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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18他(六)

去年十二月初,房煜想要獲得一筆錢,具體金額他不知道,但他想幾萬塊應該差不多,獲得方式他也不知道,但在得知崔如夢媽媽把一只金手鐲藏在枕頭底下后,他覺得幸運的齒輪開始轉動了。

只要他假裝不經意一問,崔如夢就愿意和盤托出,她父母的出門時間、要去的地點、要做的事情,他都能一清二楚。

2021年12月31日晚上八點二十九分,房煜背著書包走進石港西村,書包里裝著他待會用來掩飾身份的服飾。

他在崔如夢家樓下忐忑地徘徊了將近十五分鐘,終于,等到她出門的消息。

他果斷火速脫掉外面的牛仔衣,戴上頭套手套,順著外墻的下水管道往上攀爬,進入201的主臥,又以最快的速度拿走手鐲。

但就在他踩上陽臺防護欄、準備順著下水管道離開的時候,聽到了從202房傳出的如尖刀般刺耳的嘶吼聲。

他記得崔如夢說過,隔壁住著一個安靜又溫柔的哥哥,從來不大吵大鬧,也不制造任何噪音。

出于好奇,他跨了過去。

透過隔開陽臺與室內的落地玻璃窗,他看見里面有個穿著駝色大衣滿臉通紅的中年男人指著一個很高側臉很好看的年輕男人的鼻子破口大罵。

“你拿自己當根蔥,誰拿你蘸醬?要不是有我的名頭,你真以為那兩本書能取得那個成績?”

“我給你的錢你該不會嫌少了吧?你當我的代筆不比你以四木的名義去創作賺得多?”

“我勸你做人不要太貪,不要給臉不要臉!……”

男人的言內言外之意房煜都沒聽懂,但他下意識掏出手機錄像,錄了一會,屏幕頂端彈出崔如夢發來的消息。

為免女生等自己太久,房煜摁下終止鍵走人,幾秒后,屋子里忽然又傳出“嘭”的一聲,不大不小,悶悶沉沉,但房煜懶得管兩個大男人的紛爭,沒有再爬回去。

翌日中午,和崔如夢分別后,房煜在小紅書搜索告柏的游玩攻略,無意中刷到一篇同城推薦的筆記——著名武俠小說作家云行風今晚將帶著新書《無邪傳》在鑫華書城與讀者們會面。

他素來不看書,自然不會對此提起興趣,但因為圖片里那張和昨晚的暴躁男人很相似的臉,他的視線不自覺多停留了三四秒。

當天下午將告柏的行程規劃好后,房煜決定在臨行前再見崔如夢一面。

好好陪她吃頓飯,認真聽完她那些碎碎念,這是他的初衷。

可是,他偏偏聽到了鄰居哥哥去世的消息。

那一刻,他想到了另一個快速獲得金錢的方式。

其實他不確定云行風是不是那個男人,也不確定那個男人是不是導致鄰居哥哥去世的兇手,但他想賭一把。

這場賭博比他想象中順利得多,興許是心虛,云行風一看到扉頁上的字就同意了私下見面,觀看完偷拍的視頻后沒有多猶豫就答應以五萬元的價格買下。

“飛哥大排檔人多,銀行卡他是偷偷塞進我口袋里的,然后我就當著他的面刪除了視頻。”

“視頻有備份嗎?”黎昇問。

房煜搖頭:“沒有。”

這時,黎昇看了身旁的陳蕓一眼,多年搭檔形成的默契讓陳蕓迅速領會他的意思——審問結束后拿房煜的手機去進行數據恢復。

如果房煜所交代的事情都是真的,那么犯罪嫌疑人基本可以確定是王行峰,可是黎昇對房煜還有疑慮。

“為什么想要獲得一筆錢?準備拿來做什么?為什么選擇去告柏?”

房煜輕笑了聲,“這是我的私事,和這案子無關,我拒絕回答。你可以當我一時糊涂,財迷心竅。”

說話間,他眼底滲透出一股難言的落寞。

通過技術手段,被刪掉的視頻得以恢復,但遺憾是,30秒的視頻只錄下王行峰對陸騏然惡語相向的場面,沒有推搡,沒有沖撞,無法直接斷定王行峰就是致使陸騏然哮喘發作身亡的兇手。

黎昇看完王行峰過往所有的采訪后,心想,接下來可能會是一場不容易打的心理戰。

……

完成今年的第四場簽售,王行峰從廣州飛回西洲。

傍晚,妻子特地做了他最愛吃的糖醋排骨,卻見他愁眉不展、食不下咽。

她輕輕撫摸他的手背,柔聲問道:“你在外地的日子有沒有按時服藥呀?”

王行峰抽回手,放下筷子,一聲不吭進了房間,關上門。

“吃藥能睡得好一點。”這么嘀咕著,妻子從客廳儲物柜里取出了一盒藥物。

在她準備倒溫水的時候,門鈴響了。

門一開,一陣馥郁的檀香撲鼻而來,陳蕓頓覺神清氣爽。

黎昇舉著證件問道:“你好,請問王行峰先生在嗎?”

女人愣在那里,緩了一會才敞開門讓兩位警察進屋。“在,他在房間里睡覺。請進。”

黎昇的目光從女人手中的藥片掠過,環顧客廳,他不懂設計,但大量古色古香的水墨元素和冷暖互補的配色讓他強烈地感受到一種高級的奢華。

“好有錢啊。”陳蕓低聲慨嘆。

“需要我叫行峰起來嗎?”女人遞來兩杯茶,杯子是典雅大方的圓融杯,茶水色澤清透。

溫婉如水的女人讓陳蕓情不自禁變得心平氣和:“可以讓他再睡會。”

主要是她想在這么高雅舒適的環境里待久一點。

“他剛進房間,”女人眼神誠懇地看著陳蕓,“應該還沒睡著。”

“……”陳蕓尷尬地笑了笑,“那還是叫他出來吧。”

王行峰長得很普通,那種你見過就會忘記的普通,用一個成語形容是其貌不揚,但舉手投足挺儒雅。見到警察,他神色淡淡,看上去很平靜,即便坐在審訊室里,他依舊泰然自若。

他說,警察找我一定有合乎規矩的理由,我行得正坐得端,沒什么好慌張。

“你還記得2021年12月31日晚上六點到十二點,你在哪里、見過什么人、做過什么嗎?”黎昇問。

王行峰十指交叉置于桌上。“抱歉,這段時間比較繁忙,我還真忘了那天的事情。”

“那我給你點提示。”黎昇拿出陸騏然的個人照,“記起了嗎?”

王行峰如夢初醒:“啊,小然,對,那晚我去見了小然。”

“幾點到的?”

“應該是……”王行峰頓了頓,“八點多。”

“幾點走的?”

“九點多?”

“你還反問我?”

王行峰樂呵地笑出聲,“不好意思警官,我記性一直不大好,容易忘事。”

黎昇沒有笑,“說說那晚發生的事情,詳細一點。”

王行峰眼皮低垂,頻繁眨眼,像在整理思緒,過了一會,他重新抬起頭淡然地看著黎昇。

“那天我聽說小然的小說要出版了,作為前輩,很替他高興,就去他家為他祝賀,我們聊了些和創作有關的事情,本來我還想請他出去吃個夜宵,但他說需要趕稿,那只好改天再約,所以我沒有在他家待很久。”

“還有什么要補充的嗎?”

王行峰托著下巴,再次陷入沉思。

“啊,”他回憶起什么,“聊天中途有一只貓從陽臺跳進了屋子里,身上很多血,應該是受傷了,小然用紗布替它包扎,我對貓毛過敏,就沒有幫忙。”

“陸騏然那時候有表現出身體不舒服的樣子嗎?”

“沒有。”提問到這,王行峰像是終于覺察出一絲不對勁,語氣不安地問道,“小然怎么了?”

黎昇沉聲說:“在你見他的那晚去世了。”

王行峰霎時雙眼發直,嘴唇顫抖著沉默良久。

看上去好像真的對這件事毫不知情,內心震驚又悲痛。

待緩過神,他沉重地嘆了口氣:“怎么會這樣?”

黎昇繼續發問:“他是哮喘發作身亡,你有看到他發作的樣子嗎?”

“哮喘發作嗎?”王行峰一臉難以置信,“沒有,他看起來很健康。”

他再次哀嘆:“怎么會這樣呢……”

分不清他是在演戲還是真情實感。

如果不是看到過他陰鷙狠戾的模樣,陳蕓覺得自己恐怕就會相信眼前的這個男人。

“你是聽誰說陸騏然的小說要出版了?”黎昇突然問了一個似乎無關緊要的問題。

“編輯們。”

“誰?”

“出版社的編輯。”

“叫什么名字?”

王行峰抿了抿唇:“邢杰。”

陳蕓先前已經查到,邢杰除了是陸騏然《屠天記》的責任編輯,還是王行峰《無邪傳》的責任編輯。

“你和陸騏然是怎么認識的?”

“他曾是我的代筆。”王行峰脫口而出。

他對此直言不諱,倒讓黎昇和陳蕓感到意外。

他們詢問過邢杰,六年前,王行峰因為身體抱恙,又不希望自己正在更新的小說斷更,曾拜托他幫忙找代筆,邢杰推薦了幾個當時默默無聞但筆力不錯的小寫手,其中一個是陸騏然,至于兩人后面有什么接觸,邢杰并不清楚。

“那時我沒有選小然,因為他那會只創作過短篇小說,后來他又私信我,毛遂自薦他的一部長篇小說,并請求以我的名義去發表這部小說看看讀者的反響,我原先不同意,但他和我說他的家境很不好,急需錢交學費,我心疼他便答應了,并且給了他一筆高于市場平均水平的酬勞,再后來,小然又賣了另一部小說給我。我很欣賞小然的才華,鼓勵他取屬于他自己的筆名來發表作品,不再依附于我,果然,不出我所料,作家四木成功了。”

王行峰言辭懇切,仿佛真的是一位愛惜人才、對后輩關懷備至的好前輩。

但當了二十年刑警,和各路牛鬼蛇神都打過交道,黎昇心里知曉,越是表現得隨和坦蕩的嫌疑人,越是擅長避重就輕、蒙蔽人心。

要戰勝這樣的人,你必須比他更真誠。

“你是怎么知道陸騏然住址的?”

“他告訴我的,他多次跟我提過很希望我去探望他。”

“12月31日那晚,你是第一次去陸騏然住所嗎?”

“第二次,半年前我有去過一次。”

黎昇瞇起眼:“看來你的記憶力并不差。”

“……”王行峰愣了愣,一笑置之。

比他更直接。

“那晚你為什么要去見陸騏然?”

“我剛已經說過,聽說他的小說要出版了,作為前輩前去祝賀——”

“祝賀?”黎昇急切打斷,“祝賀會跟他說別把自己當根蔥,會跟他說不要給臉不要臉?”

王行峰咽了一口唾沫,不緊不慢地說:“我之所以會這么說,是因為小然原本想把他的《屠天記》也賣給我,但索要的報酬非常高昂,遠超他的作品的價值,我意識到他的初心變了后,就一直在勸說他,試圖讓他回到正確的軌道。”

更戳中其要害。

“是這樣嗎?”黎昇目光如炬,直直盯著王行峰,“可我了解到的事實,并非如此。”

黎昇慢慢走到王行峰面前,步伐鏗鏘。

“六年前,你患上焦慮癥,經常失眠多夢、心情煩躁、腦子昏沉,吃藥也沒起多大作用。”

王行峰不動聲色地攥起了拳頭。

“你漸漸寫不出精彩的作品,以致粉絲大量流失。”

越攥越緊。

“直到你找到了一個創作水平不比你低的代筆,才重新有起色。”

額頭甚至冒出了冷汗。

“但后來,那個代筆不愿再只當一個代筆,想在小說圈擁有自己的姓名。你很害怕,害怕后浪把前浪拍死在沙灘上,害怕——”

陳蕓敲擊著電腦鍵盤實時做好記錄,可忽然,她聽到撲哧的笑聲。

王行峰望著天花板的白熾燈,嘲諷地笑了。

“警察現在辦案靠的是想象力和編故事嗎?”他姿態放松地靠著椅背,深沉的眼眸沒有涌現出一絲情感波紋,“如果再這樣,恐怕我會投訴你們。”

陳蕓頓時急了:“如果你不是心虛為什么要給房煜五萬塊?!”

“五萬塊?什么五萬塊?”王行峰面不改色地凝視著陳蕓,“單憑一個小偷的一面之詞,就給我定罪,會不會太過兒戲?”

他長長舒出一口氣:“我明天還要飛去BJ參加活動,如果沒別的問題,可以讓我離開了嗎?”

“……”

這一戰,他們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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