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處長這次來,手上沒拿茶杯,一進門就朝艾靜這邊走,臉上帶著笑。艾靜以為處長是要打探托她辦的事,站起來想說話,卻見處長身后又出現一個人。
一個年輕的男人,穿警服的。
艾靜不明白了,直眼看著俞處長。
俞處長笑著說,小艾,你不是說中心人太少嗎?我給你們增加一個幫手,怎么樣?
艾靜愣了一下,幫手?
俞處長指著那人,陸曉飛,年輕帥哥一枚,是吧?嘿嘿,小陸,過來,先跟小艾,我們中心漂亮能干的艾靜同志,認識一下。
陸曉飛在俞處長身后站著,手上拎個黑色帆布雙肩包,高個子,瘦長臉,戴墨鏡,膚色偏黑,臉上皮肉繃著,沒絲毫動靜。顯然,他對俞處長安排的這種見面方式不以為然,既不上前,也不伸手,只讓臉上肌肉機械地抽了兩下,朝著艾靜點了點頭,算打招呼了。
艾靜有點不爽,皮笑肉不笑地朝對方嗨了一聲,算是回應了。
那邊坐著的吳佑斌,一直在低頭看一份材料,動也沒動,好像中心又來一個人,跟他沒關系似的。
艾靜有點不高興了。中心要添人,吳佑斌肯定是知道的,卻不跟她透個口風,沒讓她先有個心理準備。這間辦公室的二人格局剛有點適應,猝然又多出一個人,尤其新來這人,面孔陰沉,愛搭不理的,以后就坐在她對面,每天臉對臉看著,多別扭啊!再說,看他這樣,讓他端端正正坐辦公室,每天翻舊紙堆、做統計、制圖表,能坐得住?鬼才信呢!
還真讓她料著了。陸曉飛上班頭幾天,一會兒說原先的工作沒交接好,一會兒又請假去辦理轉崗手續,沒在辦公室踏實坐下一回。吳佑斌也不管,陸曉飛說有事,就由著他外出,問都不問一句。艾靜有點憤然,憑什么他可以這樣?
中午去食堂吃飯,遇上一起在對外服務窗口待過的小米——一個胖乎乎細眼睛的姑娘。兩人湊一起吃飯,隨便閑聊了幾句。艾靜說起辦公室來了個讓她討厭的新同事。小米居然對那人的情況了如指掌,一臉詭笑,嘀嘀咕咕說了一大堆話。艾靜聽了,豎起兩條細眉,真有點吃驚呢。哎呀,原來是這樣啊,難怪!
下午,艾靜在辦公室坐著,憋了好久,還是沒忍住,走過去對吳佑斌說,你知道嗎,吳主任,陸曉飛這個人,是犯錯誤受了處分的!這種人怎么弄到我們這兒來呢?把我們中心當什么啦?
吳佑斌慢慢抬起頭,看著她,你怎么了?瞎打聽什么!
艾靜愣了一下,我說錯了嗎?他不是犯錯誤……
吳佑斌擺了擺手,好啦,別說了,年輕人哪有不犯錯的!小艾,你能保證這輩子不做錯事、不犯錯誤?
艾靜頓時啞口,臉也紅了。
小米說,陸曉飛被貶是因為一樁經濟案。
陸曉飛進市公安局,分在經偵隊,辦過兩三年案子,也算有點資歷了,不想卻栽在一起他經辦的經濟案上。一個姓孟的女人,搞財務的,有幾分姿色,還有點癡情,為了她癡迷的男人,把自己掌管的公司的大筆錢款弄出來,讓那個男人去搞投資,結果可想而知。事發后那男人畏罪潛逃,這傻女人落入法網。她管的賬本里有一百多萬虧空,這是事實,無法抵賴。陸曉飛作為辦案人員,多次與她接觸交談,想必是男女相近,言談之際,眉眼相交,暗生憐愛,話語中難免漏出一些信息,姓孟的女人抓住他的弱點,以色相引誘他,陸曉飛雖保住了底線,還是因泄密受到處分,被調離經偵隊,“發配”到這邊來整理檔案了。
在胖姑娘小米一大篇夾敘夾議的艷俗故事里,陸曉飛就是個十足的花心風流哥兒。艾靜內心對這種男人是鄙視的,有意要跟他保持必要的距離。她把一大摞材料放在桌前,堆得高高的,像一堵墻擋著,省得跟陸曉飛那張陰沉沉的長臉對視,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很不舒服。沒想到吳佑斌走過來,指著桌上的材料跟陸曉飛說,小陸,你坐著沒事,看看這些材料吧。有什么想法就跟我聊聊。
陸曉飛嗯了一聲,從那堆高高的材料上隨手拉下幾份,斜著身子蹺著腿,很隨意地翻看起來,像是在瀏覽過時的舊報紙,看完一份,就往桌上隨手唰地一丟,散亂地堆著,不整理,也不登記。
艾靜忍了好一會兒,忍不住了,把一份登記冊遞過去,說,你看過材料,有沒有問題,在這上面登記一下,行嗎?
艾靜的話說得有點生硬,陸曉飛抬眼看看她,鼻子里發出一點聲響,也不知是嗯還是哼。他朝那份登記冊瞄了一眼,仍不去動它,又側轉身看另一份材料了。
艾靜肚里憋著火氣,沒辦法,只好忍著。
陸曉飛忽然站起來,手中拿著一份材料,徑直走向吳佑斌,大聲說,吳主任你看看,這個是不是有點問題?吳佑斌拿過去看了看,點了點頭,嗯,是有點問題。登記一下,先作備查記錄吧。陸曉飛轉身回來,把那份材料拿過來往艾靜面前一扔,也不說話,轉身回到原座位上,照原樣斜著身蹺起腿翻看起材料。
艾靜有點惱火,不愿去拿那份材料,瞪著眼睛對陸曉飛說,你看完材料,不能自己做個登記嗎?我又不是你的下屬!
陸曉飛看到艾靜那張因生氣微微泛紅的臉,露出驚訝之色,你怎么了,生那么大氣?工作嘛,大家配合著做,你登記一下,那么費勁嗎?
艾靜反駁說,工作有分有合,你看過的材料,你自己登記,各負其責,不對嗎?
陸曉飛似笑非笑地說,艾靜同志,你先進山門為大,是師傅噢。我初來乍到,還不熟悉工作流程,這是向你討教,尊重你呢,你干嗎不開心呢?好好一張充滿青春朝氣的漂亮面孔,一生氣就不好看了呢。
陸曉飛這么似正經又似玩笑地說,艾靜反倒說不出話了,心里更加別扭。挨了一會兒,她只好把陸曉飛看過的材料拿過去登記了。這一上午,她的臉一直是板著的,沒跟陸曉飛打個照面,也沒跟他說一句話。
下午,讓她出氣的機會來了。
市局內保處的兩個人拿著公文夾走進辦公室。他們找陸曉飛,讓他補簽一份訊問記錄。他們用平和婉轉卻明顯公事公辦的語氣跟他說明來意,又問他是否介意在這兒辦,要不要另找個地方。陸曉飛冷冷地說,我不介意,這大院里誰還不知道我這點事!
就在艾靜與陸曉飛共用的這張桌子前,陸曉飛在一份訊問記錄上,在幾處筆跡模糊的地方,用手指頭蘸了紅印泥,一一補按了手印,來人按規定還把某些段落句子讀了一遍。艾靜就在對面坐著,她想不聽也不行啊!
兩位不速之客辦完事走了,臨走還向艾靜客氣地點點頭,意思是打擾你正常工作,抱歉啦。她呢,盡可能地保持平靜的神態,臉上沒露一絲笑意,但她的內心是莫名歡欣的,有種難以抑制的快感。
她發覺陸曉飛正盯著她看,且滿臉的惱意。
你是不是很開心、很解氣?
怎么了?我笑了嗎?艾靜反問,我沒笑,我也什么都沒說呀!
可你臉上明明這么寫著呢!陸曉飛怏怏地說,是不是有一種窺視后的快感?還有什么沒打探清楚想知道的?我現在可以全部告訴你,想聽嗎?很刺激呢!
艾靜有點惱了,我干嗎要聽?干嗎打聽你的事?哼,你以為我樂意聽嗎?告訴你吧,這種破事我根本不想聽!可不想聽都不行,市局大院里還有誰不知道啊?我是覺得……好端端一個人民警察,犯不著……被女人用色相拖下水。哼,你也真可以,那種女人你也看得上眼?口味有點重吧?
陸曉飛也惱了,那種女人!你知道什么?你別自以為是了!那樣的女人,恐怕比你還好一點呢!
艾靜一下被噎著了,氣得直瞪眼,扭過頭去,再不跟陸曉飛說話。
兩人發生沖突時,吳佑斌沒在辦公室,有事外出了,兩三個小時后才回來。過后三人還照常待在一個辦公室,像什么事也沒發生過。不過,艾靜的感覺中,辦公室的空氣凝重了許多,很長時間鴉雀無聲,沒人說一句話,甚至咳一聲。陸曉飛想必也不好受,坐那兒很不耐煩,不時地外出溜一圈才回來。唯獨那邊的吳佑斌,依然平靜如常地把臉埋在一堆材料上,似乎很享受這種寧靜無聲的辦公氛圍,只偶爾地站起來,兩眼呆望著窗外,兩只手習慣地互搓幾下。
幾天后,艾靜把近期整理的材料歸納一下,拖出一張單子交給吳佑斌。單子上列了十幾個失蹤者,他們的案情結論看上去還存在一些疑點,需作進一步調查,求得最終證實,才可以歸檔。吳佑斌認真翻看一遍,又招呼陸曉飛過來,你看看,有沒有感興趣的?
陸曉飛走過去,站在那兒把那份單子翻看一番,抽出一份,說,我對這個有點興趣,先看看,就走回原座位了。
對座的艾靜說,你拿過來,我登記一下,有個數。
陸曉飛不太樂意,還要再登記?
艾靜接過那份材料,看了看,上面附有照片,有個漂亮女人。她便想,原來失蹤的是個美女。一撇嘴說,不會是因為這美女你才感興趣吧?
陸曉飛看她一眼,想說又沒說,鼻子里哼一下,從她手里把材料拿去了。
下午陸曉飛沒來辦公室。艾靜問吳佑斌,他說陸曉飛出外勤,去外調核實情況了。艾靜脫口說,就那個漂亮女人的材料?哼,他是趁機見那個女人吧?吳佑斌說,那個女人失蹤的事,確實有點蹊蹺。要真讓他查出什么蛛絲馬跡,也是我們中心的工作成績。
艾靜心想,這是為那家伙打掩護吧?不滿地說,我們不是整理材料、歸納檔案嗎,怎么還要去偵查?查案,那不是刑警隊干的活嗎?
吳佑斌看著她,神情有點嚴肅,整理的目的是什么?如果整理出有用的線索,不是幫了刑警隊的大忙嗎?別忘了我們是人民警察。
艾靜心里咯噔一下,再沒說話了。
傍晚下班,艾靜整理完桌上的辦公用具,提了包要走,吳佑斌把她叫住了。
什么事,吳主任?艾靜問。
吳佑斌似乎有點難以啟齒,兩只手相互搓著,那天……在你家見過的那個女人……
艾靜一怔,你是說劉槿吧?
吳佑斌連忙點頭,是的是的。你能不能告訴我,她的家境,還有她個人的一些情況。
艾靜心想,這人也怪,好多天過去了,才想起問這些,反應也太遲鈍了吧?即問,怎么,你是不是又對她感興趣了?
吳佑斌笑笑,沒說話。
艾靜說,我跟她也不熟。要不我回家問我媽,明天再向你匯報吧。
艾靜媽和劉槿在學校共事多年,但實際接觸不多,幾年前劉槿離開學校去市圖書館工作,也不清楚她的近況。只知道她沒結過婚,一直單身過日子,母親早亡,父親因病臥床,多年前也去世了。艾靜媽打電話對劉槿說,那天見過面的那個男的,喜歡你,想見你呢。那邊劉槿呆了一會兒,噢一聲,也不說什么。艾靜媽讓女兒把這些轉告吳佑斌。他聽了也只是一笑,沒說什么。艾靜猜測,他可能就此作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