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書中讀到這樣的話:“天不造人上人,亦不造人下人,萬人中萬人同位。天生無貴賤,然天地間有聰慧之人、愚笨之人、富裕之人、貧困之人、杰出之人、卑賤之人,即人與人間地位可有天壤之別。在此之中,賢者與愚者之差為學問之深淺。于世上有難事易事,迎難而上者遂遠近聞名躍居上位,遇難退縮者遂默默無聞身微命賤。所有需竭盡精血、紀念牽掛者謂之難事;所有只需四肢出力,頭腦放空者謂之易事。因而醫者、學士、差役、甚至商販、廣招仆役之地主鄉紳,遂均為位高權重者。[1]”作者說的不一定對,但是很現實。社會只需要學問淵博者,若非本就有后路可走,腦袋空空的“愚者”往往面臨被淘汰的命運。人們抵制社會達爾文主義,但是卻都躬體力行地踐諾著達爾文主義。我時常后悔于過去數年沒能把握機會好好充實頭腦,如今落得如此地步,想再去學習時卻發現再沒有那樣的空閑與精力去支持我奮斗了——實在要說的話,時間確實是可以擠出來的,但工作勞累引起的怠惰總讓我蹉跎歲月。
自打從學校畢業后,曾經仰賴于父母供養而衣食無憂我,突然被卷進了自食其力的深淵漩渦之中。尊嚴讓我拒絕了父母的資助,但無論是出于虛榮心的鼓動,抑或是屈服于物質舒適區散發的誘惑,卻從不敢嘗試降低生活質量。為了彌補花錢如流水的壞習慣,我曾一天打了三份工。資金短缺、心身貧乏、對成家立室的渴望與現實中赤裸裸的差距都讓我陷入無盡惶恐。我再也不能像讀書時那樣以夢為馬,所謂的閑適與浪漫也逐漸離我遠去。我不得不看所謂“凌晨四點鐘的太陽”,不得不“背著月光撿起地上六便士”,書中描寫的場景有多么浪漫,現實中的生活就有多么丑陋。我逐漸覺得對苦難者的歌頌是對他們最大的侮辱,也是對社會最大的傷害——誰也不愿在黑暗中負重前行。意識到那所面朝大海的房子始終只是個泡影般的美好幻想之時,我對父母的感謝便猛的涌上心頭,他們為我建造一所遮風擋雨的溫室該花了多少的功夫,承受了多少的困難和艱辛啊!
我輾轉干了很多份活,在這城市中如同一只奔勞的野犬。那些名人自傳里總會出現的什么“輕時做過學徒會計木匠和賣報紙的,由此開拓了見聞,積累了豐富的人生閱歷,鍛煉了堅韌不拔的性格,最后走向成功道路”之類的橋段時而涌上心頭。自我安慰之余,又想起某個高中教師所說的:“我深怕自己本非美玉,故而不敢加以刻苦琢磨,卻又半信自己是塊美玉,故又不肯庸庸碌碌,與瓦礫為伍,結果便是一任憤懣與羞恨日益助長內心那怯弱的自尊心。[2]”由此,千言萬語到最后只得苦笑一聲?,F在我確確實實是淪為了為斗米折腰的市井小民了,但執拗的妄想仍然糾纏于心。到最后只好寄希望于某些不切實際的奇跡之說,希望能在某處聞達于世,脫離苦?!上КF實生活不是夢,而是由利害關系組成的一張密不透風的、殺機四伏的網。社會早已證明了能望見曙光的始終只有那些已準備好了的天命之人。
也許是生長環境使我鑄造了一顆敏感的心,這是我的弱點,和大城市利來利往的生存方針格格不入。我會因為送餐跑到隔壁學校門口浪費時間而沮喪,平日也在害怕顧客投訴的郁郁中直到下班;進貨時會因為三人行中那兩人聊得火熱而感到孤獨,時常擔心別人發現我被冷落的事實;就算是在咖啡店做著最輕松的幫工,也會為幾盒壞掉而不得不丟棄的椰漿感到可惜……我也是個不大會排解郁悶的人,即便是難得和愛慕的對象出門游玩也會為錢的問題而擔憂,與她牽手、親吻前也會再三確認身上沒有那股洗不掉的油味鐵銹味。是啊,萬千困難到最后都是錢的困難,我不想如此勢利,但這就是生活的本質。
我開始得病,失眠。我才知道,原來生活是可以這樣熬死人的。
寂靜的夜里,窗外有蟋蟀和牛蛙的聲音。它們能活得很自如,因為它們還只有數千萬年前形成的低級腦子,連基本的喜怒哀樂都不會。一個人沒有道德,他就是瘋子;一個人沒有學識,他就是傻子。當一個人沒有腦子,他就是蟋蟀和牛蛙,就能同時集合兩種優點,也許活得不長(蟋蟀和牛蛙本來也活得不長),但是活得很好。
今天是我難得的休假。天空灰蒙蒙的正下著雨,車燈時不時在窗戶上留下個模糊的拖尾。我和女友的關系斷了,是她提出來的。我沒有意外,她曾說過跟著不上進的男人沒有希望,那我也只好衷心祝福她前程似錦。中午我隨便做了飯吃著時,爸媽打電話來了,說是鄉下的老屋老化嚴重得翻修,這段日子得回來和我一起住。我本來想說些什么始終沒說出口,掛了電話后也沒有預想中的失落,反而有一絲溫暖??粗训酱芭_的垃圾袋、散落滿地如地毯般的紙張和文具、還有積壓成山發酸的臟衣服,我意識到得把家里收拾干凈才好,畢竟自從父母回鄉下常住后在沒有搞過衛生。最終我戰勝了慵懶,要是以前,真不敢相信自己會主動收拾房子。
到了下午三點多,工作總算是大致完成了,干凈如新的房間讓人精神爽利。除了在地板縫里找到了丟失多年的模型零件外,還在床下找到了一套弓箭,馬桶后面也找到了幾本雜志,甚至是本以為丟掉了的風箏也找回來了。當然,這些都不及堆在收納箱里的、在各個柜子里翻出來的舊本子。毫不夸張地說,它們可是承載了我多年的青春回憶啊。可能這就是大掃除給我的補償吧?
停下來后,漸覺房間內寒冷異常,空氣也十分渾濁。我打開了空調的換氣功能,等了好久也沒起什么作用,于是便開了窗,給自己弄了杯龍舌蘭,配著灑在虎口上的鹽慢慢喝著,手里隨意翻看那些舊本子。我從未想過翻看以前的記錄是這么有趣,這是一面跨時空的鏡子,稍稍泛黃的紙張上,寫著陌生的字跡,勾勒出一個陌生的我。那個透明的小小的我,此刻也仿佛與我同在。風從窗戶吹進來,就像是他埋頭苦寫時,手肘不自覺地碰到了我。我一邊通過上面青澀的文字回憶舊事,一邊暗暗嘲笑往日的天真可愛,又感嘆著這些年自己的性格變化之大。最后,凝成了深深的惋惜之情,只得一口把酒液喝完,好平復懷舊心理卷起的波瀾。
白紙黑字記錄了我的成長,從小學到大學,從童年到青年,如同緩緩鋪開的時間軸,把無法捉摸的時空更迭于紙上具現。當手移到最后一本上時,“夢的記錄”這一標題使我愣了愣,然后我毫不猶豫地翻到了藏在記憶深處的某幾頁——
那黃綠色的浪、花的世界、連同那個自稱“造物主”的少年,所有記憶都如潮水般猛地涌上心頭。
身子慢慢熱了起來,房間里又悶又熱。心跳很快,是酒精的作用。
我不得不合上書,拿傘出了門。
雨還在淅淅瀝瀝下著,水汽給街道蒙上了朦朧的紫色濾鏡,行人三三兩兩,寬敞少車的步道令人舒適。潮濕的冷風確實能讓人神清氣爽,然而,郁積于胸肺的那股郁悶是粘稠的,始終倒不出來也吞不下去。腦海里也始終沒能擺脫那個綠色頭發、瞳仁發光的少年。
我是打算到荔灣區去逛逛的,所以得經過人民橋渡江。在橋頭這邊能看到粵海關大鐘樓在霧氣中的倩影,每天早上陣陣鐘聲從這里傳出,響徹半個廣州城。橋上有些小攤販,有賣栗子的也有紅薯的,從爐子里飄出的紫煙混著特殊的香氣,氤氳中縈繞著橋道,甚是誘人。但真正吸引我的還是這些衣著樸素的小攤販,他們臉上掛著的笑并不是討好的假笑,而是發自內心的、苦中作樂的笑。我們聊了會,無非是生活如何,工作如何之類的話題,他還開玩笑說我也應該來試試擺攤。雖說外表看著笑容洋溢,但我心里早已像是被鐵錘猛敲般疼痛難忍。臨走前,我買了兩份炒栗子,放在了挎包的外格。
天空陰沉,時候已經不早了。我雖早已對即將到來的工作麻木,可還是會感覺異常的勞累。到了對岸時那股興奮愉悅感已蕩然無存,粵海關又在整修,只好沿著河岸漫無目的地走。等走到愛群大廈的Y字路口前,我都是神思恍惚。
突然,有什么吸引了我的注意:在沿江路中央,居然有一個畫展!
這是一個由十幾塊面板圍起的展覽廳,門口的告示牌上面有大大的“不要忽視悲傷與痛楚——震蕩中的世界”幾個字。黑色的網格狀外墻嵌者玻璃,地上鋪著厚厚的絨地毯,柔和的燈光從出口透出溫馨和靜謐,簡約之余又不失莊重。長長的走廊,一直通向遠方,消失在紫灰色的傍晚之中。也許是天氣惡劣或是主題小眾的緣故吧,雖說建在了人行步道和車站邊,但卻孤零零的了無人氣,就算是有一兩行人經過也視若無睹,如同在雨中等候不歸之人的少女。
在我剛踏入這“震蕩的世界”中時,雨突然變大,如槍林彈雨擊打在玻璃上。我松了口氣,暗暗慶幸。
向前走去,左拐便是前廳——一張巨大的、扭曲的人臉出現在我面前!
不,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是一只靈魂出竅的鬼魅,正在一片青色中痛苦地嘶吼著。這是一幅極巨大的油彩畫,鑲在黑曜石打成的墻壁上。
這應該是《吶喊》[3]吧?可我卻覺得奇怪:我對畫中的場景離奇地感到熟悉。仔細辨別后,我倒吸一口涼氣,加快步伐走開了。此刻我的心怦怦直跳。畫中的背景確實是在江邊——準確地說是人民橋上,幾個小販和遠處的鐘樓及航船證明了這一點。那么,中間那個面容扭曲的人是誰?
應該是我看錯了。一定是。
繞過前廳便是一條長長的稍彎曲的走廊,兩邊紫黑色的墻上都掛著各種畫作,墻根的錦緞隔離桿和展示燈多增添了一點肅穆。上面的作品有諸如將便溺器換成了水晶馬桶的達達主義開山之作《噴泉》;把軟化的鐘表換成了各色性玩具的《記憶永恒》;將人和牛切得更碎的《格爾尼卡》……黑暗的走廊通向似乎沒有盡頭,老實說,我已經感到釋然了。我承認自己起初感到毛骨悚然,但并不想離開這里,因為腦袋很疼,腳也很累,內心還有壓抑不住的疲憊。
燈光越來越暗,現在能看清的只有墻角和畫框的微光。它們就像是飄在一片漆黑之中似的,而我,則是飄浮在黑暗中的來客……這里太安靜了。兩側的畫作逐漸變得無意義,用近乎奢侈的色彩來胡亂描繪著云霧樣飄渺主題。仔細一看,就連寫著介紹的牌子都消失不見。
這走廊是毫無盡頭的。在我分神時,有紫羅蘭悄悄地開放。
繁花……熟悉的繁花。當它們的藤蔓觸碰我的腳踝時,我才驚覺這些調皮的小精靈,它們在沉寂中縫就了柔軟的地毯,建起了更華美的面板。
“天地萬物都造齊了。既然神造物的工已經完畢,于是他就應該在這天歇息。他給自己造了個籠子,安息了?!币粋€面板這么寫,旁邊幾個面板也寫著類似的話語:
“他在混沌之中做了最后的夢:夢見一棵櫻樹孤零零地沒能結出果實,只是開出了粉紅色的花,一朵花上要有七片花瓣。它沒能等到第二天,死在了拂曉?!?
“一粒麥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籽粒來。”
……
夠了!
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地熟悉……我心跳加速,恐懼感幾乎要把我吞噬。我立馬加快步伐,出口處,燈光閃閃——
雨已經停了。最后一架雙層巴士結束了一天的行程,空蕩蕩的車廂揚起煙塵在我面前疾馳而過。司機似乎很急,幾乎要撞上路口的石墩了。
這只是普通的街道罷了。
看來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臆想,也無謂什么花和夢了。這只是普通的畫展,紫羅蘭什么的也只是惡趣味的裝飾物。我過于癔病了。
“嘿,你!請問!”
不多時,一個黃頭發女孩撐著傘向我問路,可每當說道地點時卻模糊不清。我問了好幾遍,也沒搞清楚她要去的是“西提糕點”還是“西堤碼頭”,只好往越秀區那邊指了指,讓她順著沿江路一路走去。她連聲道謝,走得很急。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也看到這奇怪的展覽了,她看起來很急,應該沒有那個閑情逸致吧?再回頭時,不說那女孩了,就連畫展竟然也連帶著消失得無影無蹤!
“嘿,你有一個愿望呢?!笨帐幨幍拇蟮郎?,不知哪傳來了個空靈的聲音。
我環顧四周,根本沒有人。霧氣中,巴士靠站了,車燈在水汽中射出寒氣。乘客們三三兩兩朝不同方向去,有的人明顯走在原本蓋著畫展的路上,此時,那里的確什么也沒有,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我大笑起來。
現在的雨太大了,即便真有花與星辰的世界,那也請讓它永遠消失在記憶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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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自《勸學篇》(福澤諭吉,1880)。
[2]出自《山月記》(中島敦,1942)。
[3]即畫作《吶喊》(愛德華·蒙克,18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