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翾記得,自己是在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里答應蒙東羽做他女朋友的。那個季節,路邊高大的銀杏樹才剛剛有些想要褪變成金黃色的意思,秋風一陣一陣的刮過,落葉零零星星的在空中旋轉,但那個景象沒有半點的蕭條。上世紀的最后一個秋天,身邊的每個人幾乎都有一顆沸騰的心,對未來躍躍欲試,對人生還未踏足的領域充滿著無限的、美好的憧憬。
她本是不理會蒙東羽的,至少在他領著全宿舍同學騎著自行車帶來一大束一大束玫瑰把她包圍在宿舍樓到圖書館的路上之前,她跟他是被迫處在冷戰的狀態。冷戰的原因,現在回想起來實在搞笑的很,就因為和他同一宿舍的林越一時抽風在校園網上發帖子抨擊當下一部分女大學生愛慕虛榮、為了滿足物欲而甘愿出賣自己的身體和靈魂。其實這樣的帖子在校園網上不是沒有過,各抒己見并且眼里相互容不下對方向來是她的母校和他的母校不成文的傳統。問題就出在帖子的配圖,十分不湊巧的是她舍友楊鴛鴛拎著各大名牌的紙袋從一輛嶄新的定制版奔馳車上下來。楊鴛鴛本來沒把這事當一回事,那車是他親爹的,閨女花親爹的錢,別人看不慣,就當是嫉妒,可不知道從哪里煽了把風,討論這事的人越來越多,在隔壁學校更是傳的神乎其神,全宿舍的人幫著解釋反倒越抹越黑。然后大戰就拉開了,從一個班到一個系,從一個系再到一整個學校的精英,要不是都身披著頂尖大學的外衣,就那個熱血澎湃的年紀,湊上來打一架都是有可能發生的情況。
外邊的大環境這么惡劣,章翾也就只能站在全局的高度來看問題,而且事實上,蒙東羽打到宿舍的電話她壓根接不著,飯館里遇上了,他那邊一堆人,她這邊也一堆人,連一個眼神的交流都成了背叛組織的舉動。就這樣堅持了一個星期,她幾乎就覺得自己的生日只能和一大波才思敏捷、長著三寸不爛之舌的女同學在KTV里灰暗的度過了,結果蒙東羽卻大張旗鼓的出現了。他先是拎著肇事的林越給楊鴛鴛鄭重的賠了不是,然后忽的就轉向她。
她一直覺得他是那種遇到任何事都不會緊張的人,可那天他卻緊張的問她:“愿不愿意我做你女朋友?”
在場的人先都愣了一愣,旋即一陣爆笑。
她說不來當時是一種什么感覺,只曉得這一句話仿佛已經等了很久,連自己都說不清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就那樣堅定的認為,自己會是蒙東羽的女朋友。
后來認識康明崢,兩人不慍不火的相處了很長一段時間,他在精致的西餐桌上第一次正式提出建立起男女朋友的關系,她只是木訥的點頭,連有沒有說‘好’這個字都已經忘了。申辦夏季奧運會成功的那個夏天,她剛結束大三的生活,魏遼和朱小顏都下基層實習,萬嘉麗已經畢業,做好了在藍天白云間勾搭青年才俊的準備,除了她就只有蕭致在家。長沙的夏天炎熱得讓人恨不得直接把自己藏到冰窖里。
蕭致提議去吃小龍蝦來慶祝偉大祖國申奧成功,她對此表示小龍蝦死的很無辜,但吃的時候特別賣力。于是蕭致數落她:“還敢說小龍蝦死的無辜?”
她咧著嘴笑,說:“蕭老板請客,我必須盡全力捧場。”
蕭致抬手抹了抹嘴上的辣椒,又往嘴里灌了一大口啤酒,橫著心問她:“阿羽跟你聯系過沒?”
她微微低了低頭,剛才被辣椒麻痹了的舌尖神經仿佛在這一片刻間被釋放出來,滋味肆意逃竄瘋長,只覺得連心都是火辣辣的疼。
她沉默不語,他便就當這句話從來沒有出過口,笑嘻嘻說起自己在深圳的日子是如何如何的快活。
從那時至今,再沒有人問過她蒙東羽的事。林梅一直不喜歡蒙東羽,覺得他和自己的寶貝女兒命里犯沖,章勁凱原先是把蒙東羽當自己的親兒子看待,但出了事之后和她長談過一次,很嚴肅的表明了立場,希望她和蒙東羽不要再有任何的糾葛。父母不提,發小和朋友們也都默契的不提。
這么多年過去了,當大家都變得成熟,經歷的事成千上百件之后,偶爾在空蕩蕩的長街短燈下回想過去,那些曾經犯過的錯,曾經給予過彼此的傷害,都是那樣的不必要。可這就是青春,是她和蒙東羽的青春,容不得一點點瑕疵,任何情緒都要釋放完全,這也就是有過一次或許就再不會遇到的愛情,像世紀末的一場煙花,連回想起來都覺得盛大得虛無。
章翾十點出門,康明崢還在床上睡著。他很少賴床,但今天是周六,時差沒調整好,八點多鐘章翾起身的時候,他毫不猶豫的將她攔腰抱了回來,一張睡眼朦朧的臉貼在她細滑的后勁上,問她怎么不多睡會兒。
這樣溫情的片刻實屬難得。章翾便由著他抱了會兒,解釋說:“昨晚跟你說了,學姐婚禮,我去看看現場準備的怎么樣。”
他似乎是瞇過了去,半晌沒吱聲,可她想要扒開他的手,他卻又醒了,問她:“什么學姐的婚禮?我要去參加嗎?”
她婉拒:“不用去,你不認識。我去看看,估計兩三點就能結束。晚上去你家吃飯的事我記著呢。”
他困得很,吱了兩聲又睡了過去。
她等他完全睡著了才重新起身。洗了個澡,吃了幾個快到保質期的餃子,趕去酒店差不多十一點了。
婚禮負總責的是王媛果,一切事項準備的井井有條,章翾很放心。她在場內走了一圈,然后去化妝間看楊柳。
楊柳已經梳妝完畢,穿著一襲白色蕾絲長裙坐在額蛋黃的布藝沙發上細聲的與親朋聊天。
章翾在不顯眼的側門站了片刻。從她這個角度看去,只能看到楊柳的大半張側臉。楊柳是標準的江南美女,五官精致、氣質上佳,較好的側顏在明亮的燈光下,有一種漸漸暈開的朦朧感。她腦子里思考起之前就思考過的問題,楊柳是不是給姜粵派了請帖?現今社會,邀請前男友來參加自己婚禮的姑娘不再是少數,何況姜粵與新郎同在司法部門。
她最終沒有往化妝間邁開步子,見到身形微胖的新郎穿著黑色西裝從另一扇門進來,就轉身往宴會廳走了。
賓客陸陸續續來了不少,章翾躲在入口處的湘繡大屏風后的靠背椅上坐了一陣,偶爾才抬頭看看新到來的人里面是否有熟悉的面孔。
結果反倒是姜粵發現了她。他都走到她跟前了,她才恍然發覺眼皮下不知何時映入了一雙半舊不新卻很干凈的黑色皮鞋。她連忙抬頭,看到姜粵正低著頭俯視自己。
她上次見到他還是兩個月前的事。
剛剛過完年,她從長沙回BJ,在熙熙攘攘的候機廳里,也是姜粵發現了她。她以為他是在BJ陪黃知嵐和蒙海津過年,見到他十分詫異。他解釋說回來看看外公、外婆。她當時有些詞窮,可能是因為有一陣子沒見到他,也有可能是下意識覺得自己戳到了他雖然不在面上表示不悅,但實際上多年來都并不太能真正融入進去的有關于組合家庭的問題。兩人湊巧是同一趟航班,因為天氣原因而延誤飛行,便難得有了在航站樓的小餐廳里同桌吃飯的機會。聊了些什么內容,她是早就忘光了,大概是因為不再是十五六歲時暗戀他的那種心情,亦不會那么的在意他說的每一句話,只是單純的發覺他身上不再有年少時自然而然散發出的那種無法被任何人和任何事物磨滅的光彩。她為此感到惋惜,卻無能為力,因為她也和他一樣,早已經找不到未來,單純靠著一個飄忽的坐標在一張巨大而模糊的地圖上行走著。
姜粵穿了一件深棕色的薄外套,利落的短發和干凈的面龐看上去還挺精神。他注視著已經起身的章翾,先說到:“剛才在外面看到是你們公司負責的,還在想你會不會在。”
她仿佛是擔心他在這樣的場合遇到自己會感到尷尬,于是俏皮的笑說:“如果不出現在這里,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見你這個大忙人一面呢。”
他也笑了一笑,棱角分明的輪廓在宴會廳里成千上萬只水晶燈的映照下顯露出了一絲輕松自在。他將問題拋回給她:“下回你們幾個聚一起的時候給我打個電話,我今年還沒見過他們幾個。”
她立馬就說:“蕭致快過生日了,那貨特別喜歡玩,每年都要搞個小派對什么的。他之前不好意思叫你,這次一定讓他把你請上。”
他問她:“有什么不好不好意思?”
她故意笑說:“你就是他爸給他定下的學習榜樣,到現在都當上那么大一家游戲公司的老總了,他爸還是覺得他沒成器,趕不上你,所以他對你向來是有些想法的。”
他呵呵笑起來,慢慢搖著頭說:“如今還有什么榜樣不榜樣的,我倒覺得我成了最壞的一個榜樣。幸好你當初沒走我這條路,專業白費是可惜了點,但說到底,你還是比我自由的多。”
她跟著調侃起自己來:“現在說起來是輕松,當初為這事可沒少挨我媽的批評。”
他點點頭,不經意提及說:“阿姨的心情是可以理解。你把腿摔了的那年,我見她精神萎靡了小半年,還是放了太多的希望在你身上,結果沒能達成,難免要多發幾句牢騷。”
她閃了閃神,想起那年故意把腿摔斷的事,到現在,她都從沒承認過那次的事故是自己有意為之的。或許人都有自私的一面,想要為自己爭取更多的自主和自由,不愿意被別人的想法綁架,由此過上一種從出生到死亡都沒有意義的生活,哪怕這個別人是自己的親生父母。
她發了會兒呆,緩過勁來,姜粵正好受到其他來參加訂婚禮的同事召喚。她直接就替蕭致邀請了姜粵吃生日飯,說朱小顏會帶女兒茉莉參加。
姜粵答應只要時間不沖突,一定會去。
賓客在開宴前到齊。章翾從前在這家酒店承辦過幾場婚禮,雖然楊柳娘家和準婆家的要求都很多且復雜,但從宴會燈聚集在新郎和新娘身上的那一剎那,她就預感這會是一場圓滿、至少是面上圓滿的訂婚禮。因為這樣場面的訂婚禮更像是精心排練后呈現給觀眾看的,誰都不會在這個時候出錯。
她的目光從一直保持著笑容的楊柳那兒一點一點轉移到坐在不起眼的位置的姜粵臉上。整個宴會廳的光束有百分之九十集中在臺上那一男一女身上,只有暗淡的光漫不經心的灑在眾生頭頂。她幾乎看不清姜粵的表情和神態,更難去猜測他此刻的想法與心情,或許在他一直淡然的皮囊下藏著一顆澎湃涌動的心,也或許時間早已經消磨了他們彼此之間的愛情,讓他們在經歷了許多風雨之后選擇背對背向前走,而此刻余下的,唯有祝福和一點點的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