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騏然的案子,再次陷入死胡同。
房煜的口供,把矛頭指向王行峰,王行峰的口供,又把矛頭指回房煜。
孰是孰非,撲朔迷離。
黎昇把自己鎖在辦公室里,重新梳理這個案子的線索和證據(jù)。
首先,從狼藉的地面、受到撞擊的后腦勺、通往吸入劑的無塵“小徑”來判斷,陸騏然之死應(yīng)該是人為,死亡時間推測為2021年12月31日晚上九點至十點。
然后,目前鎖定了兩位嫌疑人——
房煜:和陸騏然之間互不相識,以前沒有過交集,需要錢,2021年12月31日晚上8點56分盜竊了201房的貴重物品,之后在202陽臺親眼目睹王行峰辱罵陸騏然并錄下視頻(他沒有留意且沒有拍到地面的狀況),停留時間一分鐘左右,爬下水管道撤退時聽到202房內(nèi)發(fā)出“嘭”的響聲,9點10分走出石港西村村口,打車去了海邊,第二天得知陸騏然死亡的消息后以視頻威脅王行峰,王行峰給了他一張存款余額為五萬人民幣的銀行卡。
王行峰:和陸騏然在六年前認識,陸騏然曾是他的代筆,患有焦慮癥,新書銷量不佳,2021年12月31日晚上8點32分進入石港西村,8點57分被房煜看見他辱罵陸騏然,9點23分走出石港西村村口。
以成年男子一般的步行速度,從陸騏然出租屋走到石港西村村口,大約需要十分鐘,這么看來,房煜的確沒有和陸騏然單獨相處的時間。
而王行峰無論是作案動機還是作案時間都具備了。
可是,王行峰堅稱——沒有和陸騏然發(fā)生任何肢體沖突,唯一的肢體接觸是陸騏然因?qū)λ难蚪q大衣感興趣而上手撫摸過。在他離開前陸騏然一切正常,碘酒瓶沒有被打翻,會私下見房煜只是出于對讀者的尊重和好奇,沒有給過房煜銀行卡。
如果王行峰說的是真話,那么警方需要考慮另一個可能性——在王行峰離開202后,還有人接觸了陸騏然,致其身亡。
黎昇想,如果能知道陸騏然哮喘發(fā)作或者死亡的確切時間,那就好辦了。
但這不可能,以現(xiàn)在的鑒定技術(shù),一小時的置信區(qū)間已經(jīng)算是比較精確的結(jié)果。
這條路行不通,那就尋找別的突破口——來源成謎的五萬元。
一旦查到這筆錢和王行峰脫不了干系,那王行峰的謊言就會不攻自破,雖然不能作為直接證據(jù),但或許能以此擊潰王行峰的心理防線。
只不過,這恐怕要花相當長的偵查時間,畢竟是曾賣給詐騙團伙的銀行卡,不知經(jīng)過了多少人的手。
另一邊,陳蕓在審問還暗藏著秘密的房煜。
“銀行卡是王行峰給你的嗎?”她歪著身子手背撐著下巴,坐相十分隨意。
見警察這副樣子,房煜的狀態(tài)也松弛了些。“我不是回答過了嗎?”
“Yes or no?”
“……”房煜眨了眨眼睛,“Yes.”
“五萬塊是你定的價格還是王行峰定的?”
“我定的。”
“為什么是五萬?”
“隨口說的。”
“怎么不要十萬、二十萬?”
“那他可能會覺得我獅子大開口,一分錢都不肯給了。”
“喲,小小年紀還懂得換位思考。”
“……”
“要這么多錢做什么?”
房煜低下了頭,緊閉雙唇。
“讓我來猜猜。”陳蕓俏皮一笑,“難道你瞞著崔如夢,在告柏還有一個女朋友?”
房煜猛地跺腳,矢口否認:“當然不是!你別亂說!”
“那——”陳蕓在一小時前從告柏同僚那獲悉,房煜的親生母親如今在告柏生活,“是去找媽媽了?”
房煜一愣,隨即又低下了頭。
靜默了幾秒后,陳蕓看見淚珠一顆一顆地從房煜的眼眶里掉落出來。
“我只是……”房煜哽咽著,“有點想她了。”
遇見崔如夢之前,房煜也曾擁有過一段快樂時光,那時他的母親在車間是敢于迎難而上的優(yōu)秀員工,在家里是能變著花樣做出很多美食的超級大廚,但父親染上賭癮后,一切變得面目全非,母親成為了不能還口的出氣筒,無法還手的人肉沙袋。
他眼睜睜看著母親白皙的身體變得一塊青一塊紅,心如刀絞,終于,他對她說:“媽媽,我們離開這個家吧。”
母親鼓起勇氣逃離了地獄,只是沒有帶上他。
這一別,就是八年。
那天,他夢見久未見面的母親患上重病,卻無人照料。
夢醒時,他決定去找她。
他不知道治病要花多少錢,但他想幾萬塊應(yīng)該能撐一段日子,他制定好游玩計劃,幻想著能和痊愈的母親愉快相聚。
有人說夢境和現(xiàn)實是相反的。
果然是。
母親已經(jīng)有了新的丈夫、新的孩子、新的人生,他們一家三口會一起逛商場,一起踢足球,一起在游樂園慶祝生日,其樂融融。
房煜遠遠地看著,遠遠地祝福她。
……
還有不到半小時,王行峰的傳喚期限屆滿。
黎昇望著墻上嘀嗒運轉(zhuǎn)的掛鐘,無可奈何地合上卷宗。
他剛踏出辦公室,審訊完房煜的陳蕓就迎面走來。
“師傅,我相信房煜,肯定是王行峰害死了陸騏然!”
黎昇平心靜氣:“證據(jù)不足,還不能下定論。”
“房煜的證詞、視頻、銀行卡,還有那本書的對話、簽售會的視頻,這么多證據(jù)加起來,都不夠錘死王行峰嗎?!”
黎昇緩緩搖頭:“不夠。”
“……”陳蕓瞬間沮喪成癟了的氣球。
時間一點一點地流逝。
進入刑偵隊兩年了,陳蕓第一次覺得那么無力,當初斗志滿滿,以為自己可以上九天攬月,下五洋捉鱉,到頭來,她其實誰也保護不了。
“歇會吧。”黎昇拍了拍陳蕓的肩。
陳蕓拖著步子回到座位,像爛泥一樣癱在桌面上。
她閉上眼睛,準備睡會。
沒睡兩秒,手機響了。
“干!哪個龜孫子?”她咒罵著接聽電話,“喂?!”
對方?jīng)]被嚇到,“你好,請問是陳蕓警官嗎?”
“是我,你哪位?”
“我是孟林霖。”
三分鐘后,警局里出現(xiàn)這樣一個詭異的場景:
一陣狂風一邊高舉手機大喊“孟林霖,謝謝你!!!”,一邊穿過辦公室,穿過走廊,穿過大堂,攔下了即將邁出警局大門的王行峰。
審訊室。
黎昇:“王行峰,有些細節(jié)我想和你再確認一遍。”
王行峰閉著眼睛,呼吸聲有些重,大概是在閉塞的審訊室待了一天,他的耐心已經(jīng)所剩無幾。
“你那晚幾點離開陸騏然住所?”
“九點多。”
“九點多少分?”
“沒留意。”
“你從陸騏然住所離開后就直接去村口嗎?”
“是。”
“中間沒有停留?”
這些瑣碎重復的問題讓王行峰越來越懶得應(yīng)答,他幅度微小地搖了下頭。
“村口監(jiān)控顯示你9點23分走出村口,那按你日常的步行速度,你應(yīng)該在9點10分到9點16分之間離開陸騏然住所?”
“差不多吧。”
“你和陸騏然待在一塊的三四十分鐘里,他都沒有半點異常,沒有呼吸不順暢?”
“沒有。”
“可能你不知道,陸騏然在哮喘發(fā)作的時候撥打了一個電話。”
“?”
心里咯噔一下,王行峰屏住呼吸慢慢睜開眼睛,這時他發(fā)現(xiàn)一副健碩的身軀幾乎完全擋住了他頭頂上的光,黑壓壓一片。
黎昇像豺狼一樣瞰視著王行峰:“那個接了電話的女孩告訴我們,她聽到了。”
“……”
黎昇逐漸逼近,聲勢浩大,“她都聽到了。”
“……”
王行峰感覺頭開始劇烈地疼。
腦袋里仿佛有成千上萬的黑色條蟲在蠕行,一半在嘶喊“你們?nèi)ニ溃既ニ馈保话朐趧窀妗袄潇o下來,他在騙你”。
兩方勢力角逐得你死我活,后者即將取得勝利的時候,他又聽見第三個聲音說:“把孟林霖叫過來吧。”
話音剛落,黎昇就感受到一股蠻力在把自己往下拽——王行峰鼓睛暴眼,雙手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臂。
“她叫什么?!”
黎昇不解王行峰的反應(yīng),但仍一字一頓地回答:“孟、林、霖。”
“……”
那一剎那,王行峰抵御良久的心理防線,徹底潰敗。
王行峰從小就有一個武俠小說家夢,他最喜歡做的事是把自己心中的江湖一筆一劃地書寫在厚厚的筆記本上,供全班同學傳閱,每得到一份夸獎,他就多一分熱愛。
這份熱愛在他發(fā)表第一部長篇武俠小說后被完全點燃,火勢一路高歌猛進,而他在熊熊烈火中忘我起舞,贏盡名和利。
可是好景不長,小說市場越來越百花齊放,愛好武俠小說的讀者卻越來越少,最可怖的是,他像燃料耗盡的發(fā)電廠,逐漸生產(chǎn)不出光與熱了。
一寫不好就焦慮,一焦慮就更寫不好,不知怎么就陷入了死循環(huán)的怪圈里,難以抽身。
但他知道,必須抽身。
找代筆,是他認為的最好的自救方法。
在那群人里,陸騏然交出來的答卷最為驚艷,無論是設(shè)定、文筆、創(chuàng)意還是格局,都值得稱嘆,也成功為他創(chuàng)造了新的輝煌。
可惜的是,在IT方面同樣擁有出眾才能的陸騏然,選擇了畢業(yè)后專注于軟件開發(fā)工作。
王行峰等了四年,終于等到陸騏然重新執(zhí)筆,然而,不再是貧窮大學生的男孩從今往后要以自己的名義去發(fā)表作品了。
2021年12月31日,是新書全國巡回簽售會首場的前一天,王行峰花了三年半時間嘔心瀝血創(chuàng)作出這部小說,可是助理卻告訴他,簽售會的預(yù)約人數(shù)僅僅四十余人,是巔峰期的百分之一,而新起之秀四木的作品斬獲了今年武俠小說榜榜首,來勢洶洶。
王行峰無法接受這個殘忍的結(jié)果,試圖借酒消愁,然而不但愁消不掉,還產(chǎn)生了去找陸騏然的沖動。
他的本意并不是要傷害陸騏然,他只是想找到一個答案,為什么他最熱愛的事業(yè)最執(zhí)著的夢想?yún)s深深地辜負了他的答案。
可能是被酒精沖昏了頭腦,在陸騏然毅然拒絕當代筆時,他的雙手不受控制般猛地往前一推,陸騏然的后腦勺便撞上了墻壁……
“他后背貼著墻壁往下滑,呼吸越來越急促,然后他從口袋里拿出吸入劑,但沒拿穩(wěn)就掉地上了,我當時太慌亂不小心把吸入劑踢進了床底,我伸手進床底想要撿回來,我把自己的手臂使勁伸到最長了,我是真的想要撿回來,我夠得著……
“可是最后我沒有。”
王行峰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