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中，謝叔凝和史官們一起忙碌了一晚上，若不是有人統計早膳人數，誰都不會意識到混進來一個陌生人。

弄清原因后眾人一笑而過，仍舊把謝叔凝安排在席，歡聲笑語一片祥和。

乾清殿內，嚴公公將館閣府的事全都稟告給皇帝，原來這都是故意為之，謝叔凝自進了門就在嚴密的監視下。

“看來你出的主意不錯。”皇帝贊許地點點頭，“但朕難道真要等他修完書？”

嚴公公回答：

“陛下無需擔心，最多半年，稍加引導，一定能問出他的話來。”

“問什么話？”突如其來的女聲打斷二人的談話。

從門外走進來母女二人，身后跟著的宮女們還端著各色粥點。

皇后看皇帝太辛苦，親自帶著早膳過來陪他用膳，公主順理成章地跟了過來。

“沒什么事。”皇帝自然不會和姬同安講朝堂的事，含糊過去了。

姬同安本身對朝堂的事也不感興趣，見爹爹不說也就不追問，而是興致勃勃地給他介紹珍饈樓新出的菜品。

“這道燕皮餛飩，皮薄餡足，還加了脆甜的荸薺，要趁熱吃。”

皇帝立馬用碗接下女兒筷子上小小的一只餛飩，淺嘗一口。

“還有這個，翡翠蝦仁，用的全是仙衣河的抱籽河蝦，一碗蝦只能剝出一勺子仁，要配蝦籽高湯一起吃。”

皇帝托起手帕，就著女兒的勺子嘗了一口。

“然后是這個十蔬十禽粥，爹爹你能嘗出幾種肉？”

皇帝就著女兒端來的碗喝了一口，搖搖頭。

就著姬同安還要夾菜時，皇帝點破她，

“說說吧，這么殷勤為了什么？”

被戳破的姬同安也不惱，順勢就摟著皇帝爹爹長爹爹短。

“爹爹，讓我去哥哥府上住兩天吧？”

皇帝被她左搖右晃，很是無奈，

“怎么，想出去玩兒？想出去就直接去瀾漪行宮，最近春花燦爛，還可以泛舟郊游，不比你哥哥那里好玩兒？”

姬同安噘嘴，

“不嘛，我就想去哥哥那里。”

然而皇帝還是不答應，

“別去打擾你哥哥，爹爹最近有事交給他辦。就去瀾漪行宮，叫上杜家姑娘和芙衡郡主，你上次還說想帶人家去行宮看看來著。”

姬同安皺起眉頭，覺得爹爹百般推脫很不對勁。雖說不能打擾哥哥辦公，但是王府那么大，下人那么多，自己住過去并不會打擾到什么。

她眼珠子一轉，計上心來，

“好啊，那就去瀾漪行宮。但我不想別人陪我去，就讓嚴公公和淄衣陪著我。”

嚴公公猛的一驚，覺得大事不妙。

可是皇帝只想著趕緊把這纏人的小丫頭打發了，立刻就允了。

于是姬同安笑得一副奸計得逞的模樣，催嚴公公快去收拾東西，最遲下午就要跟她走。

打發了公主，皇后和皇帝溫存片刻也離開了，嚴公公這才有機會說話：

“陛下，小人陪公主去行宮，您身邊誰來照顧呢？”

皇帝不以為然，

“這么多人侯著，害怕沒人照顧不成？你幫朕看著她，朕放心。”

嚴公公嘀咕一句“怕是更不放心”，但他不敢直接說公主的壞話，只能悶悶不樂地退下。

嚴公公出宮前，還是要安排好殿試前三甲面圣的事宜，將三位意氣風發的公子們請到偏殿等候的功夫，謝叔凝也被帶了過來。

童孺生見到謝叔凝，比見到發春的貍花貓還吃驚，臉色立馬難看起來。

他那日鬼迷心竅，買通學子書院的人在謝叔凝饅頭里下藥，結果沒整到謝叔凝。其實辦完之后他就后悔了，整天擔驚受怕，生怕謝叔凝來找自己算賬。想想謝叔凝那一臉不屑和那雙能將他看透的眼睛，他就覺得脊背發涼。

后來殿試成績出來，他被欽點狀元，如此得意的時刻正要在謝叔凝面前好好兒炫耀一番，就聽說官兵把謝叔凝從珍饈樓帶走了。他以為謝叔凝是去官府報官，舉報他下藥陷害考生的事，提心吊膽到今天，要不是宮里傳他如期面圣，他都要以為自己保不住功名了。

現在，謝叔凝不知從哪里過來，還有三品內官引路，連嚴公公都對他禮待有加，他的心再一次拔涼。

“召——一甲三人，二甲第一名覲見。”

童孺生借整理衣服穩了穩心神，應召而入。

大殿之內，皇帝陛下端坐中央，左側坐著的是丞相唐廟，右側站著的是御史大夫蔡卯和翰林大學士竇知書。皇帝毋庸置疑是天下之主，九五之尊，三位高官則直接決定進士去留與仕途起步。面對這四個人，別說尚無官職的平頭小子，就是官場摸爬滾打十幾年的官員也得犯怵。

四人拜見陛下與各位大人，然后就一動都不敢動杵在那里。

皇帝不開口，各位大人也不開口，就這么直勾勾地盯著四個學生看，一雙眼睛犀利地像是要把人生吞活剝了。

事實上，唐廟真的很想把面前的童孺生生吞活剝了。

就在召見他們進來之前，皇帝已經和三位大人聊了一會兒了，直言不諱想要借鑒童孺生文章里的做法，好好兒整治一番貪官污吏。貪官頭子唐廟本來還可以裝模作樣應和兩句，后來一聽要廷尉府直接抓人，立馬不淡定了。這就如同一場角逐，一直都是你來我往地耍心眼比計謀，突然跳出一個人要直接舞著大砍刀格殺勿論。這簡直有辱斯文，不講武德！

所以現在看到童孺生，唐廟就如同看到大砍刀，恨得牙癢癢。

相比丞相大人的私人情緒，其余兩位大人都單純得多。蔡卯和竇知書是純粹的文官儒生，蔡卯祖上從劉漢時期就是史官，除了筆桿子靈活以外哪兒都死板，祖墳冒青煙終于出了個大官人，那也是一板一眼的將史學氣質發揮得淋漓盡致，他們只在乎新進文官能不能盡職盡責，不屑于那些蠅營狗茍。

終于，皇帝開口打破寧靜，

“唐愛卿，朕記得你說過吏部缺人手，你看咱們狀元郎合適否？”

唐廟一臉假笑，

“陛下愿意將狀元郎交給老臣，老臣感激不盡。就怕狀元郎年輕氣盛，做不慣吏部枯燥乏味的工作。”

換而言之，一個毛頭小子還不配到吏部點兵點將。

童孺生不算傻，聽懂了。

就在他難堪時，皇帝又說了，

“童太傅在世時似乎帶你進過一次宮，那時候你在宮里迷路了，恰巧被齡陽大長公主遇見，帶你回到你祖父身邊。這些事你還記得嗎？”

童孺生聽家人說過這件事，但他那時候年紀太小，哪里記得。不過面對皇帝的詢問，他還是要裝一裝的，

“臣記得。當時沖撞了齡陽大長公主的儀駕，大長公主不僅沒怪罪，還為臣帶路，臣感激不盡。”

皇帝點點頭，眼里的喜歡絲毫不掩飾。

唐廟明銳地感覺到皇帝的心意，態度立即大轉變，又主動示好起來，

“童太傅學富五車才高八斗，童狀元天生神童天資聰穎，將來不愁不能青出于藍。陛下若是放心，就將他交給老臣，老臣定然有合適的職位來歷練他。”

童孺生大喜，立馬向丞相道謝，也顧不上皇帝的意愿。不過皇帝到底是喜歡他，即便他這么莽撞也覺得是率真，不僅許他跟著丞相，還賜玉佩寶帶，可隨意進翰林院。

竇知書這個正兒八經的翰林學士什么話都沒說，就被糊里糊涂塞了人，還是“身在曹營心在漢”的主，立馬不樂意了。他甩甩袖子，清清嗓子，對皇帝說道：

“陛下，您也知道老臣這兩年忙著修書，翰林院缺人手的很，狀元郎來了恐怕不能施展身手。不如將謝小郎君安排進來，還好替老臣掌燈。”

這話說的，好像童孺生進翰林院就是麻煩，謝叔凝進來就是幫忙，高下立見。

謝叔凝聽著這話都覺得太得罪人，悄悄抬眼一打量，原來是昨晚那個嚷嚷得最兇，標準最嚴格的大人。既如此，他倒不覺得意外，對自己門生弟子都那么嚴苛，看不上童孺生就很正常。

皇帝的表情看不出喜怒，話卻刁鉆，

“竇愛卿，你這話就有失偏頗。難道堂堂狀元郎替你掌燈你不更有面子？”

竇知書哼哼兩聲，沒再說什么。

不過皇帝深諳打個巴掌給個甜棗的道理，還是讓謝叔凝進翰林院，授翰林院編修。

半刻鐘后，謝叔凝等人退下，皇帝還要和三位大臣商量要事。一個年輕一點的公公帶著幾人出宮。

他們走到離宮門口還有百米遠，被叫停下，等宮門口停著的馬車走遠才可以繼續走。這輛馬車雖然高大華麗，但在金碧輝煌的皇宮映襯下并不算特殊，也不見幾個隨行人員。

童孺生好奇，問領路的公公，

“敢問車上是何人，為何要屏退其余人？”

人家噤聲不答，只顧埋頭趕路。

童孺生自覺無趣，又和身邊探花郎閑聊，但探花郎似乎心不在焉，也沒怎么搭理他。

謝叔凝冷眼旁觀這一切，只覺得好笑——童孺生似乎習慣了被眾星捧月，并不適應被人敷衍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