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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智者陳公——記我所知道的陳公柔先生

今年,是考古學家陳公柔先生謝世五周年,誕辰九十周年。看《博雅論壇·學者在線》欄目所列中國考古學家名錄中,洋洋數百人竟然沒有陳公的名姓,令人唏噓感嘆。年輕學友已不熟悉這位睿智博學而富于人格魅力的前輩。在清明這個總惹人愁緒和追思的節日將臨之際,想就我所知給先生畫一小像,聊慰其在天之靈。

1992年,我考入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考古系,師從徐蘋芳教授,專攻中國古代城市考古。徐先生在博士培養方案中,針對我的先天不足而開的一劑“藥方”,就是開設“先秦文獻導讀”課,并邀請已賦閑在家的陳公柔先生專門給我開小灶。課堂就安排在陳先生的家。

先生家住東城區干面胡同社科院宿舍,夏鼐先生就曾居此院。沒有想到的是,先生分到的住房,竟然僅是院內側樓的一套一居室!我輩不禁慨嘆,先生則居此陋室而安之若素,怡然自得。小屋收拾得纖塵不染,井井有條,且充溢著書香與君子蘭的幽香。

此前即聽說先生的夫人慘死于“文革”中,兩個兒子則極優秀,現都定居海外。先生以古稀高齡,不愿拖累子女,且因習慣于舊京生活文化而獨居留守,心態淡定,生活極有條理。每周有小時工來兩次,買好一應食品并稍作加工,收拾一下房間,其余就都由先生“自我管理”了。每天固定地飯后小街散步,《尚書》等線裝典籍置于枕旁當閑書讀。常有朋友故舊和單位的同事來聊天,使得他并不閉塞。這就是先生的日常生活。

先生精神矍鑠,耳聰目明,額頭飽滿,聲音洪亮,身材不高但腰板挺直。無論居家還是出門,穿戴都整潔得體,按現在的話說就是特有“范兒”。一同外出時,我在身旁呵護扶持,他都說不必。也確實不需要,這是一位身心自立的老人。

與先生聊起,居然還是正宗的老鄉!他家由福建遷東北后,長輩雖在沈陽工作,但為避戰亂,曾在作為“鄉下”的我的故鄉蓋平(今名蓋州)小城購置房產,先生少時在那里生活了相當一段時間或偶爾回去小住。所以我們爺兒倆嘮起鄉土名物、地點路線來,頗有親切感。談到時事變遷,物是人非或人是物非,又是一陣感嘆。先生引我為“小老鄉”,可能又覺孺子可教,所以談話很是知近,如果不避高攀之嫌,與先生頗有忘年交的感覺。

這樣,課上完后我還跟上課時一樣,常去先生家坐坐,陪他聊聊天,講講外面的事,更想從他老人家身上多“攫取”點智慧。去看他常被留下來吃飯說話,胡同內的一個家常菜館是我們的“老地方”。

菜館小小的門臉,只有幾張餐桌,倒是干凈整潔。先生與老板、老板娘及小伙計都很熟悉,后來我們去的時候他們就問:您師徒倆今天吃點什么?先生有固定的可口菜,還有紅燒魚的火候等,都是這位老主顧與老板之間的默契。老板娘也推薦時蔬,說今天的哪樣菜新鮮。少不了要兩瓶啤酒,先生喝上兩三杯,剩下的酒是我的。爺兒倆這就開吃開聊。每次都是先生買單,先生說這是“老禮兒”,后來我也就不爭了。

先生十分健談。聽先生談天說地,實在是一大樂事。我從日本研修回來去看先生,他就給我講起民國年間一位著名學者旅日時,少與人交游,僅憑著聰明從女傭處習得日語,結果在語言嚴格區分性別、身份的日本社交場合頗出了些洋相,以此說明語言與社會環境關系之密切,云云。

現在回想起來,每每懷戀那些日子。騎著自行車從城東北的望京(那時真是從城外遠望京城,現在那兒已成了京城的“高尚”社區)西八間房校園進城,由小街拐進胡同進先生家,捧上一杯清茶,聽先生講課聊天侃大山,然后在小館小飲。想到先生突然就走了,空留夕照下或寂靜或喧鬧的胡同,心里總是空落落的。

透過向先生遺體告別時用的生平簡歷,我們可以看到他人生的兩大空白時段。一是1919年出生后至入燕京大學,二是1950—1960年代初學術活動至“心情舒暢,煥發青春”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這段時間。如果為“嚴謹”計,不錄傳聞的話,只能知道他1920—1940年代曾生活在遼寧沈陽(那里曾被稱為“奉天”),其父陳國慶“上世紀20年代末期曾任東北大學理工學院學監,后因反滿抗日被關入日偽政權的監牢”(陳邵夫、陳邵平:《先秦兩漢考古學論叢·后記》,文物出版社,2005年),又曾任省圖書館副館長,因此先生有深厚的家學淵源,且通日文。大概正是由于這一階段的經歷,才有了先生在“文革”中令人嘆息的那段經歷。

由于有了這些或浮或沉的經歷,世態炎涼先生就見得多了。挨批斗、掃廁所時某些人是什么臉譜,過來人都還記得;及至“科學的春天”來了,這個“反動分子”突然吃香,因為那些“根紅苗正”“立場堅定”,又扔掉書本多年干革命的人要評職稱了,要寫文章了,因而不得不看文獻了,也就得求教于這個一直為他們所不齒的“糟老頭子”了。這樣的歷史巨變之下的“變臉”,先生已習慣了,且以德報怨地對待他人。

在與我的談話中,先生從未提及他所受過的、常人難以忍受的苦,沒有半句抱怨或怨恨的話。與先生交談,深感其對世事的洞察豁達,其心胸之開闊寬容,其識見之深邃明晰,每可比照出自己的“小”來,照出自己的偏狹甚至猥瑣。有時坦露些不解之事,先生的點撥常令我汗顏、令我頓悟、令我深思,進而銘感于心。

2004年,我正忙于二里頭遺址的發掘,忽聞先生病逝的噩耗,沒有一點思想準備。記得當時好友施勁松正陪外賓來二里頭參觀,我們都是受惠于先生的晚學,都想在八寶山再看先生一眼,都是應當送先生最后一程的人,卻因公務而無法返京。每每想來,我們總因抱憾而不能釋然。

后來看先生的兩位公子給其父文集寫的后記中,提到先生在去世的當年過八十五歲生日時,還同他們談起了未來幾年的計劃。除了出于興趣繼續撰寫若干論文著作外,“父親還興致勃勃地講起了他預備在一兩年內逐步進行的‘南下北上’計劃”。這些計劃包括南經滬上蘇杭,返祖籍福建泉州小住;北游遼寧故地、呼倫貝爾草原和大興安嶺,以及他倆當年被迫離開父親去插隊的莫力達瓦達斡爾族自治旗。但先生說走就走,走得那么輕松,一如他瀟灑對待坎坷的人生態度。

我很幸運,在自己的人生中,能親密接觸這樣一位智者達人,他的身世因朦朧而仍具傳奇色彩,他的言傳身教和耳提面命,則如甘霖時時滋潤著我的心田。先生嘗言所謂學問大抵只是知識,而人生才是真正的大學問。其中深意,又如老酒,須隨閱歷的逐漸豐富,才能細細地品出味道來。

已過太公垂釣年,乍覺春色來人間;

爐香茗碗譚古籀,桑榆難得一心閑。

這是先生走的那年春天寫的一首詩,字里行間充溢著對生活的摯愛。窗外,難得的京城夜雨剛過,樹的枝杈間已有些許綠意,又一個春天到來了……

2009年3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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