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二刻,錦繡班全員到齊排練。
只不過,原本空蕩蕩的院子廊下全部掛上了紅綢,院子中間搭建了一個一米高的戲臺,站在戲臺上排練時,完全看不到四周有沒有人,滿目都是紅艷艷的綢緞。
再加上此刻排練的是昭君出塞時,身處關外,滿目蒼涼的悲戚戲份,在這種氛圍下,魏長生竟然生出一種,天地間僅他一人的錯覺。
酉時三刻,眾人已經走戲三場,準備歇息。
忽然,紅綢外傳來一道頗為儒雅的聲音。
“西府魏三,果然如傳聞所言,聲容彌佳,風韻貼切,賞!”
來人對魏長生的評價很高,顯然是早就站在了紅綢外觀看他們排練,光聽語氣,必是這府中主人無疑。
魏長生趕緊跪地承謝,戲班其余人連忙效仿。
“魏三多謝老爺賞識,能得此戲演機會,全憑老爺抬愛,錦繡班感激不盡!”
對方聽完爽聲一笑,“倒是個知趣的小子!行了,拿著賞金下去歇著,亥時開唱就請君開嗓了!”
有仆人捧著托盤撩起紅綢,魏長生用余光掃了一眼,好家伙,廊下擺放了不少太師椅,顯然是要等客來的意思。
再看托盤里,金燦燦的簡直亮瞎眼。
仆人將托盤遞給魏長生道:“主人賞金一千,請先生笑納。”
魏長生趕緊接過,并連連感謝。
待仆人的身影消失在紅綢外,四周重新變得寂靜,老班主才帶著一號人從人家留的紅綢縫隙中回到了廂房內。
一千金,他們在西府十幾年都沒掙上這么多的金子。
今日人家隨手一賞就是一千金,闊綽的讓人咂舌,但也讓老班主心里越發的忐忑。
亥時,錦繡班全員到齊。
戲臺四周掛滿了燈籠,紅綢帳外燈火如晝,也正是因為如此,魏長生看清了場外的局面。
好家伙,四面八方都坐了不少人。
看服飾,全都是正式的旗人服飾,且個個儀態極好,后方還有不少帶刀侍衛,真真是捅了貴族窩了!
待客人都來齊了,便有仆人挑了燈籠伸進紅綢晃了晃,示意魏長生可以開始了。
“西府魏三,獻上一曲《漢貞烈》,祝各位主子安康。”
《漢貞烈》講的是王昭君辭別漢元帝后,在王龍、鐵甲兒等護送下,出北塞去匈奴和親,一路上滿腔哀怨,遂借彈琵琶以抒思鄉念國之情的戲。
魏長生扮演王昭君,二師弟趙大海扮演王龍,小師妹扮演鐵甲兒。
紅綢外的貴人們并沒有回以任何聲響,魏長生也不懼,身著紫羅衣,神色驟然悲戚,仿若身處蒼涼冷寂的塞北關外。
朔風吹動紫羅衣。
王昭君:“御弟,這是哪里?”
王龍:“這里已是分關,兩國交界的分關了!”
王昭君:“哎……人到分關,馬到關前,步難移哪……”
王龍:“娘娘!”
王昭君:“此馬為何不走啊!”
王龍:“想是娘娘未曾加鞭。”
王昭君:“待娘娘加鞭!可是,它為何還是不走?”
王龍:“想必……它也思鄉啊!有些戀國!”
王昭君:“慢道人有思鄉之意,馬也有戀國之心,人和馬啊!馬到關前難行進,人到分關嚇掉了三魂吶!滿面黃沙奔胡城,人也稀來馬也稀,只見北雁向南飛,冷凄凄朔風似箭,一剎時曠野云庇,果真是黃龍滾地遍地!哎……想奴在漢宮時,曾受洪福與天齊,哪曾受這般風霜勞頓!御弟!哪里可以望家鄉啊!”
王龍:“那高山之上。”
王昭君:“如此,帶路吧!”
王昭君打馬上高山。
王昭君:“望不見我那爹娘啊!哎……孩兒今朝離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見你們,正所謂,一步遠一步,離卻家鄉路,今朝漢宮人,來朝胡地婦。”
王昭君打馬下高山,但見野花遍地,漢水連天,身背琵琶別漢君,西風颯颯走胡城。
王龍:“娘娘哪!想要回朝,除非海枯石爛龍顯身!”
王昭君:“思劉王想漢君,縱有這巫山云十二,也是枉然哪!愁煞人,雁門關前想長安,昭君今日離別去,一旦旦寡鶴孤鸞……”
一剎時,金鼓連天震,胡人接親至。
王昭君:“旌旗輾轉日月不明,我見這番兒一個個人如熊,馬是虎,有些威風,有些殺氣,叫他們退入關前去!”
王龍:“眾番兒,我娘娘見你們一個個人是熊,馬是虎,有些威風,有些殺氣,叫你們退入關前去!”
胡人未動,王龍上前交涉。
王龍:“眾番兒,要聽娘娘的琵琶詞調啊!不彈不唱,不能過關!”
王昭君:“懷抱著金鑲玉彈玉石琵琶,猛抬頭,但見一群南來雁,哎!雁兒啊,你是來聽我苦命的昭君來彈琵琶嗎?”
提將起淚滿腮,手捧香腮痛心懷。
王龍:“娘娘在他國也是娘娘,在吾國還是朝陽,一樣的榮華富貴,娘娘可休憂慮來免悲傷!”
王昭君:“寧做吾國太平犬,不做他國掌印人!”
清脆的梆子聲戛然而止,魏長生停了,這曲也就完了。
“西府魏三,獻丑了。”
紅綢帳外的貴人們沉默了片刻,而后驟然開始鼓掌,男子的贊賞,女子的笑意,混雜著孩童的嬉笑聲,讓整個錦繡班都長舒了一口氣。
成了。
突然,一道清亮女聲自西邊廊下的紅綢帳外響起。
“寧做吾國太平犬,不做他國掌印人!不錯!不錯!魏三,再唱一曲滾樓如何?這《漢貞烈》不錯,但今日眾多賓客都是沖著你的《滾樓》來的,不若再演一場?”
女子聲音很亮,卻又沉穩溫柔,與下午給賞金的老爺倒有幾分相像。
魏長生施了一禮道:“多謝各位主子抬愛,還請稍等片刻,《滾樓》稍后奉上。”
眾人施施然走下臺,去廂房換了裝束,因著妝容與滾樓差不了多少,又隔著紅綢帳,貴人們也無法細看妝容,為了節省時間,眾人就只是換了衣服,沒有換妝容,很快便重新登臺。
之前連著演了一個月的《滾樓》,三個人連同老班主都熟門熟路,演起來更是入木三分,看的廊下的清貴們還在戲中,就學著民間戲樓里的看客那樣,將手上的扳指,頭上的金釵往院中的戲臺扔去,更有小孩扯開紅綢帳,探出好奇的小腦袋定定的望著臺上送入洞房的二女一夫。
“額娘,我長大了也要娶兩個福晉!”
被小孩話語惹笑的女子掩唇一笑,連忙將小孩拉回道:“好好好!我兒昭梿日后要是有了心儀的福晉,額娘定幫你娶回府里。”
四周的貴夫人們也被童言無忌給逗的笑瞇了眼。
一旁的男人更是打趣府邸主人道:“禮親王,你家昭梿日后若是上了學堂,把我家那小子也帶上好好熏陶熏陶,綿延子嗣可是大事,有個人在前邊做榜樣,我們做爹娘的也能省點心不是!”
禮親王朗聲一笑,“你慣會打趣我,行啊!只要日后別跟我兒搶福晉就成!”
“哈哈!”
場下頓時一片笑語,氣氛好到了極點。
可唱完戲站在場上的錦繡班眾人瞬間壓力又來了。
方才廊下貴人們的對話,毫無阻攔的傳進了他們的耳朵里。
禮親王,愛新覺羅·永恩。
光這一個稱謂,就讓他們覺得后背發涼。
那可是清太祖努爾哈赤次子禮列親王代善五世孫,和碩康修親王崇安之子,是大清朝的宗室大臣!
他能請來的賓客,又有幾個身份會低?
錦繡班眾人默默地彎著腰身站在戲臺上,待貴人們聊夠了,覺得場面有些冷了,禮親王永恩終于揮揮手道:“今日月宮下獻藝,各位辛苦了,下去領賞吧!”
主人發話了,錦繡班眾人這才有序離場,回到廂房后,眾人齊齊長舒了一口氣。
“好緊張啊!”
“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多貴人,今天可算是開了眼了!”
“是啊,這輩子都值了!沒想到貴人們也會喜歡《滾樓》!”
“人嘛!都喜歡有趣新奇的事物,能逗貴人們開心,也不枉這一趟了!”
一群人一邊卸妝換衣,一邊感慨。
等一切收拾完,貴人們的賞賜也到了,扔到臺上的扳指金釵自然不能直接賞給戲班,這等物件都是極具身份特征的,一旦被人以此為由發難,很多貴人都會難做,雖然罪不至死,但虱子多了還嫌癢。
禮親王想的很周到。
他讓府中的工匠,簡單的將東西做了改制,來了個大變樣,然后又加了三千金送了過來。
“對不起了各位,外邊已經備好馬車送各位回去,趁著夜色咱們也能免去不少麻煩!”還是之前帶他們來的小哥。
老班主連忙將東西接過,帶著眾人連夜色都沒有驚動,一路暢通無阻回到了四川會館。
管事兒的一直在后門處等著,眼瞅著人都回來,心里的大石頭才落了地。
回到了自己的地盤,錦繡班眾人這才徹底放松下來。
他們將賞金的三分之一拿出來,一半給了管事,一半捐給了會館,也算是徹底在四川會館入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