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律方法(第30卷)
- 陳金釗 謝暉主編
- 12855字
- 2022-09-23 18:25:27
域外法律方法
法律論證是一門科學還是一門藝術
[匈牙利] 米哈莉·麥松凱[1]著
張華麟[2]譯
摘要 法律解釋和法律論證的不確定性以及具體適用方法的缺失,導致法律解釋者陷入特殊的法律境況。但并不能因此排除法律推理技巧的存在。法律解釋主要發生在司法行為與活動中。法官所處的社會狀況不允許他在解釋法律時遵循自然科學的研究標準。這并不意味著喪失司法活動,因為即使不符合學術要求,判決的理由也可能具有強大的知識力量。將法律解釋和法律論證僅僅視為一門科學的觀點過于狹隘,因為它們中還存在一種可以稱為裁決理智的理性。盡管裁決理智也以這種形式的推理發揮作用,但它在本質上不僅涉及對一般原則和規則的探索,同時也試圖為個案尋求合理的解決方案。
關鍵詞 法律推理 解釋方法 大陸法系和普通法方法 審慎智慧 司法技巧
一、實證主義的解釋理論方法
評估判決質量是基于這樣的假設:即我們有一套明確的標準可以適用,或者至少在需求較弱的情況下,我們至少有一項協議旨在確保得出正確判斷的適當程序。理論上,需要根據司法程序的性質,在事實發現、規則解釋和法律推理領域中建立這樣一組標準或協議。本文的分析和論述主要集中在后兩個領域。對案件質量進行測評的努力表明,這個領域的工作需要科學的精確度或者至少官方準確性。關于本文分析的歷史起點淵源,我們似乎應當從匈牙利法學的傳統與現狀去尋找。
在匈牙利法學中,法律解釋的主要學說起源于德國,因此值得回顧這些基本原理。實用主義的主要影響源自于19世紀德國法學提出的一個概念,這個概念將規則、命題和法律制度三者之間進行了區分。按照這種分析路徑,法律制度源自于實體法規則,但這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因為可以從先前建立的抽象制度中推論規則。自采用科學方法以來,德國法學的這種解決方案已被廣泛接受。該解決方案因符合法律的實際需要而具有合理性;同時,法律學說在解釋中發揮了核心作用,因為法學必須將實體法規則納入法律概念的體系當中。[3]因此,教義法學的主導地位最終得以確立,因為實在法的含義最終由法律學說定義。
然而,在德國法學對法教義學的發展做出了卓越貢獻的情況下,法律解釋領域的問題討論也較為概括。當然這并不奇怪,因為這種方法是一種規則科學,而不是法律應用的科學。但是,這種方法的效果一直持續到今天,因為法律解釋的實證主義理論與先前的闡述是確立在共同基礎之上的。[4]這種變化在更廣泛的解釋方法目錄中已經窮盡。這個結論可以從代表性的比較研究中得出,該研究不是經典的十二種方法,[5]但仔細研究后可以發現,它們也可以理解為一種與經典解釋方法更加不同的方法。
關于建立與其他許多問題關聯的法律解釋的基本理論,德國法學先驅薩維尼的地位不容忽視。薩維尼將法律解釋視為一種解釋者理解立法者原意的實踐智慧智。他的解釋方法在形式上也發生了變化,拋棄了早期的源自Donellus的雙重語法和邏輯解釋方法,取而代之的是由語法、歷史、邏輯和系統四個要素組成的系統法律解釋方法。[6]
薩維尼提出了四種經典的法律解釋方法,但沒有明確它們之間的關系。對于使用這四種方法的時機和方法也缺乏理論闡釋與探索,最終由裁判機構自行決定。[7]因此,在該領域中,在使用解釋手段時主要還是依賴于法律解釋者的斟酌與權衡,所以法律解釋者的自由裁量權比較大。但是,薩維尼理論一個鮮為人知的關鍵要素是他區分了正常解釋和病理案件的解釋。法律缺失或法律規定模糊時會出現病理解釋,后者可能是由不確定(不完整、模棱兩可)或不正確的表達引起的(立法規定多于或少于社會預期)。解決這些問題有三種工具可供選擇:立法的內部結構、法律字面含義與基本含義的關系以及解釋最終推導出的內在價值。[8]除此以外,薩維尼還特別關注將法律體系作為一個整體進行解釋,這種理論主要用于處理法律制度的缺失和矛盾。[9]類比推理在此起著重要作用,在類比推理的情況下,兩個案件從結論到前提都是相同的。但是,薩維尼不認為法律政策可以評判相似性判斷標準的合理性,恰好相反,類推解釋的基礎是在理論上對已有法律規定的概念抽象。[10]這可能是另一個分析的主題,為什么除了正常的解釋方法之外,法學理論研究并未對病理解釋進行深入探討。但是,病理解釋中的方法與通常解釋的方法在法律技術上并沒有根本差異。在這兩類案件中,法律制度和法律概念的作用與地位要高于法律規則。通常解釋中主要使用系統和邏輯的方法進行論證,在病理解釋情況下,法律文本與基本概念之間的關系、對整個法律體系的分析則居于主導地位。
與以前的法律文獻相比,薩維尼的理論和德國學者的理論算得上是一種新方法,他們認為法律解釋的目的并不一定是要闡明立法原意。法律概念和法律解釋的方法組成了一個法律的金字塔體系,位于金字塔底部的是最具體的法律規則,隨著金字塔由下而上具體規則也相應減少,金字塔頂部則更多的是抽象的規則和概念。最終,法律創造了一個完美的無縫體系。這種方法可以很容易地聯想到法律實證主義理論。而缺失的法律規則可以從一般的規則和概念中推論得出,所以法律的應用和解釋基本上是一種邏輯推理活動。[11]
法律適用和法律解釋不同研究進路的另一位集大成者是哈特。根據哈特的說法,必須明確區分簡單案件和所謂的疑難案件。如果法律的內容很明確,那么法律的適用就是使用語義分析、分類和推論的過程。[12]因此,在簡單案件中,機械三段論占主導地位,法律適用規則與案件事實連接即可。使用三段論意味著對于適用哪個法律規則不需要認真的討論,并且規則的含義是明確的。因此,是否是簡單案件主要看在法律決策中是否使用了三段論。[13]
當法律適用缺乏明確的適用規則或者適用規則模糊時,我們將此稱為疑難案件。疑難案件的出現源自于語言的模糊性,盡管法律規則在許多情況下是明確的,但在某些案件中則是模糊的,故此時需要司法創造力。[14]所以,疑難案件是指三段論無法起到決定性作用,規則本身或適用規則的含義尚不完全清晰的案件。[15]顯然,哈特所秉持的是法律實證主義的立場,他認為,法律具有明確的規范內容,法律解釋的目的在于探索法律規范的含義。與傳統的實證主義理論不同的是,在簡單案件與疑難案件中,他努力將非實證主義方法與區分任務相結合。通常而言,這種觀點是合理的,法律規則對于特定事實可能是明確的,而對于其他事實則可能變得模糊。哈特充分認識到三段論的普遍問題是,從前提推導出的結論是正確的,但要得出一個正確的結論,前提應該同時也是正確的。[16]
跟其他實證主義思想家一樣,哈特也將法律視為一套規則,但也注意到了法律規則的另一個特征。他認為,每條規則在它概念所涵蓋的范圍內都有一個核心含義。另一方面,當法律規則的適用在某些情況下產生疑問時,由于規則的模糊性和空缺結構而最終導致了規則的不確定性,他將其定義為“懷疑的灰色地帶”。[17]關于法律規則核心含義與邊緣含義,哈特舉過的一個很著名的例子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這種區別。法律規定中的“禁止車輛通行”,毫無疑問此處的車輛包括汽車,這是規則的核心含義。但是,當我們權衡決定是否允許自行車、溜冰鞋或電動汽車進入公園時,就出現了規則的灰色地帶。[18]
根據哈特的說法,核心含義允許涵攝和三段論,但灰色地帶需要另一種方法。[19]在灰色地帶中,規則適用的不確定性自始就出現了,因此在疑難案件中(每個灰色地帶都是疑難案件)沒有一個正確的答案。因此,可以通過不同利益之間的權衡來達成解決問題的方案,或者象哈特所建議的那樣尋找合理性來解決問題,當然這種合理性是社會大眾所能預期的,而且應當受到法院判決的監督。[20]
正如在他的理論中所看到的,哈特希望在核心含義的案例中基于三段論推理進行解釋,同時保留對適用于同一規則的灰色地帶案件進行開放式推理的機會。由此可見,哈特試圖將反實證主義的法律推理理論與實證主義的解釋理論相結合,但在整合這兩種方法的同時,他的理論又提出了法律推理的首要地位這一個新的問題。他認為,形式化的三段論推理方法具有優先性,第二方法是反實證推理的方法:
法律的開放性結構意味著,在判決和法律適用的許多領域必須由法院或官員來權衡利弊,不同案件的情況和利益競爭不同,這種權衡也會因案而異。盡管如此,法律的生命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公務員和個人通過確定性規則提供的指導,而這些確定性的規則與可變標準的適用不同,不需要從個案中獲得新的判決。
這種隱含的等級并非是毫無疑問的,或者用哈特的話來解釋這是一個灰色地帶。哈特的例子說明了他的理論是非常簡單的,沒有嚴肅或復雜的價值觀受到威脅,而且進一步說大多數法律規則都不是那么簡單。[21]
疑難案件的問題在于它們究竟是通過法律手段決定的,還是法官的判決是否真的超出了法律的范圍。[22]明確的陳述性主張允許通過邏輯和三段論適用法律。規則的開放性結構排除了這一點,要求采用其他方法。[23]所以,對于整合各種學說、法律思想以及各種意見而言,哈特的理論是相當務實的。
實證主義方法同時也暗含了法律理論具有同其他社會科學一樣的基礎。但在法律理論領域可以對社會科學模式提出保留意見。法理學的基本條件與科學不同,因為它不僅涉及經驗事實。法理學中的理論問題通常是規則的范圍,這與對現象的描述在本質上是不同的,例如有效性規則。[24]法理學的解釋尤其與自然科學理論中的解釋相反,因為他們本質上不是因果關系。法學理論中關于其客體的解釋產生了假說,這些假說使材料標準化并具有一定的解釋力。[25]
綜上所述,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法律解釋是一種專注于司法行為的研究方法。[26]法官所處的社會環境不允許他們將自然科學中普遍適用的標準運用到司法判決中。法官的工作條件也不允許他提出學術上的理由。高等法院制定的權威解釋涉及的范圍很廣,因此不可能期望這種專業化程度,當然這種專業化在大學或研究所中是很自然的。而且,推理的主要受眾并非學術科學界。法官作出的法律解釋必須尊重某些傳統、同行的意見并應尊重政治現實。這并不意味著喪失司法活動,即使不符合科學標準,在作出判決的理由中也可能存在一種強大的知識力量。清晰地陳述案件,突出要害原則并綜合考量當事各方的期望,這需要強大的創造力。[27]
二、法律解釋中的啟發方法
法律的確定性和司法判決的可預測性是永遠不可能完全實現的目標,但它們仍然是法律的重要目標和價值。在法律上能否找到可以提供嚴格裁決程序的解釋方法仍然是一個問題。盡管對這些理想的確切法律或意識形態作用提出了保留,但對這個問題的研究當然是有道理的。保留意見認為,一個正確的答案論點是尋找失去的法律可預測性的天真反應,而尋找具體的法律邏輯和推理方法只不過是對失去的自治法的懷舊之情。[28]或許司法判決的確定性和可預測性難以保證,但是對司法判決的更現實的描述可以減少不確定性。
另一種方法的理論基礎不是建立在科學方法的基礎上的,因為科學合理性不是唯一的合理性,否則就是狹隘地限縮了人類的知識領域。非科學理性的基礎可以追溯到亞里士多德,他認為人類的智力分兩種,一種是科學理解,它與世界上不變的非變量要素聯系在一起;另一種形式的理性是審慎的、判斷性的智慧,它與世界上不斷變化的要素相聯系。后者從本質上說盡管假定了知識,但不僅處理一般的探索原理和因果定律。判斷性智慧的特殊任務是對特定事物的理解。當科學理性對世界進行解釋時,判斷性智慧則給出意見。然而,這些不是武斷且沒有根據的意見。在塑造觀點時會使用相同的科學技術,也會采用歸納、演繹和因果解釋等方法。差異源于解釋和理解原理的變化。科學的解釋需要一定的前提和公理,而觀點則有更多不確定的前提,而普遍或主流的觀點則為論證提供了起點。[29]在缺乏哲學論證和基本原理的情況下,杰羅姆·弗蘭克也得出了類似的結論。根據他的說法,訴訟的各方都依賴于對他們有利的原則。每一個案件,至少必須解決兩項相互沖突的原則,而且是在沒有關于如何恰當地處理這些原則的明確準則的情況下。[30]
在法律論點中使用邏輯不能排除使用其他非邏輯論據來支持該決定。后者顯然不能從嚴格意義上確保結論的正確性,但卻可以增強結論的可接受性。盡管事實(有效性)前提尚未得到證明,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的結論是錯誤的。[31]此外,不同考慮因素的碰撞不一定意味著不同的解決方案具有相同的權重,因為即使在其他不同的合理意見中,也有可能找到最佳答案。[32]如果正確的決定和錯誤的決定之間沒有區別,則論點實質上是基于主觀因素,此時所作出決定的內容僅僅是權力的行使。[33]因此,找到正確的答案意味著盡管雙方提出了論點,我們仍然能夠決定哪個論點更強,哪個推理更好。[34]因此,良好意見的最重要特征是具備良好的說服能力。說服力有時取決于很小的差異。如果更仔細地考慮與最終結論相反的情況和論點則將是一種更好的選擇。它可能會對結論表示懷疑,從而獲得更高的可信度。[35]
基于審慎智慧的決定是一種理性的決定。通過比較兩個決策模型可以表明這一點。正如決策理論所解釋的那樣,算法和啟發式兩個決策模型可以面對面。兩者之間的區別在于,與前者相比,后者不一定只保證有一種解決方案。[36]科學可能基于算法決策模型,但判決更接近于啟發式模型。在啟發式方法中,尤其是在解決問題中,主要問題是找到解決問題的正確方法,而我們知道最終所達成的解決方案不是唯一的解決方案,而且方向也不是唯一的方向。[37]在此之后,判斷的合理性無非是在決策、規則和原則之間取得平衡。[38]
但是,盡管基于價值的方法會帶來一些問題,但為了作出公正合理的決定,可以考慮比法律更多的因素,比如社區的價值。如果影響判決的價值觀不是法官的個人價值觀,則決定就不會過于任意。滿足了這一要求后,法官僅是完成了立法機關未完成的任務。為了實現這一目標,需要一個連貫的理論來描述立法機關中這些價值的運作及其相互之間的關系。由于政治不是科學,所以沒有這樣的政治過程理論。[39]
基于審慎智慧的啟發式方法在霍姆斯法官關于洛克納訴紐約州案[40]的異議中提供了一個很好的例子。根據該案事實,紐約州通過立法規定面包店的工作時間每周不超過60小時,一天不超過10小時。該州的面包店老板洛奇納因違反該法被罰款五十美元。在該訴訟中,聯邦最高法院引用了《憲法》第14條修正案的規定,即禁止未經正當程序剝奪任何人的財產。法院的多數意見最終以第14條修正案中國家不得干涉合同自由為依據,最終推翻了地區法院的裁決。
霍姆斯法官在他對該案的異議中首先列舉了限制合同自由的實例,例如規定星期日的法律和限制高利貸的法律。遵循這些古代的例子后,他提到了最近的一種無法由任何人組織的彩票游戲。在列舉了一系列例子后,他得出結論:法律在原則上限制合同自由。因此,真正的問題是法律在多大程度上可能限制合同自由。根據霍姆斯法官的說法,在宣布該法律違憲的依據與意見背后可以隱約看到赫伯特·斯賓塞關于個人自由的社會學理論,這種理論認為國家干預個人是存在危險。霍姆斯對此表示質疑,該修正案是否制定了斯賓塞的社會法規。他的推理結論指出:“但是,一部憲法無意體現一種特定的經濟學理論,無論是父權主義的經濟學理論,該理論認可公民與國家之間的有機關系,還是自由放任的經濟學理論。”最后,他對適用規則的性質發表了評論:“一般命題不能決定具體案件。判決將依賴于比任何明確的大前提都更為微妙的判斷或直覺。”
匈牙利的一個案例也很好地說明了一般規則不應對適用范圍作過多說明。[41]匈牙利民法典承認禁止濫用權利。在此期間(1960年代),為了克服住房短缺,匈牙利法律允許地方政府未經業主同意以法律確定的價格出租私人財產。因此,法律還明確了房產所有者和家庭的合法住房需求,以確保有機會出租剩余房屋的邊界。當地的一個寡婦有一處四個臥室的房屋,地方政府從中為兩個租戶選擇了兩個單獨的臥室,因此房主和她的兩個女兒共用余下的兩個房間。隨后,為了改善居住條件,房主又新增了兩個新房間,這樣一家三口又住了四個房間,因此他們家也達到了法律規定的合法住房需求的上限。之后,其中一名租客離開了該房屋。
為此,房主向政府申請要求處置余下的空余房間,如果政府不能滿足該要求,房主則要求將其女兒作為該房間的房客,因為此時她女兒達到了可以租房的年齡。她是這種租約的債權人。房主認為住房法應當規定,在房屋租賃分配時應優先考慮房東的親戚。她的第一次請求被拒絕后。行政當局和一審法院也拒絕了她的第二次請求。上訴法院推翻了下級法院的判決,并任命房東的成年大女兒為房客。
在所謂的合法抗議之后,最高法院推翻了上訴法院的判決。最高法院判決認為,在該案中不應通過任命親戚為房客的方式滿足房東家庭的住房需求。房主與兩個女兒住在四個房間里是符合法律規定的。如果任命成年女兒為租客,則母親和年幼的女兒將共用四個房間,這將超過他們的住房需求。這種情況違背了立法目的,違反了民法典的基本規則,屬于濫用權利。法院進一步推理指出,主體在追求自己的利益時應當按照一種方式,即在行使公民權利時,他們的行為應與社會利益相協調。
法國判例法也傳承發展了禁止權利濫用的學說。例如,在某個新建煙囪的案件中,法院認為建造新的煙囪是非法的,因為之前的煙囪尚能正常運行。新建煙囪基本上沒有為建造者帶來任何利益,但實際上卻阻礙了相鄰房屋的煙囪排風。法院在其推理中指出,新建煙囪者沒有創造任何正當的利益。另一個法院在案件處理中也采用了同樣的裁判方法,一家水療中心提高了店里的水流量,結果導致相鄰水療中心的水流量下降了60%以上。但增加的水流量卻被白白浪費掉也未創造更多的商業財富,同時也導致他人的損失,法院最終裁定增加水流量的水療中心承擔損害賠償責任是合理的。最高法院最終在1917年也處理了此事,確認了先前各種上訴法院的做法。一戰期間,某公司在與他人相鄰的土地上建造飛機機庫。為了確保安全運行,他們向鄰居提出了購買要約,但由于價格太高最終未成交。此后,該公司在該土地上豎起了高大的柵欄。有一次,一架飛機降落時墜毀在該地塊。法院以意圖造成損害為由判定侵權人應承擔相應責任。[42]
匈牙利和法國的法律是否以相同的方式處理權利濫用,或者兩者在規則適用方面是否存在差異?在匈牙利的案件中,法國法院可能會得出不同的解決方案,這不僅和案件的道德判斷以及對法律和社會的不同看法有關,而且還和不同法律學說的影響存在千絲萬縷的關聯。在法國的案件中總是有特定的人,即“鄰居”,由于他人行使權利而受到傷害。匈牙利的案件中卻沒有特定的人遭受損失。在法國的法律下,有理由認為權利的濫用需要特定人受到傷害,而在匈牙利法律中則不存在該要求。正如霍姆斯所說,一般命題不能決定案件。
三、規范和事實的干擾:如何建立案例
這些關于法律適用的例子和啟發式解釋模型工作提出了一個與解釋有關的問題,這是法律與事實之間關系的混亂性質。以邏輯為基礎的形式化方法,使歷史事實世界和法律規范之間有了明確的區別。這種方法建立在康德哲學的基礎上,康德哲學區分了塞恩世界和索倫世界。在這種情況下,索倫就是規則世界,世界的事實屬于塞恩。因此,適用規則的選擇完全獨立于相關事實。正是法律適用的過程在封閉的規范世界和歷史事實之間架起了橋梁。據此,律師發現事實并解釋法律,但兩者并不直接聯系。在19世紀,歐洲的這種方法是建立在成功的法國法典和德國法學理論基礎上的,而這個方法本身就是規則科學。[43]但是,如果拋開康德的概念學說,我們可以用全新的視角看待整個問題。這種方法表明事實影響規則的含義,規則也構成事實。[44]這個理論在普通法理論體系中是可以令人聯想起來的,但與民法體系中傳統的法律觀念相去甚遠。
如果某人在法律的適用中看到了除了在邏輯上將規則應用于事先確定的事實之外的其他東西,那么該人就會對律師抱有特別希望。直覺在法律應用中的作用不容小覷,它可以洞察所有細節并權衡各種利弊因素。[45]這種直覺是通過法律社會化發展而來的。律師熟悉此類案件,知道如何處理這個案件,也知道怎樣的論點更容易被人接受。有法律直覺的人通常具有良好的判斷力。因此,直覺需要一種隱性知識。[46]直覺有助于解決問題,但該解決方案也必須被其他人接受。為此,立案、從既有事實中選取與法律相關的事實、講故事的能力都非常重要。事實的重構在普通法系中的地位與作用是根本性的,因為其邏輯不同于大陸法系的思維。
大陸法系顯然更傾向于將法律視為一種有組織的規則體系,從中世紀開始,大學里的法律研究就以法規為基礎。相比之下,英國法系中通過布萊克斯通的著作《英國法釋義》就可以很好地解釋說明英國的法律方法。《英國法釋義》是用一種全新的綜合形式總結英國普通法的規則。盡管這本書廣受各方的贊譽與尊重,但從學術的角度看還是不成功的,因為此書在當時并未完成普通法教育的制度化與體系化。布萊克斯通的作品并未滿足法律從業者的任何要求。[47]內殿大律師斯塔基認為,通過評注可以更容易學習法律,但同時這將注意力從律師的真實任務轉移開來,從而對律師的思路產生了較大的負面影響。一般適用原理和規則隱藏了這些規則和原則的實際應用和范圍。[48]對于英國法律從業者而言,規則之間的內部關系是次要的,真正的法律基礎知識是了解這些規則的功能。
由于評注法學所帶來的問題,人們嘗試在通過不同的理論基礎上來總結普通法。約翰·里夫斯(John Reeves)在他的《英國法律史》中抨擊了布萊克斯通的整個方法論,并質疑布萊克斯通通過現代法律概念研究英國法律的觀點。里夫斯認為這種方法是根本錯誤的,因為舊法可以根據其歷史背景來解釋。里夫斯認為,法律不是一個封閉的科學體系,而是一個響應社會需求的開放體系。[49]布萊克斯通認為法律是清晰明了的材料,而里夫斯則認為法律是在問題出現時隨機產生的,法官不是根據既有規則得出結論,而是根據規則所處的環境而推導出結論。[50]
根據案件的情況對規則進行解釋,斟酌考量案件的潛在后果不僅僅是普通法的專長。實際上,在英美法的法律適用中也通過講故事的方法來強調案件的特定環境。這種方法的典型代表就是匈牙利的“爆炸性電視機”案。[51]根據案件事實:原告家中的電視機在維修過程中發生爆炸,爆炸最終導致家中的家具和窗簾著火。有證據表明在此前的一次維修過程中,該電視機中的部分零件被替換為不符合工廠標準的產品。眾所周知,此種類型電視機的類似事故發生率較高。被告方也即電視機生產商的辯護理由是原告方擅自更換了保險絲。另一方面,工廠依靠的事實是所涉及的電視機符合匈牙利法律和行業標準所規定的質量要求,并且國家相關主管部門也對該產品進行了質量檢測并批準其投放市場。顯然,被告方提出的抗辯理由就是為了挽回他們生產質量不合格產品的聲譽。
法院根據匈牙利《民法》第339條的規定,判定制造商應對其有缺陷的產品承擔責任。根據該案,除非被告可以證明自己在特定情況下已按社會的預期行事,否則就要承擔賠償責任。法院認為被告沒有遵守民法的規定與要求。僅僅證明產品符合所有法律法規和行業標準并獲得國家質檢部門的授權是不夠的。該產品也必須滿足某些社會期望。如果產品不符合社會期望而僅有正式的商業授權也毫無意義。具體到本案中,社會的合理期望是即使在不正確地更換保險絲后,電視機也不會因爆炸而對財產和人身帶來嚴重的傷害風險。匈牙利最高法院通過在案件中引入合理社會期望的概念,從歷史事實中披露了一系列事實,辯方依然沒有任何辦法勝訴。
為了建立一個故事,事實要素的結構可以出現在司法推理中。[52]一家匈牙利雜志拒絕了一個更正文章內容的申請,該文章的大標題為“最艱巨的任務II”、副標題為“從1951年至1990年的P戰斗機飛行員的假審判”的文章。該文章指控VF曾敦促審訊者毆打受害人TT。申請人認為這是虛假陳述。一審法院判決命令該報紙更正文章內容。一審法院認為,本案訴訟的目標不是國家安全局采取了眾所周知的非法和殘酷的程序,這也不是本案應該調查的范圍,案件的焦點是本案的申請人,也即該安全組織的領導人是否確實上參加了對TT的審訊并敦促審訊者毆打他。該雜志社通過爭議文章作者TT的證詞來證明所指控的事實的真實性。一審法院認為,該證人對本案爭議的結果有利害關系,顯然對申請人有偏見。在對證詞進行評估時,法院不能忽略的事實是在該虐待事件發生的40年后,TT似乎辨認出了本案的申請人。若干原因導致本案中唯一的一項直接證據存有爭議,并且與該案相關的間接證據也難以支撐該直接證據,因此一審法院難以確定該文章所記載的情況是客觀真實的。同時,法院也無法確定TT是否發表了虛假陳述。一審法院認為社會所能接受的共識是,即便沒有正式授權,國家安全局領導人出于職能和形勢需要可以對任何案件下達命令,因此不能排除本案的申請人和針對TT的調查有關。一審法院最終下令被告雜志社對文章內容進行修改,因被告對原告方所質疑的事實并未提出有效證據予以澄清。
作為二審法院的最高法院同意一審法院的意見,也認為案件爭議焦點不是在一般意義上調查國家安全局所犯的違法行為,而必須調查的是本案的申請人,也即該組織情報部門負責人是否參與了對TT的審訊并下達了“如果他不承認所有細節的話就毆打他”的命令。本案中被告所刊登文章中的內容是有爭議的。
據此,最高法院強化了對問題的闡述。爭議文章的作者回顧了他的個人經歷,具體描述了P航空兵團成員所受到的迫害,同時還對本案的申請人進行了介紹。TT在法庭所提交的證據事實與該文章中的描述如出一轍。他在無爭議的事實背景下提到,審訊人如何暗示申請人就是審訊時在場的人,審訊人警告他說,抱有在被逮捕前,申請人的父親對他服役功績的認可從而改善他的處境的希望是徒勞的。TT除這些事件外還作證說,他在申請人所寫一個本書中看到了申請人當時的照片,他斷定這個申請人就出現在當時的審訊過程中。TT通過照片辨認出了申請人。而且TT在初審中已指出,他已與囚犯談過審訊的情況,他從他們那里得知了MF兒子的名字。一名證人在二審開庭前就確認了TT的這部分證詞。
法院據此認為一審法院在證據評判方面犯了錯誤。在平衡申請人和TT的信譽中犯了一個錯誤,最終僅僅依賴證據得出一個非理性結論。申請人的書中包含自傳成分,列舉了申請人所犯的許多嚴重的、在道德上應受譴責的行為,而TT是權力結構的受害者,這種權力結構用于庇護某些違法不當行為。因此,僅僅因為TT與案件爭議的結果有厲害關系并且對申請人有偏見,就認為在沒有其他證據的情況下TT的證詞不能作為證據的觀點是錯誤的。
正如法院本身所指出的那樣,民事審判中的證人聲稱申請人參與了四十年前給他造成傷害的活動,并因此遷怒于申請人的事實,但這并不能推導出證人做出的這樣的陳述是不可接受的:即證人通過借助當代照片辨認出申請人,因此證人(當時現場參與某審訊人員也做出類似辨認)指出申請人當時在審訊現場。而且該結論也得到了其他方面證據的支撐與佐證,因為申請人的自傳可供參考,自傳里的一些描述與陳述也恰當合理地支撐了TT的證言。綜上所述,結合國家安全局的工作職能分析,申請人并非不可能出現在當時的審訊現場,據此,法院駁回了申請人的申請。
兩個法院的區別在于解決問題的方法。一審法院通過了一個機械的、算法式的結論。在這種情況下,雜志必須證明其陳述的正確性。有偏見的證人和申請人的事實陳述相互矛盾;因此,法院未發現本案中關于事實認定的確切證據,從而作出有利于申請人的判決,這在法律上也是可以接受的。二審采取了另一種解決方案即通過合理的推理來作出判決。哪個判決更好呢?
此案清晰地顯示出了法律技能在解決疑難案件中的重要性。這些技能不能被算法式的推導或精確的解釋理論所代替。[53]在這種情況下法律技能必然不夠精確,但法律和法律機構的定義和模糊性可能會成為一種優勢。這種缺乏精確性的、不確定的框架,使機構能夠適應不斷變化的時代。[54]這種技巧需要法官具備同理心,更多地了解掌握案件的基本情況而無需過度關注法律文本和邏輯的作用。[55]說服藝術包括三個要素:理性、情感和人格完整。在說服中使用的修辭為了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也使用邏輯演繹推理的模型,但修辭和邏輯推理之間還是存在著根本的區別。在邏輯推理的情況下,結論必然從前提出發,而在修辭論證中,我們僅處理可能性。[56]
應該強調的是,規范的邏輯解釋與審慎的解釋之間的區別和競爭就像歐洲的法律傳統一樣古老。人們努力建立基于演繹法的道德,這在17和18世紀的自然法學派中尤其明顯,這些努力對當代法律也產生了巨大影響,但是法律從未失去審慎性,這種審慎的分析方法試圖捍衛自己的地位與立場,它強調的是一種更接近生活的思維方式,與三段論方法的人工思維截然相反。Richardus Malumbra認為Albericus de Rosate的分析恰好可以說明這種差異:
[Richardus] 嘲笑同時代的某些博士,他們試圖以三段論、復雜論和辯證法來對待我們的科學。這種方式起源于超山地博士,盡管其中一些人非常優秀,而且知識淵博,但其中許多人在大多數情況下秉持的并非是實用的東西。在我們的科學中當涉及反對某人的問題時,以類似的方式以及通過三段論據來爭論形式和形式、實質和意外都是沒有根據的。我們的先輩和博士們也沒有遵循這種風格:包括足夠細微的約翰尼、Azo、Bulgarus、Martinus、Odofredus或其他人。他們從與問題有關的我們的法律證人那里爭辯,這些法律與所討論的問題很接近。這并不是說,一個人不能從較小的意義到更大的意義,也不能從相反的意義爭論,也不能以我們認為在法律中得到認可的其他方式辯護,我們敦促所有人將自己適用于我們的法律。但是他們遵循了我們年長的法學家、父親和醫生的腳步,堅持最受尊敬醫生的文字、光彩和觀點。他們沒有接受寓言,也沒有使論據過于邏輯化和世俗化以致毫無實質內容而徒有其表。這也不只是我們現代醫生和擁護者的惡習。這種疾病確實已經滲入了現代傳教士的神學科學中,因為他為了人物、哲學家、詩人和寓言而放棄了神圣的圣經。[57]
佩雷爾曼的“新修辭學”是近代解釋學的發展趨勢之一,它可以追溯到羅馬法傳統,這種學說強調用對話方法來代替術語闡釋方法,因此也建立了法律的公理解釋方法。羅馬人使用的解釋方法似乎就是我們以前稱之為基于審慎理性的啟發式推理方法。他們是講故事的鼻祖,烏爾皮安的觀點[58]說明了羅馬的這種方法。在一件涉及遺囑的案件中,遺囑人以外的人故意或過失行為錯誤地將其遺棄。烏爾皮安引用了一種觀點,該觀點否認采取行動的有效性,因為此時已無法估計損失的價值了。但是烏爾皮安認為,這是站在遺囑人立場的一種觀點,但是從繼承人的立場來看情況似乎有所不同,因為遺囑相當于簽署了一份承認債務的文件。因此,烏爾皮安的解決方案源自針對此案的另一種方法。這種觀點很好地說明了著名的羅馬法理念,即法律不應從規則中引出,而規則應從法律中引出。[59]
羅馬法律著作的遺產可以分為兩部分,分別是法律教科書的“機構”和法學的“responsa”(意見)。后者與解決法律案件有關,有助于解釋和適用法律并推動法律實踐發展。教科書的任務是以最快捷、最方便的方式展示國家的法律現狀,從而促進法律教學。教科書將法律轉化為命題,這些命題陳述圍繞特定的制度進行分組,但是這些規則不是特定于事實的規則,而是與法律相關的陳述,這是規則本身課程的核心主題。對規則的研究基于其性質以及與其他規則的聯系。抽象化發展的另一個步驟是建立定義和制度,以后可以用于立法。[60]羅馬法律著作在相當大程度上處理了這一古老的爭議,將教科書分離開來,目的是從著作中獲取規則,只是這是為解決實際問題而設計的。
四、結論
經過這些考慮之后,現在可以回答有關如何衡量判決質量的問題。我認為該問題基于這樣的假設:法官的角色是什么、法官與法律之間關系的本質是什么。對此可以有很多答案。像從公理出發推論出解決方法的數學家?或者更像是根據工程標準創造設計建筑物的藝術家?還是類似于根據不同情況指揮比賽的裁判員?還是像廚師一樣用食譜烹飪,但同時也添加一些個人的口味偏好?法官在審判中與立法機構是否是共同作者?法官角色是否類似于行政官員、立法者或智囊團的角色?[61]
我認為法官的角色不是數學家,不是官員,也不是裁判。無論是否有人將法官與藝術家或是廚師進行比較,在我看來法官從事的就是一種品味與審美的事務。這類似于藝術家或廚師,因為法官在法律推理中受規則和傳統的約束。但也許最好的表述與類比方法是將法官視為共同作品的合著者。在法律推理中,我們必須使用審慎的智慧和啟發式方法。沒有真正的機會來衡量判決的質量,因為我們無法為法律論證創建精確的專業協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