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衡(中華先賢人物故事匯)
- 董晨
- 5152字
- 2022-09-29 10:48:05
游歷訪三輔
漢代的三輔,指京兆、左馮翊和右扶風三地。京兆,即京師,指西漢的首都長安地區;馮翊,猶言輔翼;扶風,猶言輔助風化。馮翊和扶風分列京兆左右,環繞拱衛著京畿重地。三輔是西漢的政治統治中心,地理位置尤為顯要。東漢雖然遷都洛陽,但三輔作為西周、秦、西漢三代首府所在之地,仍舊是漢朝的文化重鎮,這里聚集了太多的歷史古跡和名師碩儒,吸引著來自于廣袤帝國各個郡縣的文士儒生,單衣袱被,不辭辛苦,徒步萬里,前來尋師求學,一睹故都風華。
東漢永元五年(93),東都洛陽,十五歲繼位的漢和帝劉肇迎來了登基后的第六個年頭,剛剛行過加冠禮的他從臨朝稱制的竇太后手中奪下了政權,開始親理朝政,準備一展抱負、大施拳腳。大漢邊境,在結束不久的一場邊戰中,長期侵擾邊境的北匈奴勢力被徹底驅逐出北疆,向遙遠的歐洲流竄,強大的邊患威脅被徹底消弭。西域各國在西域都護班超的苦心經營下,紛紛歸降,重新向大漢帝國效忠納貢。邊疆底定,政通人和,中興之后的大漢將要迎來他的高光時刻,欣欣向榮,一切充滿希望。
這一年的夏天,頂著炎炎烈日,在長安城東北門宣平門外不遠處,一個鼻梁高挑、眉骨突出而略顯瘦削的負笈少年,正駐足在來往人流中,朝城門方向眺望,幾縷些許凌亂的發絲緊緊地貼在臉頰兩側,汗水順流而下。
少年來自長安東南的南陽郡西鄂縣,他叫張衡,字平子。這是十六年來,張衡第一次離開故土。
張衡的家族是南陽郡的著姓,祖父張堪,字君游,十六歲受業長安,志美行厲,被譽為“圣童”。漢光武帝劉秀時,張堪曾先后任蜀郡太守、漁陽太守,當年追隨大司馬吳漢攻破公孫述拒守的成都時,面對府庫中堆積如山的珠玉珍寶,張堪分毫不取,悉數上繳,堪稱廉吏之楷模,受到吏民擁戴。雖貴為一郡之長,封疆大吏,去官回鄉時,卻乘折轅舊車,載破布背囊,兩袖清風,一生清苦。
張堪去世后,留下孤兒寡母,生活清貧,在饑荒歲月中,甚至需要接受同郡富戶的救濟,才能勉強度日。張衡便是在這樣艱苦的環境中出生長大。七八歲時,張衡進入私塾,跟塾師誦讀《孝經》《論語》,學習長幼禮儀。那時起,他便表現出異于同齡人的聰慧,天資睿智,敏而好學,鄉鄰們都說在張衡身上仿佛看到了“圣童”張堪的影子,塾師尤其喜愛這個學生。
一日課間,孩子們在庭院中玩耍,塾師獨自一人站在旁邊的桑樹下,吟誦辭賦,當讀到“敦萬騎于中營兮,方玉車之千乘”時,忽聽得一個稚嫩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冒昧打擾先生,您剛剛所誦與平日教授不一樣,學生此前未曾聽聞,不知是出自哪部經書?”
塾師一聽,知道是張衡的聲音。他緩緩轉過身來,望著張衡仰視的小臉蛋,捋了捋胡須,輕輕點了點頭,微笑說道:“張衡啊,我剛才誦讀的不是經書,那是前漢揚雄的《甘泉賦》。”
“揚雄?《甘泉賦》?”張衡皺著眉頭小聲嘟囔著。
“揚雄啊,是前漢的蜀郡人——哦,你的祖父還曾做過那里的太守——他很擅長寫辭賦,這篇《甘泉賦》就是他的傳世之作。他是想通過描寫甘泉宮祭祀,諷諫孝成皇帝的鋪張浪費。”見張衡不解,塾師耐心解釋道。
“先生,我想學,您……可以教我嗎?”張衡試探著問道。此時的張衡還不大懂什么是辭賦,不大理解什么是諷諫,但出自塾師口中《甘泉賦》那華麗的辭藻,磅礴的氣勢,優美的韻律,一下子就把他吸引住了。
“好哇。下學后你留下,我們一起誦讀。”
從此,張衡的生命似乎開啟了另外一個世界——辭賦的世界。在這里,有天馬行空的思緒,有華美瑰麗的文辭,有波瀾壯闊的情感,這些都是在儒家的經典文字中不曾遇到的。從雄奇瑰麗的《離騷》,到壯麗典雅的《子虛賦》,再到鋪張揚厲的《羽獵賦》,張衡如癡如醉地在辭賦文學的海洋中暢游,反復吟詠,晷刻不停,不知疲倦。
暑往冬來,時間如白駒過隙,八九個年頭一晃而過。過人的才華,加之刻苦的攻讀,張衡不僅熟讀儒學經典,還練就了一手好文筆,成了西鄂縣小有名氣的辭賦詩人。
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張衡深知,孤居僻野,終究成不了大學問,他需要到更廣闊的天地去開拓視野,去交友求師,切磋磨礪。于是在十六歲這年,就在祖父離鄉求學的那個年紀,張衡也告別母親,拜別啟蒙塾師,辭別故鄉親友,背起裝滿簡冊書籍與衣物盤纏的書箱,追尋祖父的足跡,踏上漫漫游學路。三輔長安,那個祖父受業的故都,是張衡第一個目的地。
從南陽宛城到長安的路途并不遙遠,平整的官道,路旁可以納涼的樹蔭,令旅途還有一絲絲愜意。出武關,過灞上,沿著漢高祖入關的路線,張衡一邊欣賞沿途景致,一邊吟哦辭賦,每當靈感涌入時,便會急不可耐地在空地上鋪開一卷竹簡,信筆游龍,立成一文,好不快活。

張衡告別母親,拜別啟蒙塾師,辭別故鄉親友,背起裝滿簡冊書籍與衣物盤纏的書箱,追尋祖父的足跡,踏上漫漫游學路。
半個月后,張衡的身影出現在了他魂牽夢繞的長安城外。眼前那由取自城南龍首山的泥土混合草秸夯筑而成的赤色城墻,雖在王莽末年的戰火中飽經磨難,略顯殘破,但依然堅如磐石,氣勢恢弘。寬闊的宣城門三門洞開,右側進城,左側出城,人流熙攘,人聲鼎沸。就是在這里,高祖劉邦摧破西楚霸王,鼎定天下,開創大漢基業。也就是在這里,祖父張堪在人才濟濟的太學完成了學業,以出色的才華贏得“圣童”稱號。
張衡抑制住內心的激動,梳理了一下凌亂的發絲,一把擦去順流而下的汗水,挺了挺壓在書箱下略有彎曲的后背,顧不得走卒販夫的吆喝聲,大踏步向宣城門右側的進城門道邁去。
渭水從崇山高原中奔流而下,滋養了豐饒的關中平原。志慮高遠的秦孝公統治秦國時,命令傳奇改革家商鞅在渭水北岸興修了新都咸陽。一百余年后,秦始皇在這里發號施令,完成了國家的統一。秦漢易代,天下甫定,高祖劉邦派丞相蕭何在渭水南岸營造長安,作為國家的都城。
漢武帝時,歷經一百余年的修筑崇飾,長安城的雄美繁榮達到頂峰。除了漢初的長樂、未央、北宮三座宮殿外,漢武帝又增修了桂宮、明光宮與建章宮,根據《史記》記載,建章宮中筑有鳳闕臺,掘有泰液池,池中有蓬萊、瀛洲、方丈三島,人間仙境,莫過于此。他更在城外開辟了廣袤的上林禁苑,其中離宮別館、珍禽異獸皆不可勝數。此時的長安城內有八街九陌,室居櫛比,門巷修直。九州人物匯聚于此,八方珍奇陳列于市,市場熱鬧之處,人不能轉身,車不能掉頭,塵煙四起,高接云天,繁榮程度可想而知。
西漢末年,戰火頻仍,長安的宮室遭到了很大的破壞。東漢光武帝定都洛陽,長安城的繁盛不復往昔。但東漢的長安仍是國家的“西京”,人口興旺,商業蓬勃,豪族名士云集此地,長安的居民也常常有一種獨特的自豪感,每當提到西漢時鼎盛的長安時,他們總有講不完的傳說與故事。
來到長安的張衡迫不及待地打開書箱,取出了他早早謄抄好的《西都賦》。《西都賦》的作者是蘭臺令史班固,他不但以華美的辭賦聞名天下,更以編撰《漢書》震撼士林。一時間,從洛陽長安到國家邊境,人們談起當世的英杰才俊,誰又能不提一句班孟堅?在張衡來到長安的前一年,班固冤死牢獄,身在南陽的年輕人聽到消息,失聲痛哭,既哭哲人隕落,也哭自己失去了向這位當代通人問學的機會。時不我與,或許這也是催促張衡走上游學之路的緣由之一。
循著《西都賦》的辭章,張衡的足跡踏遍了長安城的宮室與街巷。昔日巍峨的宮殿淪為邱墟,圍繞舊時宮墻,已經有些錯雜的民居。張衡走入其中,青磚白巖間,依稀還能看到烈火焚燒的痕跡。他吟哦著班固筆下渲染西都長安壯美宮闕的句子,不禁出神。聽過祖父講述的往事,張衡早知道今日的長安已非昔年景象,但班孟堅的文字常常令他抱有一絲幻想:“宮室總會有不少留存吧!”而眼前的荒蕪驚醒了他的綺夢。
張衡的頭腦中隱隱升起兩個念頭,第一個自然是“班孟堅是怎樣寫出《西都賦》的呢”?在張衡眼前,仿佛有一個偉岸的身影正翹首望向并不存在的宮殿,口中念念有詞,眼光銳利,恍若能刺穿歷史的煙塵。張衡向他走去,那身影卻忽然消逝不見了。緊隨而來的第二個念頭,便是“長安城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呢”?究竟是什么帶來了王朝的興衰?經學博士口中昭告吉兇禍福、治亂興衰的神跡與天命,又究竟是什么呢?
帶著困惑,張衡開始了在長安整整兩年的游學,他尋訪居住于三輔之地的名士宿儒,結交志趣相投的青年才俊,游歷山川古跡,行走巷陌市坊。兩年間,張衡增長了才學,開闊了眼界,稚氣猶存的南陽少年也一天天老練持重了起來。然而,在這兩年里,張衡卻不曾寫作過一篇辭賦,每當他興之所至,提起筆來,《西都賦》的珠璣妙語總會涌入他的頭腦。“珠玉在前,我又怎能與之比肩呢?”張衡無數次喃喃道,他忽然意識到,自己該離開了。
但在離開長安之前,張衡還要碰碰運氣。
在長安西南方的周至城南,居住著一位賢人摯恂,他經術嫻熟,學問淹博,又最喜歡結交青年才俊。兩年來,張衡幾次前往周至,都無緣與他謀面,此次臨行,張衡再一次叩響了他的門扉。
摯恂對這位南陽青年格外欣賞,一日之間,兩人從辭賦談到經學,從風土人情談到治亂興衰。張衡也服膺于摯恂的見識才學,天色漸晚,他向摯恂拋出了困擾自己兩年的問題。
“晚生有一事請教。昔日班孟堅作《西都賦》,但憑舊墟遺跡,只聽故老傳聞,然而筆下宮闕禁苑,卻如在眼前。不知何以如此?”
摯恂聽罷,哈哈大笑,“平子啊,你是惱恨自己寫不出此等辭賦吧!”
“晚生不敢。”張衡慌忙否認。
“班孟堅才高,你我皆知。而他昔日所覽,又與你在長安所見有何分別呢?當日屈原作《離騷》、賈生作《鳥》,又何曾真的游行天界,與
鳥對談呢?”
張衡點頭稱是,若有所思。摯恂于是問道:“你在長安兩年,可曾作賦?”
“不曾作。”
“可是畏懼于前賢?”
張衡默不作答。
“這便是你的不是了。”摯恂顏色稍峻,轉瞬又和緩下來。“既然高山在側,不如你先去探訪一番河谷溪流吧。”
張衡俯首稱謝,心中暗生慚愧。“晚生還有一事不明,還請先生先恕無禮。”
摯恂納罕道:“平子但說無妨。”
“晚生聽說,昔日孝成皇帝、孝哀皇帝時,天下不寧,地震、洪水、干旱頻發,人心惶惶。宵小之輩皆言天命有變,王莽據之竊國,一時干戈四起,長安宮闕化為灰土。幸有我世祖光武皇帝中興漢室,國祚綿延,成今日太平。這治亂之間,先生以為,真有天命主宰嗎?如果當年的種種災禍是上天降下的警告,那這長安城遭到的災禍,又該歸咎于誰呢?”張衡忙不迭將心頭的疑問和盤托出。
摯恂望著眼前這位神情熱切的年輕人,有些不知所措。“天命”“感應”的學說,是大漢三百年來最要緊的信仰之一,但這位年輕人似乎對“理所應當”的道理產生了動搖,這對他而言是福是禍呢?
“孔子曾說過,‘邦大旱,毋乃失諸刑與德乎?’孝成、孝哀時候的事,大概是朝堂上的奸臣小人閉塞了君王的圣德吧。”摯恂給出了一個四平八穩的回答,“這長安城的災禍,當然要算在巨賊王莽的頭上。他違逆天命,假造上天的征兆,篡位稱帝,才讓上天降下了更為可怕的懲罰。巨賊身死名滅,可惜他做的禍事至今難以撫平罷了。”摯恂望向北面的城池,徐徐說道。他知道,張衡對這個答案可能并不滿意。“然而這天地間的玄妙,又怎是我們能輕易看清的呢?這當中的事情,還要你自己去思考。”他為遠方來的小客人,留下了一扇打開的門。
張衡真誠地謝過了摯恂的教導,他感到自己的心境清明了一些,卻又仿佛有了更多的問題在他的心頭搏動,但它們已經不是今日可以解決的了。
灞橋橫跨灞水之上,它不僅是由東方進出長安的要道,橋下還是窮苦無依的難民遮蔽風雨的去處。王莽地皇三年(22),一群流人在灞橋下生火取暖,導致灞橋發生火災,數千人水澆不滅。從此,木構灞橋消失,改建石構,王莽親自命名為“長存橋”。依照漢人風俗,送客至此贈別,謂之銷魂橋。
東漢永元七年(95),長安城東,灞橋邊,春風習習,楊柳依依。張衡與在長安結識的友人作揖告別,轉身向東,奔赴京師洛陽而去。
自長安東行,要經過驪山。驪山素以溫泉著名,相傳周幽王時便以樹、竹環繞溫泉建成“星辰湯”,秦始皇改用石筑,稱“驪山湯”,漢武帝更在此建造離宮。然而,舊日的皇家殿宇已然廢棄,尋常人也有了享受驪山溫泉的機會。熱愛山水的張衡自然不會錯過這等景觀。
沿著山路登攀而上,不出一個時辰,張衡已經在驪山山腰處得以遠觀溫泉。只見眼前芳草萋萋,懷繞著靜美如鏡的水面,蒸汽氤氳,仿佛有神靈居住。張衡心中大為舒暢,忽聽得背后腳步窸窣,有一位山民路過,張衡忙攔住他詢問有關溫泉的事情。那山民聽說張衡是遠方來客,給他講了一個傳說:
話說當年秦始皇游驪山,觸怒了神女,神女以仙法讓他臉上生瘡,秦始皇忙去道歉,神女賜給了他一池溫泉,用泉水沐浴之后,瘡疾便治愈了。從此以后,遠近居民但凡生瘡,便要求此溫泉之水來療疾。
“這泉水當真有此妙用?”張衡接著問道。
“怎會無用呢?”山民大笑著離開了。
“這天下還有太多神奇的事,想讓人一探究竟啊!”張衡暗暗感慨。
第二天,重新上路的張衡寫下了他兩年來的第一篇賦:
覽中域之珍怪兮,無斯水之神靈。控湯谷于瀛洲兮,濯日月乎中營。蔭高山之北延,處幽屏以閑清。于是殊方跋涉,駿奔來臻。士女曄其鱗萃兮,紛雜遝其如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