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濃重的黑暗。
一絲聲響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靜。
鬼陰司十八地獄里,粗大的鐵柱根根排列,圈牢起數(shù)之不盡的厲鬼。
這個地獄,就是陰天子關(guān)押仇敵的地方,江湖上大多數(shù)的黑道魔頭都已被他拘禁,包括威名遠赫的暮云山四惡人。
腳步聲從不遠處傳來,微弱的火光也映照出來者白皙俏麗的臉頰。
四惡人躺在地上,手扶著鐵柱,絲絲笑道:“就算要折磨我們,也要分個時候!”
蘇紅袖面色平靜地看著他們,輕輕道:“你們?nèi)裟芷饋碚f話,我也許還會愉快一些…”
碎玉仙掃了她一眼,臉上又有了笑容,但這次的笑容里卻多了點希望的意味:
“你這次來,沒有帶刑具…“
蘇紅袖攏了攏頭發(fā),淡淡道:“我想和你們談個條件。”
此話一出,其他三人立刻起身,蒼亂的頭發(fā),青腫的面龐都浮起了生氣。
蘇紅袖沉聲道:“我要你們?nèi)⒁粋€人。”
陳鐵掌首先愣住了,他先想了一會兒,隨后又苦笑道:“難道是陰天子?”
蘇紅袖沒有點頭,只是眨了眨眼。
暮云山四惡人身軀都僵硬了一下,心頭的戰(zhàn)栗讓他們的腿開始發(fā)軟。
蘇紅袖微笑:“怎么,怕了?”
四個人都沒有說話,頭低了下去。
蘇紅袖道:“我不是要你們和他正面交鋒,而是等他身受重傷毫無防備之時再給他致命一擊。”
陳鐵掌道:“我們憑何相信你?”
蘇紅袖看著他,一字一頓道:“憑我橫霸武林的野心。”
話落,四周靜寂,雙方無言。
久久之后,鳩盤婆開口道:“事后我們能得到什么?”
蘇紅袖道:“自由,本屬于你們的自由…”
四個人面面交視,彼此的眼眸里都漸漸冒出了狂熱的神采。
蘇紅袖見大勢已成,便從懷里取出四張面具——
血紅色的面具。
“戴上它,三日之后的丑時,藏在回云峰的斷石后,只要我一現(xiàn)身,你們立即出手!”
暮云山四惡人接過面具,腦門青筋畢現(xiàn),嘴上掛著許久不見的淺淺笑意。
與此同時,在遠郊三十里外的蒼竹江,粼粼碧水隨風(fēng)而動。
夏天已快過去了。
淡煙繚繞的群山,山中的青葉已開始褪去了往日的熱烈與繁茂。
涼涼的空氣,流動著暮夏傍晚的野草氣味。
江邊的渡船上,坐著三個人,一身儒裝,折扇綸巾,眉眼犀利的孔云霄斜倚在船板上沽酒,青袍長須,身材瘦弱的浪逢在無聊的敲打著舟楫,一旁的不歸城主祝炎,正襟危坐,眼神寂寞地望著黛青色的連山。
他們似乎在等一個人,一個很好的朋友。
每隔兩年的初秋,他們都會在這里相聚一次。
當(dāng)那個朋友來的時候,他們都會帶著微笑。
三個人都在江湖上有著很高的地位,那種微笑,在外人看來確實是不可多得的。
他們的朋友已經(jīng)來了。
呼延嘯手執(zhí)鐵劍,披散著亂發(fā),一步一步走來。
當(dāng)三個人看去的時候,面容卻先僵硬了。
他們與陰天子呼延嘯,彼此之間已經(jīng)有了數(shù)十年的交情,雖然他殺孽無數(shù),看起來很衰老,但這一次的遇見,卻讓孔云霄等人發(fā)覺,呼延嘯是真的憔悴了許多。
這種憔悴,不只是表現(xiàn)在臉上,還有心里。
以及他那蒼白的人生。
孔云霄立刻站起,酒瓶被打翻在腳下,浸濕了他的褲腳。
呼延嘯停駐,默默看著他們,嘴角那絲若有若無的苦笑,似乎在訴說著兩年的時光。
祝炎,浪逢也都走了過去,他們深知呼延嘯有著不可摧折的心,他們也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能讓一個曾縱橫武林的霸主失魂落魄到現(xiàn)在。
天邊夕陽,金光傾灑。呼延嘯望著波光徐徐的蒼竹江,想握緊手中的劍,但他已沒有力氣。
劍很沉重,殺戮很沉重,沉重地已讓他喘不過氣來。
那記憶中盛開的合歡,樹下的孔雀,河岸邊的少女,都已成為不能回首的昨天。
他用輕緩的,不帶哪怕一絲憂傷的語氣,將孔云霄,浪逢,祝炎一一帶到了那年盛夏的滇西。
被撿拾起的過去,風(fēng)吹零一地的碎片,唯剩奈何。
似乎是許久許久之后,當(dāng)山風(fēng)開始清冷,河水開始黛綠,四個人的身軀才微微感覺到了蕭瑟的秋涼。
孔云霄看著他,輕聲說:“你本可不必回來的,你的血債,我們可以替你分擔(dān)…”
呼延嘯微微搖頭,道:“你總是那么好心,可你是否理解,血債就是血債,沒有人可以替誰分擔(dān)。”
浪逢移開了目光,轉(zhuǎn)向了江中稀稀落落的游魚,緩緩道:“我一向是有話直說,你離開的這兩年,不僅是少林武當(dāng),五岳劍派,甚至連朝廷都撥了兵馬來討伐你,這一次,即使是我們?nèi)齻€一同出面,也不見得能保你無恙…”
呼延嘯撩開頭發(fā),哈哈笑了起來,慘白的牙齒露在外面,疲憊而充滿血絲的雙眼突兀著:
“我這次回來,就沒打算要留自己全尸!”
祝炎蒼老的眉宇立刻皺緊了,急聲道:“生死之事,哪是那群烏合之眾說得算的!”
呼延嘯把目光轉(zhuǎn)向他,蒼涼的眼眸沁著荒寒:“你有沒有聽過這一句話,命途窮盡的人,對自己死亡的預(yù)感是出乎意料的準確。”
三個人手都不禁抖了一下。
呼延嘯道:“請原諒我的不謙虛,我現(xiàn)在確實已經(jīng)登上了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巔峰,而我的腳下,也踩上了無數(shù)人的尸體,世間所有的怨恨與殺戮都由我而來,所以,我若不死,這場江湖的紛爭就不會結(jié)束。”
“我有了自己所愛的人,有了自己的孩子,在那之后我才明白,世界上比比權(quán)力名望更重要的,是愛,是為了愛而活著,可我現(xiàn)在已不能回頭,也許我或許是個好領(lǐng)袖,但我卻不是個好丈夫,好父親,為了翠翎與兩個女兒,為了她們能避開武林的拼殺活的安安穩(wěn)穩(wěn),我只有把自己的命交出去。”
孔云霄聽著淚已流下,他顫聲道:“你以為,在你死之后,江湖就能太平么?”
呼延嘯此時,臉上綻開了溫和的微笑,說:“會的,我相信會的,因為有你們在。”
浪逢與祝炎,緊閉著雙唇,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嗚咽。
呼延嘯輕聲道:“蘇紅袖,也就是碧奴,她是個野心很大的女人,在我死之后,她定會圖謀篡權(quán),你們要阻止她。”
他看著三人,繼續(xù)道:“孔秀才,你手下有許多能人異士,完全可以另立旗幟獨據(jù)一方,浪逢,你是江南蘇淮的族長,手里的寶劍自然是一大利器,祝炎,你是我麾下的城主,萬人之上,你們?nèi)艘谖宜篮螅纬扇蓜萘Γ舜藸栂议L,成武林鼎足,互不侵犯,到那時,這場血雨紛爭才算真正平息。”
三個人一字一句地聽著,眼神中,已不再有彷徨與悲傷,因為他們眼前的陰天子,已不再是那個曾叱咤風(fēng)云的魔頭,現(xiàn)在的他,只是個為武林著想,為自己懺悔,為愛人憂傷的普通人。
他可敬,可怕,可恨,又可憐。
夕陽已落下,夜幕近在咫尺。
祝炎走過去,用一**和的語氣輕聲道:“你需要注意的,是你曾經(jīng)的結(jié)拜兄弟關(guān)岳,他至今仍深愛著碧奴,對你痛下殺手,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
呼延嘯聞言,只是苦笑。
當(dāng)初在將軍府,他與碧奴第一次相見,從她火熱熾烈的眼神里,他便能感覺到,碧奴絕不是個自甘孤獨的女人,她有謀略,有野心,這樣的人或許能對自己的霸業(yè)起到很大的作用。所以,他便帶她走了,只是呼延嘯沒想到,關(guān)岳會對碧奴有著如此之深的感情,以至于兄弟反目互相殺伐也在所不惜。
而現(xiàn)在,一切都已不重要,他知道有很多人想要殺他,其中不排除關(guān)岳。
呼延嘯從未計過生死,多少年的風(fēng)雨都過來了,但唯一沒能放下的,就是翠翎與自己的孩子。
他看向孔云霄,眼神中有著從未有過的懇求:
“今晚無論發(fā)生了什么事,你一定要找到我的兩個女兒,讓她們平平安安地活著。”
孔云霄心頭頓時泛起一種酸苦。
他已說不出話來,只是點點頭。
星光照耀,呼延嘯站起了身。
黑色的長袍,黑色的長發(fā),黑色的鐵劍,在夜色中顯得那么恍如隔世。
他轉(zhuǎn)身,走上了來時的路。
這一別,便是黃泉碧落,陰陽相隔。風(fēng)吹起他的長發(fā),在迷離的黑夜里飛舞纏繞。
短短的一瞬,三個人忘記了他的名字,只記得,別人稱他為“陰天子”。
無論生死,無論善惡,他已經(jīng)走完了所有的路,這就是陰天子呼延嘯的一生。
子時,狂風(fēng)驟起,傾盆大雨猛然而下。
奔雷,閃電!
鬼陰司的信鴿一一飛出,將陰天子的行蹤告知各門各派,請求合力圍剿。
月黑風(fēng)高,大雨凄迷。
五岳劍派,少林武當(dāng),長江十三寨,祁連山莊,飛鷹連環(huán)塢,還有皇廷鐵槍兵,他們都已蟄守在歸云之峽。
于是,就在那個無法令人回想的夜晚,爆發(fā)了震驚天下的回云峰大屠殺!
刀光,劍影,風(fēng)雷,閃電,怒吼……
飛血,殘肢,頭顱,呼喊,殘笑……
人,
越來越少。
尸體,
越來越多。
血債,仇恨,使人們失去了理智,后面的人踏著前面人的尸體,如一群兇惡的豺狼般瘋狂地撲向呼延嘯。
煉獄般的屠戮,一對百的砍殺,使呼延嘯也身受百傷,口溢鮮血,身形搖搖欲倒。
最后,回云峰頂上,
只剩下他與“兵馬大元帥”關(guān)岳兩人。
關(guān)岳步步進逼。
呼延嘯不斷后退。
直到絕崖邊邊緣。
慘白色的閃電照亮了大地,映出了在后方石壁下的三條人影。
孔云霄,浪逢,祝炎伏在那里,淚水已與雨水混雜,轟鳴的震雷掩蓋了他們悲慟的嗚咽。
他們知道,這是最后一面了。
關(guān)岳瞟了一眼陰天子身后的深淵斷崖,冷笑道:
“你大限已到,十三年前的平陽郡血案,今日你須命債命還!”
“哈哈哈哈…”一陣狂笑自陰天子口中發(fā)出,他滿面污血,神情凄厲如鬼,雙眼隱隱透出一股駭人的棱芒。
“少在這兒惺惺作態(tài)了,你那點心思我一清二楚,你殺我的目的,并不只是為了那七十三口人命吧!”
關(guān)岳面色一凜,嘴角微顫,不由得握緊了手中鐵戟。
“哈哈,看來我沒說錯,你果然還是忘不了那個人!”
關(guān)岳鐵戟一橫,殺機陡現(xiàn),切齒道:
“少廢話,我馬上就讓你命喪于此!”
音落,他身形暴起,手中鐵戟挾帶著烈烈風(fēng)聲向陰天子揮劈而去。
就在此刻,一直躲在斷石后的蘇紅袖與暮云山四惡人飛射而出,他們戴著血紅色的面具,齊齊運足十成功力,雙掌暴出,龐巨剛猛的力道將呼延嘯與關(guān)岳一同打下了萬丈懸崖!
風(fēng)聲在耳邊呼嘯,他們?nèi)缯鄢岬睦销椫敝眽嬄湎氯ァ?
那一刻,關(guān)岳閉上了雙眼,他深知自己必死無疑。
但手邊突然傳來的力道,如千斤巨石,硬生生地把他懸在了半空!
雨還在下,但風(fēng)已小了。
呼延嘯手中的鐵劍,齊根沒入了巖石,他一手攥住劍柄,一手攀住關(guān)岳,兩人登時凌空掛在了陡峭的巖壁上。
巖縫正不斷出現(xiàn)著裂痕,碎片紛紛而落。
腳下是無底的深淵,濃重的黑暗似乎要把兩人吞噬。
關(guān)岳面色變了又變,眼神里有著難言的苦澀,他顫著聲音道:
“為什么…”
呼延嘯扭曲的臉龐勉強擠出一絲蒼白的微笑,從上而下靜靜看著他:
“我知道愛一個人是什么感覺,也了解失去對自己最重要的人是有多痛苦,你我曾是兄弟,即使有天大的仇恨,也不至于煮豆燃萁吧……”
關(guān)岳看著他,嘴在顫抖,手在顫抖,心如刀絞!
舊時光里共患難的好友,彼此肝膽相照,但今天卻儼然成了不共戴天的風(fēng)雨陌路。
愛,誰不曾想擁有,但沾了鮮血的愛情,是否還值得守護下去?
劍刃外面的巖石在不停碎落,裂隙越來越大,飄搖的風(fēng)雨吹過,兩個人忽然下墜了一丈。
關(guān)岳的眼淚流進了心里,他嘶聲道:“放手吧,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對不起你,你應(yīng)繼續(xù)活下去…”
呼延嘯嘆了口氣,長發(fā)在疾風(fēng)狂雨中四散,他道:
“我背負了太多仇惡,只要我不死,這個江湖就仍會惶惶不可終日…”
裂隙在不斷地擴大,他們已搖搖欲墜。
“鮮血與生命的壘疊,讓我達到了天下的巔峰,可沒有人永遠都是鋒芒畢露,我不想被他人殺死,沒有人可以代替我的地位,陰天子的時代,就由我自己終結(jié)!”
關(guān)岳心猛地一顫,手立刻想抓住他。可是已經(jīng)晚了,呼延嘯松開左手,身體頓時像落石一樣跌入了無底深崖!
黑色的衣袂,黑色的頭發(fā),陰天子整個人都溶入了無休無盡的永夜。
雨水流進了他的眼睛,模糊了眼前的所有。
曾經(jīng)的幼時玩伴,回憶里的蒼白瘦長的臉頰,都在一剎那隨著這漫天風(fēng)雨破碎飄零…
就像呼延嘯說得,沒有人能殺死他,真正能殺死他的,只有他自己。
就這樣,關(guān)岳手攥著已故兄弟的鐵劍,用盡最后一點力氣,一點一點順著巖壁滑下。
他活了下來。
他成了回云峰大屠殺唯一的幸存者。
呼延嘯的尸骨,被他埋在山腳的一片白樺林下。沒有墳堆,沒有碑銘。
只有一片小小的孔雀羽毛。
翠綠色的絨羽,每當(dāng)有風(fēng)的時候,就會輕輕舒展。那年滇西的夏天,那個未圓的夢,就這樣在安靜的山谷里,陪著他永遠塵封在了江湖。
關(guān)岳已沒有心。
他的心在那一晚已被撕得粉碎。
他就像行尸走肉,不管多少人追問他,他都閉口不答。
他錯愛了碧奴,錯待了呼延嘯。
半月后,關(guān)岳在房中懸梁自盡。
而他的養(yǎng)子,關(guān)聞,也沒有在父親口中得到任何事情的緣由。
關(guān)聞被悲傷與憤怒所折磨,發(fā)誓一定要讓陰天子的朋友與碧奴付出代價!無論用什么手段!
他離開了將軍府,游蕩徘徊在青州,化名為“東方世”,加入了孔云霄的麾下。
孔秀才是武林顯赫人物,在那里他了解了許多不為人知的情況。
當(dāng)他得知碧奴的真名叫蘇紅袖,坐鎮(zhèn)酆都女王之位,而且失信于暮云山四惡人,事成之后又把他們關(guān)入了十八地獄,一個計劃就在他的心里萌生。
所有人都成為了他的棋子,于是,外表平靜的江湖之下,已是暗流涌動,風(fēng)雨飄搖…
武林中又一次的拼殺血斗,就在這里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