文字古奧，無法通讀；部分學者則囿于疑古與辨偽的成見，未能平心靜氣地加以研究，以致其史料價值迄今猶昧而不彰。

說到《堯典》的史料價值，這里可以舉一個例證?！稇鸷缶┙蛐芦@甲骨集》有一片殷代的牛肩胛骨刻辭，釋《堯典》文如下：

《尚書今古文注疏》書影

東方曰析，風曰。

南方曰夾，風曰屼。

西方曰夷，風曰彝。

北方曰夗，風曰。

刻辭簡略，不易明了，但用《山海經》來對照就容易通讀了：

有人名曰折（析）丹，東方曰折（析），來風曰俊，處東極以出入風。（《大荒東經》）

有神名曰因乎，南方曰因，來風曰民，處南極以出入風。（《大荒南經》）

有人名曰石夷，西方曰夷，來風曰韋，處西北隅以司日月之長短。（《大荒西經》）

有人名曰鹓，北方曰鹓，來風曰，是處東極隅以止日月，使無相間出沒，司其短長。（《大荒北經》）

《山海經》各節依次敘述（1）神人名、（2）方位名、（3）風名、（4）所處極隅、（5）神人職司。殷代刻辭所見的正是其中（2）方位名和（3）風名兩部分。顯而易見，這里所記載的正是遠古四方風的神話。在《堯典》中，這段事情是指羲和兄弟四宅觀日，推行政令的故事，試看《堯典》：

分命羲仲，宅嵎夷……厥民析。

申命羲叔，宅南交……厥民因。

分命和仲，宅西……厥民夷。

申命和叔，宅朔方……厥民隩。

將四方神名轉化為四季不同的生活作息方式（如“東方曰析”即為春天人民分“析”散布于田野），又因不認識“風”字（甲骨文“風”字像鳳鳥之形），誤認作“鳥”，又加“獸”字成“鳥獸”一詞。于是無端添出一段“鳥獸”脫毛、換毛的記錄。我們今天以甲骨文、《山海經》來和《堯典》對照，其逐漸脫離神話，而具有政治理想色彩的演化過程猶歷歷在目。

此外，《堯典》在文辭方面也有一個特色，即遣詞用字特別古奧，而且刻意用冷僻的字詞。例如以“欽”代“敬”，以“疇”

代“誰”，以“載”代“事”，以“庸”代“功”……這種風氣對后代的散文也有很大的影響，直到近代，號稱古文家的人還在采用這種以古文代今字的做法。

其實，《堯典》雖為后人傳述之作，但并不能因此降低其史料價值。“四宅觀日”出自四方風神話，朱、虎、熊、羆可視為圖騰（totem）的孑遺，四岳與十二牧更是古代氏族社會的痕跡。凡此種種都足以證明《堯典》非向壁虛構的偽書可比。

堯像

影響

就在中國歷史、文化上的地位而言，《堯典》是中國傳統政治思想及道德修養的永恒典則，尤其禪讓政治對后代的影響之深，堪稱無與倫比。

原文

曰若稽古帝堯，曰放勛[1]。欽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讓，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嗣骺〉?，以親九族，九族既睦[2]。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邦，黎民于變時雍。

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3]。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旸谷[4]。寅賓出日，平秩東作[5]。日中、星鳥，以殷仲春[6]。厥民析，鳥獸孳尾。申命羲叔，宅南交。平秩南訛，敬致[7]。日永、星火，以正仲夏[8]。厥民因，鳥獸希革。分命和仲，宅西，曰昧谷[9]。寅餞納日，平秩西成[10]。宵中、星虛，以殷仲秋[11]。厥民夷，鳥獸毛毨[12]。申命和叔，宅朔方，曰幽都。平在朔易。日短、星昴，以正仲冬[13]。厥民隩，鳥獸氄毛[14]。帝曰：“咨！汝羲暨和，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以閏月定四時成歲。允厘百工，庶績咸熙?！?/p>

帝曰：“疇咨若時登庸[15]？”放齊曰：“胤子朱啟明?！钡墼唬骸坝?！嚚訟，可乎[16]？”帝曰：“疇咨若予采[17]？”

兜曰：“都！共工方鳩僝功[18]?！钡墼唬骸坝酰§o言，庸違，象恭滔天。”帝曰：“咨！四岳。湯湯洪水方割，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19]。下民其咨，有能俾乂？”僉曰：“於！鯀哉！”帝曰：“吁！咈哉！方命圮族[20]。”岳曰：“異哉！試可乃已?！钡墼唬骸巴?，欽哉！”九載，績用勿成。

帝曰：“咨！四岳。朕在位七十載，汝能庸命，巽朕位？”岳曰：“否德忝帝位?！痹唬骸懊髅鲹P側陋?！睅熷a帝曰：“有鰥在下，曰虞舜。”帝曰：“俞！予聞。如何？”岳曰：“瞽子，父頑，母嚚，象傲?？酥C以孝烝烝，乂不格奸。”帝曰：“我其試哉?！迸跁r，觀厥刑于二女。厘降二女于媯汭，嬪于虞[21]。帝曰：“欽哉！”

慎徽五典，五典克從；納于百揆，百揆時敘；賓于四門，四門穆穆；納于大麓，烈風雷雨弗迷。帝曰：“格！汝舜。詢事考言，乃言厎可績，三載。汝陟帝位。”舜讓于德，弗嗣。

舜像

正月上日，受終于文祖。在璇璣玉衡，以齊七政[22]。肆類于上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遍于群神[23]。輯五瑞，既月乃日，覲四岳群牧，班瑞于群后[24]。歲二月，東巡守，至于岱宗，柴，望秩于山川，肆覲東后。協時月正日，同律度量衡，修五禮、五玉、三帛、二生、一死贄，如五器，卒乃復。五月，南巡守，至于南岳，如岱禮。八月，西巡守，至于西岳，如初。十有一月，朔巡守，至于北岳，如西禮。歸，格于藝祖，用特[25]。五載一巡守，群后四朝。敷奏以言，明試以功，車服以庸。

肇十有二州，封十有二山，浚川。象以典刑，流宥五刑，鞭作官刑，撲作教刑，金作贖刑。眚災肆赦，怙終賊刑。欽哉，欽哉，惟刑之恤哉！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竄三苗于三危，殛鯀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二十有八載，帝乃殂落，百姓如喪考妣。三載，四海遏密八音。

月正元日，舜格于文祖，詢于四岳，辟四門，明四目，達四聰。咨十有二牧，曰：“食哉！惟時柔遠能邇。惇德允元，而難任人，蠻夷率服。”

舜曰：“咨！四岳，有能奮庸熙帝之載，使宅百揆，亮采惠疇[26]？”僉曰：“伯禹作司空。”帝曰：“俞咨！禹，汝平水土，惟時懋哉！”禹拜稽首，讓于稷、契暨皋陶。帝曰：“俞，汝往哉！”帝曰：“棄！黎民阻饑。汝后稷，播時百谷?！钡墼唬骸捌酰“傩詹挥H，五品不遜，汝作司徒，敬敷五教，在寬?！钡墼唬骸案尢?！蠻夷猾夏，寇賊奸宄，汝作士。五刑有服，五服三就；五流有宅，五宅三居，惟明克允?！钡墼唬骸爱犎粲韫ぃ俊眱L曰：“垂哉?！钡墼唬?/p>

“俞咨！垂，汝共工?！贝拱莼?，讓于殳斨暨伯與。帝曰：“俞，往哉！汝諧?！钡墼唬骸爱犎粲枭舷虏菽绝B獸？”僉曰：“益哉！”帝曰：“俞咨！益，汝作朕虞。”益拜稽首，讓于朱、虎、熊、羆。帝曰：“俞，往哉！汝諧?！钡墼唬骸白?！四岳，有能典朕三禮？”僉曰：“伯夷?！钡墼唬骸坝嶙?！伯，汝作秩宗，夙夜惟寅，直哉惟清?！辈莼?，讓于夔、龍[27]。帝曰：“俞，往，欽哉！”帝曰：“夔，命汝典樂，教胄子[28]。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29]?！辟缭唬骸办?！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帝曰：“龍，朕堲讒說殄行，震驚朕師[30]。命汝作納言，夙夜出納朕命，惟允。”帝曰：“咨！汝二十有二人。欽哉！惟時亮天功?！?/p>

三載考績，三考，黜陟幽明，庶績咸熙。

分北三苗。

舜生三十，征庸三十，在位五十載，陟方乃死[31]。

《尚書》

譯文

考察古代帝堯，名叫放勛。他謹慎明達，文雅溫和，恭敬謙讓，德業照耀四方，感動天地。他德行偉大，使宗族親睦、百官盡職、諸侯和諧、人民和善。

帝堯命羲氏、和氏觀象授時。他命羲仲居東方旸谷以引導太陽升起，教人民春耕，以晝夜等長、初昏時鳥星見于正南方的現象來推定春分。這時人民都在田間耕作，鳥獸也都交尾繁殖。又命羲叔居南方交阯教人民夏耘，夏至日敬謹祭日并測日影的長度，以晝長夜短、初昏時大火星見于正南方的現象來推定夏至。這時人民都解衣下田，鳥獸也都開始脫毛。又命和仲居西方昧谷以餞別太陽，教人民秋收，以晝夜等長、初昏時虛星見于正南方的現象來推定秋分。這時人民都為收成喜悅，鳥獸也都長出新毛。又命和叔居北方幽都教人民冬藏，以晝短夜長、初昏時昴星見于正南方的現象來推定冬至。這時人民都居家避寒，鳥獸也都長出柔細的絨毛。帝堯說：“羲氏、和氏，一年有三百六十六天，要采用置閏的方法來確定四季、推算年歷。順應天時，整飭百官，績效才會顯著?！?/p>

帝堯說：“誰能像這樣成就功業？”放齊推舉帝堯的嗣子朱，說：“嗣子朱開明通達?！钡蹐蛘f：“哼！他言論荒謬，又好爭辯，怎么可以呢？”帝堯說：“誰能像我這樣承擔職事？”驩兜推舉共工，說：“共工遍攬事權，且都有績效。”帝堯說：“哼！他不聽忠言，貌似恭謹，其實連上天都敢侮慢?！钡蹐蛘f：“唉！四位諸侯領袖，洪水成災，直漫青天。人民都在嘆息，誰能治理呢？”四人都說：“啊！鯀可以?！钡蹐蛘f：“哼！不可以。他違抗命令，要滅族的！”四人說：“姑且試用吧！”帝堯任命鯀說：“去吧！要謹慎呀！”經過九年，毫無成效。

帝堯說：“?。∷奈恢T侯領袖，我在位七十年了，你們誰能順應天命，我把帝位讓給他吧？”四人說：“我們鄙陋，怕辱沒了帝位?！钡蹐蛘f：“那么就推舉高明的人，即使出身微賤也不妨?！彼娜讼虻蹐蛲婆e說：“有個無妻的賤人，名叫舜?！钡蹐蛘f：“嗯，我聽說過，他到底怎么樣？”四人說：“他是盲人之子，父親糊涂，母親多嘴，弟弟無禮。他卻能和睦相處，恪盡孝道，感化他們?！钡蹐蛘f：“我要試用他?！庇谑前褍蓚€女兒嫁給舜，借以觀察舜的德行。帝堯對女兒說：“要謹慎??！”

命舜推行五教，五教有成；命舜擔任政事，政事有成；教舜到四面城門接待賓客，都能肅然有禮；使舜進入大山深林，遇大風雷雨也不迷路。于是帝堯說：“來，舜。你所作所為績效卓著，三年有成，你擔任我的職務吧！”舜謙退不肯。后來終于答應了。

正月上旬吉日，舜在堯的祖廟接受堯的職務。他觀測天象，制定歷法；類祭上帝，禋祭天地四時，望祭山川神靈，遍祭諸神。帝舜收聚諸侯的信物，選定吉月吉日，接見四位諸侯領袖及各州州長，頒予信物，確認職權。這年二月，帝舜出巡東方，禋祭泰山，望祭其他山川，接見東方諸侯，調協四季，頒定正朔，統一音律與度量衡，修訂禮儀。五月，出巡南方，來到南岳衡山，所行禮儀一如泰山。八月，出巡西方，來到西岳華山，所行禮儀同前。十一月，出巡北方，來到北岳恒山，所行禮儀如西岳?；爻?，祭告于父廟、祖廟，各用一頭公牛為祭品。每五年出巡一次，其他四年由四方諸侯分別來朝。朝覲時讓諸侯發言，考驗其績效，若有功績則賞賜車馬服飾。

帝舜開始區劃天下為十二州，祭祀十二座大山，疏導各州的河流。又制定刑法，以放逐代替五刑。鞭笞行于官署，撲打行于學校，罰金可以贖罪。過失可以赦免，怙惡不悛則加重其刑。謹慎用刑，力求公平。放逐共工到幽州，放逐驩兜到崇山，把三苗族驅趕到三危山，把鯀流放到羽山。這四件事的處置，令天下人心悅誠服。舜攝政二十八年，帝堯駕崩，百官哀悼如同父母去世一般，天下不舉樂凡三年。

正月吉日，舜祭告于祖廟，正式即位。帝舜與四位諸侯領袖共謀國事，打開四面的城門以廣聽聞，又訪問十二位州長，說：“要努力啊！要安定遠近，要敦厚善良，要拒用奸佞，能夠這樣，四方蠻夷都會服從了?！?/p>

帝舜說：“??！四位諸侯領袖，有誰能努力工作，光大帝業，就讓他居百官之位，分類輔佐政務?！彼娜硕颊f：“伯禹可做司空?！钡鬯凑f：“是??！禹，你曾平定水土，現在可要奮勉呀！”禹跪拜叩頭，謙讓給稷、契及皋陶。帝舜說：“你最合適，去吧?！钡鬯凑f：“棄！人民受饑困厄，你主持農業，種植百谷?！钡鬯凑f：“契！人們不親睦，父子兄弟不和順，你主管教育，謹慎推行五常教化，要寬大呀！”帝舜說：“皋陶！蠻夷擾亂中國，造成內亂外患，你主掌刑罰，要使人心悅誠服，斷獄以明察為主?！钡鬯凑f：“誰能做好百工之事？”四人都說：“垂可以?！钡鬯凑f：“好?。〈?，你掌管工務。”垂跪拜叩頭，謙讓給殳斨和伯與。帝舜說：“你最合適，去吧。”帝舜說：“誰能管理山林川澤、草木鳥獸？”都說：“益可以?！钡鬯凑f：“好??！益，你做我的虞官。”益跪拜叩頭，謙讓給朱、虎、熊、羆。帝舜說：“你最合適，去吧?！钡鬯凑f：“啊！四位諸侯領袖，有誰能為我掌管祭禮？”四人都說：“伯夷可以。”帝舜說：“好??！伯夷，你做我的秩宗，要早晚恭敬，端莊正直??！”伯夷跪拜叩首，謙讓給夔、龍。帝舜說：“你最合適，去吧！要敬謹從事??！”帝舜說：“夔！命你職掌樂律，教導長子，使他們正直而溫和，寬大而謹慎，剛強而不苛虐，簡易而不傲慢。詩表達意志，歌拖長聲音，樂音配合歌聲，律呂調和樂音。樂音若和諧，神、人也就和睦了。”夔說：“啊！我奏起樂來，連野獸都會循聲舞蹈哩！”帝舜說：“龍！我痛恨邪說暴行驚擾民眾，任命你做納言，為我傳布命令，轉達下情，一定要誠信不欺?。　钡鬯凑f：“??！你們二十二人，要謹慎??！要完成天意啊！”

每三年考核一次，考核三次之后，依考績分別升級或降級，于是官員的績效便顯著了。

把三苗族驅趕出中國。

帝舜三十歲時被堯征召，攝政二十年，在帝位五十年，死于出巡途中。

（周鳳五/編寫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