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墨桑離去已有一月有余，天氣又冷了許多。

墨語無聊得緊，常常坐在村口大柳樹上，眺望遠方。

柳樹下，是一口井，出過人命的井。

墨語也不知道此人的死到底與自己又多大關聯，只是心里有些解恨，僅此而已。

狂風卷地，嘲笑漫天舊葉，這條小道早已尸橫遍野。

它們終將歸根，終將重新生花。

兩道身影踏著遍地碎葉而來，舊葉不堪承受，伴著腳步發出陣陣抗議。

然抗議無效，身隕足下，只剩一地碎渣。

墨語聽到動靜，看向為首之人。

為首之人錦服華裳，身形魁梧，若不是他那青絲摻雜白雪，恐怕會將他錯認為壯年。

身后那個看樣子是他的隨從，手里握劍，不曾出鞘，出鞘必見血。

一會的光景，兩人就到了柳樹下。

孩童見來者不是自己熟知之人，又將目光投向遠處，無視襠下之人。

樹下老人見此子舉措有趣得緊，溫和一笑：

“小友何故在此？下來和老頭我說說話。”

雖然老者面目溫和，語氣中卻是毋庸置疑更多一些。

而墨語看著樹下二人，不忸怩作態，翻身下樹，嫻熟無比。

小童癡癡笑道：

“老人家不知所為何事？”

老人眼見孩童不怕生，故而放低姿態，躬身說：

“村中可有一戶人家姓墨？該往何處走？”

小孩未開口，只是坐到井邊，朝井里面看了兩眼，接著他打出一瓢井水，恭敬端給老人。

嗯，連同后面的隨從也來了一瓢。

老人家見得孩童如此識禮數，心中更加歡喜得緊了。

如此好苗子，居于秦地實屬可惜。

“老人家，這水喝起來怎么樣？”

老人與后方隨從對視一眼，隨從喝后無礙，老人才端去瓢，將井水一飲而盡。

老人舉瓢的手顫了一下，飲畢，隨從接過，將兩木瓢交還孩童。

“此水甚好，解渴解乏，謝過小友。”

老者抬手制止了過度熱情的孩童，防止他繼續去那枯井打水。

那水初入口中倒有幾分清甜，可不一會就變了味！

井水里摻雜著陣陣惡臭，那種惡臭，分明是尸體才會有的。

但這孩童好像并不知情，怎能誤了人家好意？

墨語心中冷笑，又是來找自家的。

那隨從，一看就不是什么好相與之人，恨屋及烏，他也只覺那老者面目可憎了起來。

所以，他才在這刁難二人。

他墨語是尊老，但不尊老匹夫。

“是有一戶墨姓人家，往那邊走一里便到了。”墨語手指村西。

而他家在村子北方。

“那便謝過小友了。”老者客客氣氣，招呼了一下身后隨從，

“夜梟，走吧。”

兩人的視線慢慢消失在墨語眼中，墨語嘆了口氣，往家里走去。

又到了給娘親弄飯食的時候了。

墨語到家，將村邊遭遇之事告于娘親。

他的娘親聽完后眉頭緊皺，似是有了心事。

“那老者長得什么模樣？”娘親問。

“那老頭身形魁梧，頭發花白，走起路來生風，他身后隨從看上去兇神惡煞，不像什么好人。”

墨語的娘親聽完，小口微張，一臉不可置信。

墨語看著娘親這個樣子，心中疑心病犯了，他有些不太確定的問自家娘親：

“娘親，這二人你認識？”

他話音剛落，院門外就傳來老者不含喜怒的聲音：

“她當然認識了，”老者負手進門，幽幽看著這個誆騙老年人的孩子，“認識的日子可不少了。”

墨語被老者盯得有些發毛，默默地躲在娘親身后，可又想起了什么，繞到娘親身前將其護住。

老者將目光游移到墨語娘親身上，許久才開口：

“公輸云，別來無恙？”

女子躬身行禮，看不出喜悲，細語道：

“云兒見過父親，云兒無恙，父親安否？”

老者聽著多年未聞的熟悉聲音，冷哼一聲：

“倒是沒被不肖子孫坑害。”

公輸云，也就是墨語的娘親疑惑，低頭看了兒子一眼，見其目光閃躲，又看向看著身后隨從，

“夜梟大哥，究竟發生何事？”

老者身后的隨從臉色微變，低沉的聲音自喉嚨見傳出：

“這禍事孩子，讓我們喝那井中之水！”

若不是村子那頭幾個鄉民告知，他們還要被這個禍事的孩子蒙在鼓里多久。

關鍵是自己幫家主試水，竟覺得無異！

想到這，夜梟原本就兇神惡煞的臉色又鐵青了幾分。

墨語齜牙咧嘴，想逃。

可卻有人緊緊鉗制住他，讓他無法掙脫。

他也不知曉，這個老者居然是他的外祖父，要是知曉，即便不喜，也斷然不會讓他飲井中王老三的尸水。

可真是大水沖破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

“墨語，跪下！磕頭認錯。”墨語娘親一改往日溫和，嚴厲道。

墨語二話沒說，納頭便拜。

他膝蓋還未落地，便被一雙有力大手托起，無法下跪。

他疑惑，看著這首次謀面的外祖父，一時拿不定主意。

到底要不要跪？

只見那老廝氣急，他是在想不通，自家這便宜外孫是在裝傻還是作何？

跪便跪，拜甚？

如今他這把老骨頭還算硬朗，這拜下去豈不夭壽？

他又將矛頭指向那與人私奔的不孝女，這畢竟是她與那墨家小輩所生。

“怎么如此不知禮數？空有些機敏腦子罷了。”

此話說完，他隨即就后悔了。

那墨家小輩帶著她來到這野地隱居，哪有啥先生教化孩子。

想必以那廝慵懶個性，也未曾教這孩提識得半字。

他看了看自家女兒與外孫，又看了看他們所住的房屋，心中下定某種決心。

之所以在這個時候找上門來，有那墨家矩子離去的原因，也有自家祖訓約束，不得與墨家任何人相見。

這是世仇，墨翟與公輸般那一輩的世仇。

相傳戰國時期，楚惠王欲伐宋，墨翟與公輸般在楚國比試攻防之術。

墨翟勝而公輸般敗，于是公輸般立下祖訓，公輸家與墨家不得有所往來。

作為后輩，不得評價先賢所行之事，卻也不能不遵守祖訓。

流傳至今，后世之人皆有所懈怠，便有了墨家矩子攜公輸家長女私奔一事。

公輸老頭此行，意在看看女兒處境，還有那素未謀面的外孫。

今而，他也算是知曉了母子二人村中處境，便決定將其帶回家族，好好教化外孫。

至于那墨家矩子想要討要母子二人，先過了公輸家的陣中陣再說吧。

老者如是想著，輕輕對面前母子二人說道：

“我有墨桑下落，帶你們前去尋他，我也才得以安心離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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