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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花雨游記(下)

  • 花雨集
  • 月下沙堡
  • 14478字
  • 2022-09-19 14:41:51

————————————【捌】——————————————————————————

終于有一天,我終于壓抑不住心中的憤懣讓它們爆發出來了。

我斜靠在花圃邊哭了許久,感覺自己哭得全身都沒有力氣了,就連呼吸也覺得胸口堵塞了一般。后來,我不自覺地摸到了一直帶在身上的神燈,顫抖著把它捧在手里,淚水早已沾濕了視線。啊,我得到它的時候看到的場景永世難忘,那座糖果堡是那么美,凝聚了幾乎是閃閃發光的童真……要是能回到那時該多好啊。

我摸到了身上的神燈。這是桑卓露留給我唯一的紀念了,釣竿和神筆早就在廿貳拉我跳進海里時不見了蹤影。

“主人,請問有何吩咐?”

“麻煩你,求求你,把我帶離這個地方吧。不要讓廿貳知道就好了,不想他傷心。”

“好的,如您所愿。”

眼前有火星閃爍,這是穿透空間的圣艾爾摩之火。

再見了,我會永遠記住這一場夢的。興奮和期待讓我閉上了眼睛,我已經迫不及待想要看見那一片草原了——

當我睜開眼時,面前是一座云梯。

此時我正站在某片階級上,環顧四周,頓時嚇得倒吸一口涼氣,立馬抓緊身旁的扶手,支撐著逐漸發麻發軟的全身。視野里全是大片的棕黃色,已經分不清哪里是天那里是地,只覺得太陽已死,到處是渾濁的昏沉……大片的云氣呈現出芥子氣一樣惡心的顏色,和沙礫一起翻滾,混著赤色酸雨一陣又一陣襲來。云梯沒有基座,像是從天上垂下來的,或者是從云氣或虛無中探出來的。沒有風,不知是否源于眩暈帶來的錯覺,我卻能感受到它的晃動。每一根鉚釘、每一條扶桿、每一片鐵板都在混著我喉嚨深處的嗚鳴,吱吱嘎嘎地、隨心所欲地響著!

一個棕色的身影從我腿邊一閃而過,眨眼就消失在了高處的云臺上。

我的愿望是回到現實中去,而阿利克斯的愿望甚至要比我的強烈。每晚當我黯然神傷的時候,他會不會哭得比我更厲害呢?他沒有聲帶,沒辦法發出聲音,流下的眼淚卻能把全身都打濕……哎,要是我能早些發現就好了。

“阿利克斯?阿利克斯!”

我邁開腿向上跑去,腳踩在鐵板上發出的哐哐聲響不停回蕩。這聲音將傳遍整座云梯,也叩擊我早已脆弱不已的心。只是,在我到達了T形云臺上時,那個棕色的身影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再也找不到了,取而代之的則是一個陌生的人影。此時他正坐在云臺右邊的一角,一手撐著下巴,默不作聲。

“你好?您好?”我大聲喊他,他沒有回應。

嘶——我吸了口氣,走上了同樣哐哐直響的云臺,腳底下的不平衡感愈發強烈,似乎隨時都可能掉入棕黃色的萬丈深淵。其實我很害怕,也很絕望——為什么,為什么還沒醒過來!面前這個人也讓人膽寒,他可能會是另一個廿貳,或者是更加可怕的人。在他回應前,各種想法混合著惶恐轟擊著我。我的手用力扶著欄桿,上面生銹尖銳的地方已經劃進了肉里,濕漉漉滑膩膩的,可我不敢放開,因為雙腿已經麻得站不住了。

等顫抖著來到他身后時,我發現他抬起了左手,正指著下方某一處喃喃自語:“喂,爬起來呀……對,把它捅個對穿。”

順著他的指尖,我望見遠處茫茫一片棕黃色里,竟如海市蜃樓般顯現出一條白色的道路。這是條細長的公路,和我們在鄉村能看到的無異。一個全身畫滿刺青的女孩正在用手杖挑弄著地上的東西,那是一只斷手。她想讓這只手順著拐杖爬上來。

此時,我們就像看電影一樣居高臨下望著她。

我們欣賞著女孩的個人秀:只見她把手杖當成佩劍,偶爾對斷手挑剮砍刺,但也并不是完全出于厭惡,當這手被甩遠或被刺傷時,她有會把手杖輕輕放在它旁邊,像是為落井人投出的救命繩。于我看來,這與其說是一種挑逗,更不如說是出于彷徨心理造就的、看似欲拒還迎的矛盾做法。

“就是這樣,把它抱進懷里,接受它!”他突然的大喊把我嚇了一跳,“嘻嘻,快點……忍不住了吧,忍不住了吧?嘻嘻!”他的話語隨著一聲呻吟而結束。

事態朝我們預想的那樣發展了,喘息不絕于耳。我選擇默不作聲。當喘息聲歸于平靜后,女孩不知從何處拿出了一把女士手槍。

砰!

女孩長出一口氣,她下巴的汗滴到了那只泛白的、一動不動的斷手上。

在她開槍時,她感受到了一種特殊感情的侵蝕,使她忘掉了一切。[1]在這之后,伴隨著刺耳、已不像是人類發出的長鳴,她的身體慢慢出現了金色的裂痕,然后她的眉眼和口鼻噴出了濃煙,進而整個人都燃燒起來!在她皮膚上的刺青溶解時,皮膚下的抽屜終于顯露得令人一覽無余!

“哈哈,死啦……嘻嘻,死啦!”他嘴里仍然只有類似這樣的怪話。瘋子,瘋子!

風終于來了,吹拂那堆散碎的焦炭,還把里面一些細細的結晶體吹了上來——那是屬于女孩抽屜里的東西。我的鼻子一旦吸入,全身便開始發熱,進而產生了骯臟的沖動。腦海深處浮現出我曾所愛但不敢追求的人,然后便是這些幻想顯形。她們就在我身邊,指尖游走之下我的肌膚微微瘙癢,口腔噴出的暖氣滿是誘惑。

我咽了口唾沫,明明是朝思暮想的情景,雙腳卻不自覺地準備逃離。

“腋下似海膽[2],當我曾沉溺其中時,我也感到劇痛和灼熱——內臟燃燒,皮膚開裂,濃重的煙霧從喉嚨深處噴涌而出!”那瘋子開口了,“每個人總是把自己裝作貞潔高尚,但清風亮節的人畢竟是少數,當一個追求刺激、服從欲望的人又有何不好?”

這樣的價值觀我怎能認同!我立馬推開那些幻影,她們一個踉蹌落到了瘋子懷里。

“人生苦短,及時行樂,”他嘴角流出唾液,眼睛上翻,“你的思想太迂腐,人這種生物聰明在太有腦子,蠢在給自己定條條框框。你總是太多糾結,所以行樂時不夠徹底——就拿那些抽屜說事吧,里面隱藏的欲望其實是隨時可以拿出來享受的,但礙于什么因果觀、道德觀,人們總要去壓抑自己的欲望,于是身上就出現了這么多抽屜……現在的社會對本性的壓抑太過強烈了,這樣的氛圍雖然是對全體人類進步添磚加瓦,但是卻忽略了個人那些最樸素最天然的東西,那就是純粹欲望誕生的純粹快樂觀。相比于虛無縹緲的‘未來’,當下的快樂總歸更加吸引人,對吧?為什么我們一定要唾棄選擇現提快樂的人呢!當人開始接受這種觀念,他們極力隱藏的抽屜終于會盡數打開,到那時才是真正超脫于社會限制成為野獸一員,不計日后可賺取的更多快樂,不計心靈墮落,不計壽命長短的,完完全全享受地去做一個‘人’!”

“在抽屜打開之后,那個人就已經被業火吞噬了,這值得嗎?”

“啊哈——”他干笑一聲,“每件事都有籌碼(代價),只要是相互抵消或是有賺頭的,為什么不做呢?隨心所欲帶來的快樂和墮落帶來的自焚痛苦相比,很多人可是覺得選擇前者更賺呢!既然那是他們自己做出的選擇,那又與你何干呢?況且,好好想想你過去的經歷,你難道不是我口中的那種人嗎?”

“我曾是這么想的,但我敢說自己已經改過了。”

“嗯,但我有證據證明你在說慌……壓抑自己總是不好的,”

我才發現他的右手竟然是斷掉的,和那堆焦炭旁邊的斷手完全匹配。他笑著甩甩自己的手,說:“遵從自己的情欲又有何不可。”

我猛地回身抓住了他,那是一張不能再臉熟的臉,此刻我終于認識他了!在這一剎,心臟似有被子彈擊穿的劇痛,于是我竭盡所有力量,把他用力扔進了深淵之中。他落入云煙時沒有反抗,只是靜靜用那雙惡心的眼睛平靜地望著我,數秒后消失在其中,了無蹤影……

等我躡手躡腳回來時已經是拂曉時分了。

我的心仍在狂跳。我不知道是否有個傻小子還困在另一個世界里——他將怎么看待自己的禁欲思想呢?若是有,可預見的是他的結局只有三個,要么變為第二個刺青女孩,要么屈服于欲望自焚,要是他兩個都沒選,那么就會永遠被困在云梯上,困在一片棕黃色的云霧里。

我很累了,于是不再想這件事。躺回火邊時,我頭一次看見少年入睡的姿態。

廿貳也會做夢。其實沒什么出奇的,只要還是“人”就會做夢,甚至貓貓狗狗也會做夢。在我的夢里他是全能的,但在自己的夢境里他不是。當一個人全知全能的時候,他總要尋求一處無人之境裝瘋賣傻,就像再成熟的男人總會懷念母親的懷抱,只因這里是唯一容許他摘下面具盡顯稚嫩的故鄉。

他夢到了一個女孩,這是從他的夢話里聽出來的。

怒海狂濤。他夢中的海里竟然是水,而不是花。海上出現了一條道,那女孩緩緩走來,呼喚著暴風雷霆。她的一顰一笑都引得星辰隕落,舉手投足甚至引得宙域坍塌……

他要喘不過氣了。

終于,他忍著窒息的痛苦,又帶著反抗的興奮,將她死死摟住,摟住。

青春期的男孩總是有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但這幻想是祖先從億萬年的進化中遺留的。每個大人曾經都是青春期的孩子,即便很少人記得,記得的也會和那個幼稚的自己劃清界限,但都沒關系,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玖】

清晨,我被一陣乒乒乓乓的刺耳噪音吵醒。醒來時,我發現廿貳居然趴在一個巨大的大鐵塊上,時而拿錘子敲,時而拿火槍焊。陽光毒辣,銀白色的反光讓我睜不開眼。

“你這是干什么?”我閉著眼睛等黑色的光斑消去。

“打算和你去別的地方看看,之前還沒去過呢。”

我繞著這個奇怪的大家伙轉了圈,到了太陽跑到天空正中央時才回到原點。紡錘形的主體,上面還有四根圓筒狀的鐵罐,還有,伸出的平衡翼得有幾層樓高,插在地上就像一座通天的紀念碑。

“哎等等,這玩意是一支火箭吧!”

“是啊,畢竟下一站可是要去太陽上嘛。”

“太陽!你要用這支火箭上太陽?它是有什么特殊涂層嗎?”

“只是普通的火箭而已……不行么?”他取下護目鏡奇怪地看著我。

“當然不行啊!太陽上面有上萬度的高溫,還有強烈的射線,我們一靠近就會被燒成蒸汽啊,”我竭盡貧瘠的常識解釋道,“況且它離我們有一億多千米,我們要怎么過去啊?”不過問完我就放棄了,以他的能力一切問題都不算問題。

“嘶……這倒是個問題,上面確實很燙。”他思索片刻,轉而繼續擰螺絲去了。

“噢,那好吧,你大概什么時候能建好。”

“等我喝完這杯花茶就好。”

“行。”

他所說的那杯“花茶”連接著那片花海,估計他要喝光全世界的江海吧?我得等多久,一年?一百年?一億年?我懶得說話了。在這個地方待上一天就跟以前待上一年一樣累。縱使它很有趣,很新奇,但是太詭異了。至于是否要回去,經歷了昨天的事后,我卻有些動搖了。也許我需要的只是一個人待上那么一陣子。

我在小島上胡亂轉著,心里越發急躁。昨晚明明已經宣泄過了,卻仍舊沒能放松下來。當下應該考慮如何遠離那只夢魔。這里始終不適合我,我好害怕,好孤獨。這里的東西都太詭異了,已經詭異到有一種內心被人剖開,被幾只眼球瘋狂窺探的恐懼感。與其說他是這個世界的主人,倒不如說他是個卑劣自私的禽獸!就因為什么“看到了我,覺得我很有意思”,就把我隨意叫到這里來,這跟那些誘拐犯有什么區別嗎!

神奇的是,這次即便沒有許愿,上天也完成了我的愿望……

我回來時看到了一堆兔子,白的黑的花的,把火箭圍得水泄不通,而廿貳正在把它們抱起來扔進火箭倉里面。我只能見縫插針小心翼翼走著,一不小心就會踩到這些小家伙的尾巴。它們居然會發出和可愛的外表毫不相襯的慘叫!

“這是咋回事!”

“呃,什么咋回事?”廿貳一抱起兔子,就會有好幾只從他的肩膀上溜掉,他現在忙死了。

“兔子啊!你哪弄來這么多兔子……還想把它們送上天?”

“呃,哦哦,兔子啊,啊!”他剛打算伸手去抓那只逃跑的黑兔子,卻被狠狠地踢了一腳,臉上頓時破開一條深深的血痕,“它們都是這次的工作人員來著。”他抬起頭朝我笑笑,然后又被一只花兔子抓花了。

我下意識脫口而出:“你該不會打算把它們扔煤爐室里當燃料吧?”老實說,這事倒是很符合廿貳的作風。

“哈哈,哪有啦。我在火箭里面備上了復合發電器,只要讓無限只兔子同時踩轉環,就可以瞬間產生無限的能量,自然也就可以推動我們飛向宇宙啦!”

“你是說,這臺大鐵皮其實是輛自行車?”

“哈哈,可以這么說!”

廿貳一直往火箭里面扔著兔子,完全沒心思管我。

我開始在腦海里想象這些肥嘟嘟的小東西在船艙里像倉鼠一樣在轉環里跑步的樣子,不由得噗呲一笑。不過很快我就想到了一個問題——

“等等,你要怎么將“無限只”兔子裝進火箭里?”

“船艙用了空間壓縮技術,裝得下的。然后呢,我把別的維度的‘你’和‘我’叫過來幫忙塞兔子。不過鑒于不同層次的世界個體相互獨立,估計我們這邊搞定的時候,其他維度里的我們還在不停地塞兔子吧?”

“那他們怎么辦,也讓別的維度的‘我們’幫他們塞兔子?”

“是啊,這不過是相互利用的過程。即便不同維度的實踐相互獨立,也許我們這個維度正是21世紀,第16次元的人們才剛發現火,第負142次元的人們已經沖出太陽系啦。在我們千萬年的文明中,總會有那么一天到了往火箭里扔兔子的時候。在時間空間以其他形式存在的地方,互幫互助又不會妨礙到彼此,這樣操作下來就可以讓大家都飛向太空啦。反正維度是無限的,我們的人手也是無限的。每個人對應一只兔子,一瞬間就裝好啦。”

要是大腦放空還真覺得他說的有點道理。

“這樣的話,把這群住滿了的兔子往后挪無限個位子,不就空出了無限個閑置的船艙嗎?”我照著那個經典數學題問道,“你打算拿這些船艙干什么?”

“嗚……不知道。要不叫多幾個人來這里?”

他眼睛閃閃發亮的樣子不像是在開玩笑。我一想到他不經大腦的一次抉擇就會導致有倒霉鬼跟我一樣被困在這里時就覺得全身發寒。

“那要不這樣:你在沒用完的船艙里面放上猴子,給他們各配一臺電腦,讓他們不停地敲字唄。我們估計得去一陣子,說不定等一下來就能弄到本猴子原創的《莎士比亞集》呢,哈哈哈哈!”

“對啊,我怎么沒想到呢!”哪知,廿貳像是根本沒聽出我在調侃,居然一拍手興奮地喊道,然后急忙忙扔下兔子,打算跑到別的地方去找猴子了。沒跑幾步,他又突然折返回來。

“怎么啦?”

“我想起來船艙里面還真有你說的猴子。”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他狡黠地笑說:“正如你說的一樣,火箭里確實有只靈長類一直在敲字,不過寫出來的東西狗屁不通。它一直坐在那里寫了好幾個月,還真以為自己是個文豪呢——啊對了,它還有名字來著。還是它給自己取的,叫什么‘卌伍’。他總是說把字典里面零碎的單字拿出來拼湊、組合,將一字一句融入自己的思想,最終便能構造出一個屬于自己的世界。于是我看了他寫的東西,不禁感嘆猴子終究是猴子,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對文明拙劣的模仿罷了。”

起飛前一刻,天上下起了雨。我在離地幾十米的艙里隔著玻璃往外看。且不說站得高看得遠,何況隔著球形的玻璃將周遭的光線扭曲,再加上密集的雨滴令空氣都渾濁起來,原本我自認為熟悉的景象也變得陌生。我才發現原來我們所在的小島是那么小,在無窮的花海中顯得那么孤獨。

倒計時——

三、二、一——

兔子們動起來了,噴口也迸發出藍色的火焰。我們升空了!

廿貳說要穿過地球大氣層要等上一會,因為兔子們還沒有開始繁殖,等他們數量達到了無窮的∞次方之后,就能獲得無窮的∞次方能量。當離地的一瞬間,我們便會達到超光速,而艙內的一切,包括儀器、兔子、猴子、我們,甚至是時間也會被擠壓成薄薄的一張餅。如餅一樣的我們需要通過餅一樣的空間,縱使外界看來我們是一瞬間消失在蟲洞里的,但艙內的時間仍會按照原來的模式流逝,我們需要在艙內等上數年甚至數百年才能達到能開啟蟲洞的條件……

好在我們永遠可以相信廿貳。當一眨眼就到了太陽上時,我根本不敢相信。

他說他創世時一不小心忘了造時間,相當于忘了造Z軸,所以我們就瞬移到了太陽上。我一直在想日出日落和時間之間的關系,難道兩者不應該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嗎?時間流逝了,才會有斗轉星移,才會日出日落,難道這么說不對嗎?但最后我放棄想象了,就當除了我倆(或許我倆也是)之外的一切都是虛幻投影吧!其實如果他想的話,他甚至可以在地面上再造一個太陽,根本不用花那么多力氣跑上來。

“出艙不?”我問他。

廿貳周圍看了看,搖搖頭,反問我要不要出艙。

周圍一片火海,火箭很快就融化到了巖漿里面。再遲些估計就可以把我們和鐵皮火箭融化聚合的殘骸打成一對干將莫邪了吧?

我往遠處看了看,在太陽和月亮中間的地方還有一個巨大的光球。我差點忘了,這就是天上掛著的第二個太陽啊。每天清晨我都能看到東邊升起絢爛的朝陽,另一個邊則是枯黃的落日。它們和月亮組成了奇妙的景觀,將一天劃分成了白晝、金伺和黑夜。

“對啊,我們去另外一個‘太陽’上唄?”我提議道。

廿貳明顯身體一顫。

“去吧去吧,我沒見過。”

“那個叫明渭,是我用小行星帶匯成的一個大光球……夜晚太暗太危險了,有人要我把它掛在天邊,這樣她才能安心睡去。”他沉默了好久,終于開口解釋道,“相比于太陽只有一片火海,明渭要顯得溫和許多。和月亮反射陽光不同,他是一個巨大的發光體,也是個超大的垃圾場。上面沒什么好看的,我建議你還是打消念頭吧。”

他說著,離開了座位。

“怎么啦?”

“我去看看兔子們。”

我坐在位子上,腦海里不斷重復剛剛的對話。我是說錯什么了嗎?但現在好奇戰勝了一切,我挪動身子趴到他的位置上,在那復雜的操作儀上按了幾下——

強烈的閃光和高熱突然占據了這狹小的空間,我第一次有把眼珠挖掉的沖動。良久,光線黯淡些時,我看到他站在艙口手里抓著一把滴著熔漿的闊劍!

“你果然這么做了。”

他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我后面,幽幽的嗓音讓我毛骨悚然!

“你不是看兔子么,你出倉了是么!”

我害怕他,我怕他生氣,但我確實是這么干了,那又如何!

“這啥!”我大喊。

“太陽劍。”他甩了甩這把奇怪的劍,熱浪把我的防護服化開,更不說飛濺的熔漿立刻把儀表盤融成了幾坨廢物。

“我那時就是用它劈開了白天和黑夜。這次來太陽就是為了回收它,”他喃喃道,“太陽啊……太陽的燦爛并不是來自于自身的能量,而是來自于它!這是能把世間一切骯臟擦去的魔法劍!”

“它和太陽的能量又有什么關系?”

“你有沒有想過,對萬物生靈至關重要的陽光,其實是對太陽來說毫無作用的廢物。對于太陽來說,數十萬度的高溫讓它達到了爆炸的邊緣。于是這把劍把這些廢物擦去,轉到別的星球上了。”

“轉移?”

“是的,把骯臟的物質丟到別處,這樣,世界永遠是干潔美麗的。就讓污穢將轉移到月亮上,或者其他星球上吧,那里才應該是宇宙垃圾場。只要我們假裝望不見,深知到死也摸不著,那污穢也就不存在,甚至連污穢都不是污穢了。”

“這是超脫于人類史,來自于某座樂園上的劍,我認識它,它上面纏著毒蛇,”我冷靜地說,“沒有人能征服它,就連大名鼎鼎的征服王也不行。”

“可是我可以。”

他臉上出現了前所未有的難看笑容。

“你想把它帶去哪嗎?”

“好了你快點閉嘴吧!”

每個人都會突然發怒,這是因為他們內心不安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軟肋,但這并不是隨意向他人發泄的理由,我們應該在重復的生活和歷史中學會沉默。

就這樣,我們朝著遙遠的星球進發。

“把防護鏡戴上。”

飛船著陸了。目極所在,一望無際翻翹著的鹽殼透著光。鹽殼下邊是潔白的晶塊,土層下則是厚可盈尺的金色發光土層。靴子踩在這些脆弱的殼子上,每一步都帶出好多細碎的鹽粒。

“你還記得某個星星上的小王子嗎?”

我想他是記得的。只是他手上的劍還是很危險。

“嘈雜的玫瑰花,渴望友情的小狐貍,還有B612上的死火山……我們現在就要去見死火山了。”

他自顧自往前走去。

“抱歉了,我這次來其實還準備解決一些私事。”

“什么私事?”

我剛發問,腳下立刻一緊,又摔了一個跟頭。鹽殼地馬上在我的手肘膝蓋上留下深深的劃痕,還有雪白的鹽粒和血混合糊在上面。我忍著痛朝腳上看去,上面竟然纏繞了一根雪白的藤蔓!那是像亞麻繩一樣粗,由許多細線卷起的藤蔓,細看之下還有許多炸開的細線像絨球一樣反著光。

唰!他揮下那把劍,藤蔓瞬間燃燒殆盡。

“這就是我說的要解決的事。你可以先回火箭,遲些我來找你。”

“不,我就跟著你吧。”

他看看我,眼神又變得像剛才那樣剛毅,直直朝最高的那座環形山走去。

廿貳其實說謊了。

在他醒來時,那個聲音說了:“萬物生靈之中,還要有男人女人。人們不應該忘記自己從混沌里來,如今混沌變成了水、土壤和空氣,空氣生出蛇蟲走獸;土壤生出花草谷麥;只有水才能生出人類。人是孤獨的,所以每個人都有個伴侶才算好。男女人結合有了孩子后,才能形成穩定的關系。”

他走到海上時,極目之處是一望無際的蔚藍。他拔出了身上的一根肋骨,扔了進去,水下散射出幾道金光,水面也仍是波紋不驚。很快,隨著這金光越發強烈,水波終于是沸騰了起來,沸騰的飛沫甚至濺到了數十米高。水下的能量匯成了藍色的靈體,最后,一個女孩赤裸著走了出來。她身上滴著水,肌體也和水一樣澄澈且泛著波紋,透出身后的光。

我在夜叉湖時也曾見過這番景象。

廿貳為自己不再孤單而高興,他給女孩起名叫廿叁。他不想要孩子,他更喜歡有人陪伴的快樂。每當他們奔跑在田間時、踏破萬丈高山時、相互依偎著看天時——感受明媚的風和光時,他都感到了無比的幸福。

可是,這樣安穩的生活并沒有持續多久。

廿貳生性自由,他想要構建一個自己喜歡的世界。他每天擺弄著這片天地,當廿叁約他到田間時,他正擺弄著星象;當約他去遠足時,他正在構建新的力學體系;當約他去看星星時,他正在思考宇宙中的哲學……他目光放在遠方卻從不會低頭看腳下,他不知道有個愛他的人正在苦苦掙扎,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廿叁也曾有自己的夢想,她喜歡花,也喜歡這片宙域,于是她想找到一朵容納了大千世界之魅力的花。可她的精神正在一天天崩毀。

終于又一天,她把廿貳所做的一切努力裝進了一個種子里,這片世界從此變得蒼白荒蕪。她笑了,對著天空瘋狂笑著,看著廿貳朝她奔來,她為自己終于博得了一絲關注而高興,于是她面朝下跳下了萬丈高崖。她的身體是那么嬌嫩,落入水面的一瞬間她便碎成了無數的小塊,然后融入了那片海中。她終于回到了自己的家。

懸崖邊,那個少年第一次感受到了直擊靈魂的痛楚。

他始終沒能在悲傷中掙脫出來。他走在田間、走在高山上、走在星夜里時,心中都會生出無限的悔恨。更壞的是,他已經出現了幻覺。他有時候看見廿叁回來了,自然是欣喜若狂,不停地做出各種許諾后緊緊抱住她親吻她,在當夜幸福地睡去,然而醒來后才發現自己懷里的是個大西瓜……他就要瘋掉了。

于是,他做了個新的廿叁。

然而,新的廿叁在睜開眼睛的一瞬間便瘋狂地尖叫。當他靠近時,這個長得像廿叁的東西更是會激發出強烈的攻擊欲。他做出來的,不過是一頭有著“廿貳”這一代號的野獸罷了。這不是原來的廿叁。

廿貳害怕了,于是把她關進了籠子里。她總發出能傳遍整個星球的嘶吼,用牙齒和利爪破壞籠子的聲音甚至能傳到地核中去。這個曾經全能的少年,終于是崩潰了,他每天都要忍受頭疼耳鳴幻視的痛楚,如同廿叁曾經受過的折磨。一天夜里,一個光球從籠子里升起,他創造出來的野獸崩解了,他終于獲得了清凈。

這光球便是明渭。他望著天邊多出來的太陽,哭得淚水都干掉了。

現在,我面前便是一個鹽塊組成的巨人。這個巨人盤踞在環形山里,她的下半身和雙手已經和這片鹽堿大地融為一體,成千上萬麻繩般粗的發絲在地殼中游走,無情地摧毀到達這片星球的不速之客。她在哭泣,她在嘶吼。她純白的面龐流下了紅色的膿水。她已經沒有淚水了,這聲音并沒有什么力量,而是一種已經邁步向死的悲鳴。廿貳每走一步,毒蛇一樣的發絲便向他襲來。這些發絲已經不是像藤蔓那樣綿軟了,而是繃緊成了鋼筋一樣的尖刺,每次攻擊都包含了取他性命的決心。

這一幕,我只能在山下呆呆看著。

他到達巨人的肩上時,身體早已千瘡百孔。劍高高舉起,劍尖反射出十字閃光,手起刀落時,無數的發絲再次把他的身體貫穿——

水蝴蝶,一只、兩只、無數只,正從巨人斷裂的脖頸處噴涌而出。我記得的,那是我在夜叉湖邊做的夢……原來,水下那個即將破繭而出的,是廿貳曾經的伴侶。

這顆星球開始震蕩,這是崩壞的預兆。

“你怎么傷著了!你快想辦法治愈你自己啊!”我托起他綿軟的身體飛奔起來。

“不行,明渭已經不屬于你的世界了,”他吐出一大口血,笑著說,“我是你的夢魔,不是你的世界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是怎么把他抱進火箭里的呢,我已經忘了。我只感覺到他的身體是那么的輕,甚至是連一只貓都比他要重。這個自以為是令人討厭的貨色要解脫了,可我一點也不高興。我和他各在一個返回艙里。突破大氣層時,我們的火箭化作了一只火鳥,它在生命的盡頭發出了嘶吼。

“你說的那個小王子,死后變回了天上的一顆星星,對嗎?”

“是……他是自愿被蛇毒死的。”

“那也不錯呀,變成星星……我記得你曾問我為什么星星都是幾顆一組出現,我是這么回答你的:‘因為天上有一條巨鯨,它會把星星吞掉。星星雖然弱小,但是圍在一起,就像魚群一樣,齊心協力,便能擊退巨鯨了。’當時我是多么羨慕它們呀,每天都漂漂亮亮的熱熱鬧鬧的。現在我要變成星星啦,也好呀,廿叁應該早就變成星星了吧……這樣,我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我再也無法制止眼淚奪眶而出,嘴里除了喊著“不要、不要”之外,已經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

“這就是你夢想的宇宙,太陽,月亮,星星,都漂亮。高興點嘛。”

他的船艙開始和火箭斷離,燃燒,化作了一枚翻滾的火球。他選了損毀最嚴重的那個返回艙。

“不,我不高興。”我哭著對他說。

“朝著啟明星的位置去吧。”這是他最后跟我說的話。

警示燈把我裹進了危險的紅光中,強烈的震動讓我瞬間暈厥過去。今夜應該有兩顆流星劃破天空,在矚目的閃光中化為塵埃。我倆也自此風流云散了。

我在幾近燒毀的返回艙里醒來時,雨還在下著,天邊落日里有一道黑煙,黑煙之上,一顆明星高懸天際……

——————————————【拾】————————————————————————

第七天早上,我發現了廿貳的殘骸。

我是在一處河邊發現他的。起初我看見的是幾塊銀色的船艙碎片,往遠處望去,草叢竟然有倒伏和燒焦的痕跡。我沿著痕跡走去,一路上的景況觸目驚心:越發密集的金屬破片、焦黑的衣料碎片、嚙齒動物的骨架,還有斷裂鋼筋上立著報喪的烏鴉……我的心越發恐懼,不祥的預感也越發強烈。最后,我的預感應驗了。

爆炸沒有放過任何生靈,他和兔子們燒得焦黑的尸塊散落在河床上。細膩的鵝卵石上,一只蜷曲的手臂指著天,旁邊還落著一個圓球形的東西。我不敢去看他的臉,那一定是看上一眼就會被噩夢纏身的臉。不知是幸運或是不幸,他殘破的右胸腔燒得不那么嚴重,所以在暴尸荒野的數天里被狼或什么東西啃去了,露出了白森森的肋骨——這至少讓我好受些,起碼他不是活著被吃掉的。

連天的雨讓河水漲起,泡著散落的尸體,河底黑色的小碎片不知道是石子還是焦肉。可憐的“神”,就這么死了。他在太空接受了死亡,是個偉大的宇航員和空想家。

1996年,有個胖胖的大胡子探險家在高溫缺水和絕望中死去,永遠留在了曾向往的羅布泊中。現在想起,也只有一聲輕嘆。

我把他的軀體埋在河邊的蘆葦叢里,上面用木頭立了個碑,頂部有磨成星月形狀的裝飾。至于墓志銘則什么也沒寫,估計廿貳也不會要什么墓志銘——或者說,他根本沒想過自己會這么死掉吧。照理來說應該把他送往星際墳場的,可是我沒辦法再做一支火箭了。

抬頭望去,紅色的星星仍然排列在天邊。只是,這些星星變得暗淡了許多。

我在河邊坐了很久,思緒復雜。廿貳的死自然不會讓我的心情有太大波瀾,畢竟他與我實在是兩個世界的人,相識的這些天里,我與他并沒有太多靈魂上的碰撞,自然也沒有什么特別的感情。如果可以的話,我真希望不會遇見他——我害怕他。我們兩人是有階級之分的,似乎他是主人,我是仆從;或者說他是不堪寂寞的國王,想要向普通人展示他取之不盡的財寶么?作為陌路之人,我不明白這些天的相處算什么東西。

太陽下山了,月亮和明渭升起。空氣有點冷,蘆葦叢里區別于雨聲的沙沙聲也讓人心慌。我的手再次摸到了那個神燈。我像之前一樣輕擦它光亮的表面,又輕輕拍了拍,這次,它沒有任何回應。我檢查了很久,也沒發現它和往常有什么不一樣。終于,一團薄薄的煙霧從燈嘴流出,像是升騰的干冰,卻要比干冰病弱許多。過了許久,那團朦朧的煙霧匯成了人形,構成了夸張的包頭、長而翹的胡子、還有亮閃閃的袍子。只是,這次的他顯得十分疲憊,再也不是神采奕奕的樣子了。這讓我甚至懷疑面前是不是有一面鏡子,上面那個憔悴的面龐恐怕就是我的映像吧。

“主人,請問有何吩咐?”他問道。這應該是他最后一次問我了吧。

我不假思索地說道:“我最后的愿望是讓廿貳回來。”

可這一次,我等到的不是一句輕快的“好的,如您所依”,而是長久的沉默。

“你能做到嗎?”我問。

“我能做到,只要您開口,愿望是一定能實現的。”

“那么是出什么問題了嗎?”

“主人,我知道我的本職工作是無條件服從約定,可是有一點我還是要跟您說明的,”他的嗓音也變得低沉起來,“我問您,您是否聽說過忒修斯之船?”

我當然聽說過。忒修斯之船理論就是說:當一艘船經過無限的改造翻修,導致一些代表了重要特征,甚至是到最后連一根木頭甚至是一顆鉚釘都不是原來那艘船所擁有的,那么這艘船還可以說是原來的船嗎?

“你提起這個是想說什么呢?”

“和忒修斯之船一樣的道理,我確實可以把廿貳帶回來,但是這個廿貳還是原來那個廿貳嗎?”

我看著他的眼睛問:“什么意思?”

“我能做到把新的廿貳帶回來,組成一個人的無非是一堆有機物而已,思維的形成依靠的也無非是電子的運動罷了。但就像是忒修斯之船,縱使他的每一寸肌膚、每一個動作、每一個思維都和原來的他一樣,可新的廿貳還是原來的那個廿貳嗎?廿貳失去廿叁時,憑借他的力量再造一個廿叁廿肆綽綽有余,可他最后都沒有這么做,而是看著那個不屬于這片世界的光球升上天空,每天都要備受悔恨的折磨。他這么做,也是有他的道理呀。”

于我而言,當船完全地脫胎換骨后,所沿用的“名字”只是一個約定俗成的象征性代號,而本體已經是配不上它原來的名字了。這個理論運用在人的身上也是可行的,我們經歷了成長后,思想、身體素質等因素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那么我們應該算是獨立于過去的個體吧(即便不說“個體獨立”,也是到了“身份切割”的程度);再長遠些說,當過了一定的年頭后,組成我們身體的細胞已經換過一代又一代了,那么我們就可以說是完全不同于過去自己的個體了,只是沿用了名字這個方便日常交流的符號而已。

對于死者復生的相關問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答案。若是有幸(或不幸)遇到這樣的情況,請你們好好想想忒修斯之船這個問題再下決定吧,在此,我就不說我最后的選擇了。

——————————————【拾壹】——————————————————————

我無數次問自己:要是長久以來依賴的人消失了,自己應當怎么辦。空口夸夸而談當然容易,可實際做起來呢?廿貳的死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現在我能依靠的就只有除去這世界外他留給我的唯一遺產了——他在按下分離按鈕前對我說的話:

“朝著啟明星的位置去吧。”

這雨沒完沒了啊。

一路上,花兒凋謝,星月隱沒,只有啟明星還在云霧中探出頭來,落下一道像細銀線的光輝一直引導著我。與此前不同,這次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緊張。有什么東西拽著我的心臟,擠壓著我的胸口,而且得寸進尺。每走一步,這樣的感覺都讓我生不如死。

啊,我回到了最初的地方,夢正式開場的地方。

銀輝落在圓臺上,匯成了一個規整的長方形。那是一面鏡子。我走過去,從鏡子里反射出了一個極其熟悉的人的樣子:黝黑的皮膚,樸素的穿著,消瘦的身材,滄桑的神情……我知道,這是廿貳留給我的最后一道難題。

“每個人都要先擊敗他的父親,才能成長成人。”如果他還在的話,應該會一邊抱著手在我身邊踱步一邊用討厭的語氣說出這樣的話吧?

每個人生來都會有畏懼的東西,父親這一角色可謂是每個人來到世上第一個害怕的對象;每個人都被要求服從權威,而父親的角色毫無疑問就是“權威”的代表。若要擊敗自己的父親,且不說要有敢于挑戰權威的勇氣,更重要的是自身的實力。作為子女,我們有太多地方需要贏過他了——社會閱歷也好啦,經濟獨立也好啦,這都是一個成熟的人在社會上立足所需要具備的能力。父親就像是一個航標,而我們便是坐著小船朝他駛去。縱使終有一天我們會超過他的位置,但途徑的那一大段距離需要我們付出多少則不得而知了。

手指接觸著鏡面時,我并沒有感覺到應有的冰涼,反而是觸到水波一樣,蕩漾的波紋讓鏡中的倒影扭曲起來。它牽起我的手往里拉,那邊是鏡中的世界么,我又會遇到怎樣的怪事呢?也許我也會變成一個父親,去體驗支撐一個家有多難,養育一個孩子要有多糟心。這樣的體驗估計再有個幾年就要實際發生在我身上了,畢竟我已經快20歲了。我不禁為古人成家之早而驚訝,為幾千年血脈以這樣的模式延續而悲傷。我現在甚至連自己都還沒能照顧好,卻已經要考慮成家之后的事了,就像古代心智還未成熟的孩子要養育自己的孩子。我心中升起鉆心的恐懼,那是大禍臨頭的預感,而這種預感要比廿貳帶我去的任何地方還要強烈。我沒有順從。有時候承認自己做不到也是一種進步吧……

我一拳把鏡子打碎。碎片落下時映出了我可憐的模樣,它們很快就化為了點點光輝散去了。

石階崩毀,鋼琴和星象儀也轟然倒塌。身邊開始洋溢燦爛的色彩,這應該是在慶賀我失敗了吧?通過了夢魔給我布置的作業,我是不是應該做出很開心的樣子呢?

這世界失去了廿貳之后本來就搖搖欲墜了,現在我打破了最后一根支柱。

我意識到了自己終于能從這漫長的夢中掙脫出來了,于是逛了自己曾去過的地方。爬上了那座山時,我拍了拍手喊了“芝麻,開門”,在湖旁邊隨便繞了一圈,最后在畫著方格的地上坐了一會;我去了教堂,找到了那幾個沾著血的雕像,漫步到草場的時候撿了幾片燒焦的小薄片;我找了燒火的地方,那里還遺留著兩根木簽……最后,我摘下了那朵閃著星光的花朵。我內心波瀾不驚嗎,倒也沒有,但要說有沒有心胸激蕩的感覺呢,也沒有。就像是考完高考的當天再次看看自己母校一樣,我面無表情地做完這一切就沒心沒肺地走了,正如我莫名其妙地來到此處一樣。我明白了,即使有人告訴我這是我內心的世界,但我仍是在寒陽下迷失在這悠悠世外之天的迷途羔羊[3]。

在最后的時間里,我許下了最后一個愿望:

“在這些日子里,我總是想要逃離這個怪誕的世界,到了此刻卻感到釋然。廿貳在這段日子里不知疲倦地拷問我,可能就是要讓我知道原來那個世界有多么復雜危險吧。現在我要回去了,如果我在回去之后因為不諳世事而摔個遍體鱗傷,請給我個機會讓我回到這里來。這便是我最后的要求。”

花之世界的崩毀相比它的創造要顯得平緩許多。一道熟悉的光劃過了整個天邊,隨即,所有的色彩開始枯萎。

我的視角陰暗起來了。遠處將熄未熄的天空中,徘徊著大片的極光,它們在跳著、舞著,最后在天空聯合、交匯、變形、扭動,于是夜空中盛開了一朵綠銀色的生命之花,花朵之下,是逐漸覆蓋于冰雪中的大地。

兩顆太陽開始膨脹,它們就像是巨人逼近中揮舞的雙拳,不斷地侵吞、攻占。紅星、極光,都被這紅洞擠占……很快,它們吞噬了整個長空。在我們之上,只剩兩個耀武揚威的光球。很快,他們中心部分的光芒漸漸消失,氣球似的泄了氣,冷卻成致密的白矮星。

我目睹這奇跡。眼睛疼的厲害——這蒼白!

所有一切都被凍結,溫度甚至突破了絕對零度,這是撕裂靈魂的寒冷,痛感最后回歸舒適,而我竟是安然無恙。最后我們所在的太陽系迎接了寂靜狀態的結束,大地也回歸了虛無。

這“世界”是被活潑的花朵和燦爛的深空所祝福的,失去了它們,什么都不是……

夸張的景致大片大片回歸原初。雨是最后停的。最后一滴雨珠落在我的鼻尖上,我將一生銘記這冰涼的觸感。

我緩緩睜開眼,又看到了黑橙雙色的世界。陽光出奇地好,熱辣辣暖呼呼的,只可惜魂還沒回到軀殼,迷迷糊糊地,只是透過雨傘布的小孔出神地望著白色的光點。起來時,發現自己身在綠色的海洋之中。此時已是黃昏。

頭痛一陣陣襲來,紛繁的思緒讓我抓狂。我反復想起廿貳的話,忍不住破口大罵,然后搖搖頭又自我安慰說:“不過是我做的夢罷了。”我還是趕緊拿出包里的紅色牛皮本,在上面匆匆記下了這個奇異的夢——這是我一直以來的習慣。令我驚訝的是,平常醒來時夢里的情節早已忘卻十之七八,對這次多到可謂繁復的細節卻記憶猶新,仿佛是確實置身其中,親眼見證了這離奇的花之世界。與以前、甚至是后面那些夢相比,這一次的記錄是那么的詳細,密密麻麻的,突兀地占據了好幾頁。與其說是夢境,倒不如說是一部劇本,如鏡花水月一般捉摸不透。

南柯之夢始終有它的盡頭。醒來之時,世界如常;在此之后,生活依舊。畢業將至,我不得不為了未來奔波忙碌,始終在夢里也沒再見過廿貳。即便偶爾想起,也只是佩服這花世界的奇幻。就這樣,一直過了三年有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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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句引自劇本《一條安達魯狗》(布努埃爾&達利,1921)。

[2]在《一條安達魯狗》有將女人腋毛化入海膽的鏡頭。

[3]此處改自《漢詩》(中島敦,1940?)。

[4]出自《勸學篇》(福澤諭吉,1880)。

[5]出自《山月記》(中島敦,1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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