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嘩啦——自長空傾倒而下的是無邊無際的藍色妖姬。海浪卷著綿密的泡泡,裹著細碎的朽木和紗絮,自海平線帶來鹽的清香。縱使陽光并不熱辣,卻能感到這片沙灘滾燙如同燒紅的烤架,肉排、魚排一般的古銅色肌膚烤出了汁,奶白色的細皮嫩肉則是剛下爐的鰻魚,孩子們黃色的衣帽便是增色的檸檬。一環接一環的熱浪襲來,灼熱太陽帶來了輕微眩暈,也引爆了比陽光更加熱辣的激情。對于成年人來說,這必然是緣于荷爾蒙和酒精帶來的超負荷運轉;而對于天真爛漫的孩子們,自然是來自連波子汽水都不能降溫的沙筑游戲啦!
黃鏟子、綠鏟子,在沙地上拍拍打打,揚起不少沙塵。女孩們裝備要齊全些,她們有太陽、星星、花朵還有青草的模具,只要用手掌稍微壘起一個小沙包,稍微往上面一按,便會出現可愛的圖案,女孩們就這樣做出一幅又一幅的剪貼畫。至于男孩自然是隨便的多,他們甚至是兩手空空的,女孩們又不會把工具借給他們,自然只能用上最原始的工具——雙手啦!可也別小瞧他們的想象力,十根手指扒拉出來的圖案,煞有蒙克或是畢加索的風格。你問他們:這個土豆樣的是什么東西呀?他們會扭捏地回答你這是班里最漂亮的女孩;你問他們:這一道道彎彎曲曲的是什么呀,河流嗎?他們會驕傲地回答你這是最新款的跑車,哪個哪個表哥還載過他們呢!但在孩子里總有一兩個例外,比如當太陽離頭頂稍微偏離一些的時候,遠處走來的這個提著大箱子的男孩。
“看呀,他來啦!”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大家扔下手里的活齊刷刷地簇擁上去,“今天要建什么呀!”大家期待地問道。
“今天是城堡噢。”男孩笑著說。
“可是,城堡很難噢,之前不是說得過一陣子才試嗎?”
“哈哈,沒事啦,大家喜歡,我也想建建看呀!”
“城堡!”一個小女孩叫道,“我喜歡城堡,我喜歡哥哥!”
孩子們哈哈大笑。毫無疑問,這個新來的孩子就是他們之中的老大哥。
“這里是護城河。”說著,男孩蹲著挪動腳步,在沙地上劃出一道深深的痕跡,也框出了城堡的大小。
“有護城河,還得有鏈橋!”啪的一聲,一塊小木板扔在“護城河”上。
“要建城墻咯!”大家鏟來許多沙子,倒上水,男孩把它們壘得高高的。他靈巧的小手上下翻飛,或是在壘成四四方方的城墻上雕花,或是在分劃好的地上捏出花壇和噴泉,或是在高大的尖塔上印上窗戶和瓦頂……他的汗滴啪嗒啪嗒地落在城堡上,好些還落在噴泉里,可惜它們很快就無聲地消失了。
男孩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海。今天人特別少,他才注意到遠處原來有一片紅樹林。
嘩啦——一個個小人從箱子里被倒出,有戴盔甲的衛兵、有穿白紗的公主、有披貂裘的國王……這都是男孩一個人慢慢做出來的。它們都被安排到了所屬的位置上,衛兵在城堡外舉劍巡邏,公主和奴仆在花叢中起舞,國王在皇位上發號施令,而大臣們在側旁肅立……
太陽又悄悄走到了西邊。熱浪消散了許多,也算是涼快了許多,只是午后的空氣渾濁了些許。
啪嗒。隨著最后一個小花裝飾貼在高塔上,欣欣向榮的皇族城堡就這么做好啦!大家爆發了歡呼。
“可是總感覺還差點什么呢。”男孩撓著頭問。
“還差點什么呀?”大家也說不出來,但感覺確實是少點什么。
孩子們的成果引得大人們都前來圍觀。就在大家一籌莫展之時,一個叔叔說話了:“是不是少了旗幟呀?”
對呀,旗幟!男孩在身上摸出了一面紅色的手帕,唰地將它撕成兩半,然后掏出了銀色的油漆筆在上面畫了個月亮的標志,最后把它穿在了一支小木棒上。他把這旗子高高舉起,橙黃色的陽光染在薄薄的布料上,把筆跡中的銀粉照得閃閃發光。
男孩又看了看海,看了看大家,把旗子插在主塔頂上。
“好呀——”大家拍著手,歡呼著。他笑得很開心。
夕陽跑得很快,它也急著回去吃飯嗎?菜肴應該是星星吧,因為太陽一出來它們就不見呀,一定是被吃掉了!不知道過了多久,不知誰喊了聲:“要漲潮咯”。這信號,預示著今天的歡樂要畫上休止符了。男人們抱著折椅和陽傘,女人們則一手抓著花花綠綠的玩具一手牽著孩子,一家三口消失在遠方。沙灘很快就變得冷清,只有少許言語聲、微風吹拂椰樹的嘩嘩聲,還有海浪的唰唰聲。
“走啦,走啦——要回去吃飯咯。”一個大嗓門招呼道,他是男孩的鄰居。
“稍等哦。”
男孩用指甲劃下最后一道花紋——那是護城河旁的綠洲——然后扣上箱子,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子。回頭看了看沙堡,又看了看幾十步開外的海浪線,幸好兩者間還是有一點距離的。
“唔——”他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又打算坐下,但坐到半空又起身。還是走吧,他想,今天到此為止啦。他應該是這片沙灘最后走的孩子,小小的鞋印留在沙灘上,馬上就被海浪沖掉,什么也沒有留下。
沒過多久,一團烏云在天空中糾纏,將那咸蛋黃般的夕陽攪散,最后擰成大團大團的紫色污穢。很快,天空暗了下來,只有海平線處還倔強地露出來一點土黃色的亮光。空氣更加渾濁了,似乎是草木的霉味。融進昏暗的風也變得暴躁起來,旋轉卷起枯枝落葉,再猛地砸在人的臉上,刺疼。海灘恢復了蕭瑟,就連往日趕海的、淌水的也早早離去了。
呼——呼——小小的旗幟在海風中起舞。但這只是干澀的風,沒有半點濕潤。烏云無邊無際,一塊接一塊地狂奔,如同一條奔涌的長河升入空中。
滴答、滴答,時針慢悠悠地走著。約莫是九點的時候,遠處又走來一個身影,是那個男孩。風吹起沙礫,沒過多久就匯到鞋子里,襪子和中間鞋墊夾了不少,走起來有種滑滑的、刺癢的感覺。他走到那座小小的沙堡的面前蹲下,輕輕撫著那面小旗。
至少在我走之前留存下來吧——海鷗的鳴叫帶走他的小小愿望。他就要走啦,離開這座城市去搬到內陸去,那里有更好的學校、更賺錢的公司,唯獨沒有海。
現在的海浪稍高于漲潮線,帶來了很多雜物,堆在一處匯成另一條若有若無的界限。估計是不會繼續漲下去了,沙堡是安全的。干澀的風只是一直吹著,倒沒有想象中那樣卷著沙子或是碎屑。還好風力不算大,最重要的小旗沒被吹走,只些許裝飾被吹掉了,無傷大雅。男孩坐下來,端詳著自己的作品,細嘗著海風的腥氣,他想把這滋味記下來。
嗚——
啊,樂聲?
風稍緩。
嗚——唔、嗚嗚——
他豎起耳朵細細聽著。不似笛,笛過于尖銳了;似乎是蕭,但也稍微要比蕭要粗糙、蠻橫些;葫蘆絲么,也不盡似……這究竟是……
烏云算是稍微安靜些。雖然原本也不算密的云層能偶爾露出月光,但始終不如當下這般情景。這銀輝直直灑落,算是慰藉黑夜的一點光。它還沒給萬物鍍上銀邊的魄力,甚至在照明上也欠缺點火候,但起碼算是勾勒出四周物體的一些邊。他看到,就在遠處坐著一個人,而那樂聲,似乎就來自其手里的小東西。
嗚,嗚——
啪嚓,啪嚓,沙子要比白天的時候稍硬些。他走過去,在離少女兩三步開外停下,這下他看清了:這是位十七八歲的少女,身材纖細,即便是昏暗的月下也能看見她肌膚是何等的白皙;一頭柔順的茶色頭發,在風中自由地散開、飄揚。她就坐在漲潮線上,吹著手里的樂器,完全不顧浪花一來一回,浸濕她的裙擺,拍打她的裸足。
她似乎沒發現男孩的存在,只是繼續地吹著,她沒能讓樂聲刺破海風,反而是順從地屈服,任由它們融入空氣中、海中、黑暗中,不知飄到何處。
但是那么的和諧、寧靜……悲傷?
兩段樂章過后,她停了下來,撩了撩披散的長發,回頭看向男孩。
“今天的大海特別美噢?”少女的嗓音不是預想中的溫柔,而是帶點嘶啞的。她這下背過光了,臉模模糊糊連輪廓都看不清。
“唔、嗯!”
她回頭看看海,摩挲著手里的小玩意,又說:“那邊的沙堡是你壘的嗎?”
“嗯,是的,不好看吧……”男孩有點不知所措。
“哈哈,怎么會呢,”月影似乎映出少女微彎的唇角,朦朦朧朧望不真切,“我以前也跟你一樣,喜歡壘沙筑噢。”
“哎,你也喜歡?”
“當然啊,我以前建房子可厲害了,不過沒有你的城堡好看噢。”
“謝謝你,”男孩有些臉紅,“啊,你手上的是?”
“這個嗎?”她晃晃手里的東西,然后遞了過來。男孩小心翼翼地將它捧到手心里,細細端詳著。這是一件由石頭打磨成的樂器,雞蛋形狀,巴掌大小,比想象中還要重一些;表面很是光滑,能看到高懸在天空的月亮輪廓,中間則有好幾個小洞,想必是氣孔吧。
“這個是?”
“這個叫塤,我很喜歡它的聲音。”
“塤……”男孩從沒聽說過這種樂器,更別說見了。
“是噢,幾年前,一個哥哥教我吹的。”
“他現在在哪?”
“不知道啦,”少女回頭看看海浪,從語氣能想象她臉上的失落,“他以前就在這里,坐在這個地方吹著塤。但是后來我走了,再回來時便再也沒見過他了。”
“這樣啊,抱歉哦……”
“沒事啦。我很喜歡這片海,因為見到它就能想起……啊,跟你說你也不懂的啦。”
“怎么不懂啦,”男孩有些不服,他今年也不小了,只是喜歡和小孩子們一起玩而已,“我也很喜歡這片海噢,見到它就能想起我的好朋友。姐姐一定也是一樣吧!”
“哈哈,向你道歉,確實是這樣的。”
“可惜我要走了,再也見不到這片海咯!”男孩嘆了口氣。
“哎,你要走了嗎?什么時候,去哪?”
“去別的地方讀書啊,爸媽也要換地方工作。他們說那里有好發展,以后日子會過得更好,這里落后,還是搬走比較好。至于什么時候走,也許是半個月之后吧?我看見媽媽已經聯系搬家公司咯。”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嗎?”男孩想了想,又看著面前的黑影有些出神,他不大習慣跟非同齡人說話,“我覺得有點舍不得吧,畢竟從小在這里長大的,總感覺這里才是最好的。這里有我的朋友,有我喜歡的老師,也有海。”
“海?”
“有海的地方才有沙灘,有沙灘的地方就有朋友。離開這片海,我就沒有地方玩沙筑咯!”
“哈哈哈哈哈哈哈!”少女大笑著。
“笑什么嘛!”
“哈哈哈……抱歉噢,哈哈哈……”
“那個,你能教我怎么吹嗎?”男孩對手心里這個叫“塤”的東西產生了別樣的悸動。
“可以喲!”
“能教我你剛剛吹的那首曲子嗎?”
“當然可以!”
兩人不知道又聊了什么,然后一起走近那座沙堡細細端詳。烏云已經散得差不多了,圓圓的月亮終于能露出漂亮的臉蛋。今夜的月光是那么的明亮,給這海面刷上銀白色的光輝,如同白晝時一般波光粼粼,亮得刺眼。插在沙堡的那支小旗也不甘示弱,顏料上的金粉閃著光,是皇室宣示自己的主權嗎?但還不夠。他多么想看清女孩的臉,卻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
“你沒有在聽噢!”男孩發現她一直在神游。
“啊啊,對不起對不起!”
“哈哈……”
香氣,迷人的香氣。香氣里還有動人的笑意。此后,每天晚上男孩都會來海邊和少女見面。他們看著海,曬著月光,聊著天,吹著塤。大海的脾氣不太好,最近海域也封閉了,但他還會悄悄溜進來,因為少女也一定在這里等著他。
斗轉星移,漲潮線也在不斷逼近,終于,海浪淹沒沙堡的這天到了,男孩卻沒有特別的傷心。他抬頭望見近乎刺目的月光,笑了一笑。
嗚——嗚——他吹響了手里的塤。
沒過多久,男孩登上了遠去的列車,跟這座生他養他的城市告別,也跟這片他所熱愛的沙灘告別,還有跟這位新認識的女孩告別。他走時,手里還拿著一個小小的,雞蛋形狀的東西。
嘩啦——嘩啦——海浪仍舊在拍打,漲潮、退潮、漲潮、退潮,一切如舊。
現在是第幾年的春天呢?
這天晚上,風很大,月亮也很皎潔。海浪卷著粗糙的泡泡,裹挾著細碎的朽木和紗絮,在漲潮線前畫上一條又一條黑線。
嗚——嗚——
一位十七八歲的少年,正坐在漲潮線上,挨著那塊標示的木牌,吹著手里的樂器。他的頭發很長,卻沒有扎起來,任由它在風中飄散。他披著厚重的風衣,里面是潔白的襯衫和干凈的牛仔褲。海浪一來一回浸濕他的衣衫,木塊和其他雜物撞擊纏繞他的皮靴,他卻跟沒看到似的,自顧自吹著手里的樂器。嗚——嗚——
這時一個大概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怯生生地走了過來,“哥哥,你在干什么呀?”她問道。
樂聲結束得恰到好處。
“我在看海噢。”少年沒有望她,只是看著不斷涌來的海浪。
“我也喜歡海噢!”
“哈哈,是嗎?”
“可惜我要走啦,以后也見不到這片海啦!”
他聽到這里,深呼吸一口氣,換了個姿勢坐著。
“沒關系噢,海一直在這里。”
“可是我走后,也玩不了沙筑了喲。”
少年轉過頭去,看著面前這天真無邪的面龐,雖然昏暗得看不清臉,但他似乎是笑了笑。
“那邊的沙堡,是你壘得噢?很好看呀!”
“真的嗎,謝謝你哦……對了,哥哥,你吹的是什么呀?”
“這個嗎,這個叫塤,很久之前,一個姐姐教我吹的。”他把手里的小玩意遞了過去,卻也在這時感受到它是何等的沉重,“你想學吹曲子嗎,我可以教你噢,也是那個姐姐教我的。”
“好呀好呀,哈哈哈哈哈哈!”女孩咯咯地笑著。
“那你要聽好咯,這首曲子叫《月下的見證》,關于它還有一個很有趣的故事噢……”
一個巨大的浪打濕了少年的上衣,但也似乎沖上來了什么東西。他撿起了腳邊的那件什么東西。啊,原來是一面小旗,雖然有些許破碎和霉爛,但紅布上那月亮符號,散發著奪目的銀輝。
他笑了,再次吹響手中的塤。婉轉的樂聲穿過海浪,傳得很遠,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