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問,蘇然,已在林中伏了兩個時辰。
他們的周身已僵麻。
但他們卻依然在耐心的等。
因為這兩個時辰,并不是一無所獲。
他們的旁邊,躺著一個人。
一個少女,粉色的衣裳,潔白的手腕上,帶著芬芳的櫻花。
這赫然是祝小虞。
她的穴道已被蘇問制住,暈倒在了樹叢里。
適才浪子興并沒有看錯,她真的來了。
她是被揚州城的風聲驚到,匆匆趕過來的。
鐵拳雷勇,兩個黑道高手,深夜光顧一家妓院,這件事,絕不會沒有走漏風聲。
而浪子興,他在揚州城雖然是個生面孔,但他的神指穿陽,江南蘇淮的獨門絕技,名聲早已傳遍大江南北。
所以,浪子興與雷勇的爭執,在一夜間成了揚州城人人皆知的事情。
她不可能不來。
蘇問伏在叢中,臉上掛著冷笑。
身旁的祝小虞,這是在可以算是意外的成果。
柳林里,刮著微風。
深秋的夜風,凄寒如冰。
林中的殺氣卻森冷如冰。
雷勇不禁打了個寒噤。
他發現自己已完全孤立。
事實即是如此。
“兇僧”鐵腸,“毒手閻王”夜無心,一個廢,一個死。
所以他不得不做出新的選擇了。
雷勇走上去,笑了笑,眼神中含著幾分自嘲與無奈:
“各位,雷某技不如人,自砸自腳,事至如此,你們要懲要罰,悉聽尊便。”
殷婷扶著浪子興站起,一旁的秦風也忍痛直身,幾人相互默視片刻,之后,浪子興拭盡了嘴邊早已風干的殘血,道:
“你打我三拳,秦兄弟已幫我還你一掌,你我已算齊平,秦兄弟受傷則是鐵腸與夜無心所為,如今他們兩人都已受因果之報,所以,你不必如此言重?!?
秦風與殷婷也微點點頭。
沈泣在不遠處默然地看著他們。
雷勇沒有說話,臉色由青轉白,由白轉紅。
他那三拳,力量的大小他自己最清楚,浪子興內臟的受傷程度他也再明白不過。
被打裂了五腑六臟,后半生不可能沒有隱患。
但浪子興卻絲毫不放在心上。
但其實,浪子興心里也明白,他并不是不知道自己傷的有多嚴重。
即使這樣,又如何呢?
雷勇已經知悔,那就沒有必要再追究下去。
雷勇頓時覺得自己像是變成了一個乞丐,身無分文,甚至連寬容都需要別人施舍。
他看向殷婷,看著她月光下朦朧而姣好的面孔。
他笑了:“如果沒有這件事,我一定會交浪子興這個朋友!”
殷婷也看著他,眼眸中已失去了恨意。
她沖他笑道:“我知道?!?
沈泣把頭轉了過去。
雷勇后退幾步,雙拳松開,向著浪子興一揖禮。
他的動作僵硬而生澀。
因為他從未做過這個動作。
現在他做了,相信這會讓許多了解他的人大吃一驚。
幸好這林中沒有了解他的人。
除了沈泣。
沈泣雖未真正了解他,但卻能看透他。
任何人與她四目交視的一瞬,在她的眼中便再無秘密。
冷眼夜梟,那只眼,仿佛有著攝人的魔力,不僅能觀盡千里,甚能看透人心。
這種女人無疑是最可怕的。
雷勇也感覺到了,在沈泣面前,總會有種不安的感覺。
果然,沈泣發話了。
她的語氣很平靜:“雷勇,你不是個能為一女子而大動干戈的人?!?
雷勇沒有看她。
沈泣繼續道:
“你從不缺女人,只看重權力,而今夜你的所為,恰恰就證明了,你娶殷婷,是為了達到某個目的,亦或者,是為了你的前途鋪路?!?
“至于武大娘,她又為何長年甘于在你的胯下,忍氣吞聲,難道她真的沒有一句怨言?你和她之間,究竟又有什么樣的秘密?武大娘的身世,你又了解多少?”
“若我猜得不錯,殷婷,武大娘,你,三人之間,十有八九,是和陰天子有著不同尋常關聯。”
最后一句,有如旱地驚雷,震驚了所有在場眾人。
一連串的問話,如同一根根無情的鞭子,一下下抽在雷勇的心上。
雷勇的嘴巴閉得很緊,嘴唇卻已不住在哆嗦。
他整個身子都在顫抖。
浪子興與秦風也發覺事出有因,雷勇不顧一切的大打出手,絕不是單純地為了得到殷婷。
揚州城所有傾城絕色,他幾乎都收入囊中,不會差殷婷一個。
他差的是勢力,權力。
難道他是想用殷婷來達到這兩個目的?
殷婷自小便是個可憐的遺孤,在她身上又有什么樣的過去,值得讓雷勇如此付出?
殷婷站在原地,臉上寫滿了迷茫。
她顯然也不知道在自己身上發生了什么。
但沈泣看得出來,她盯著雷勇,道:
“是要我逼你說?還是你自己說?”
雷勇面色已發白。
能讓他這般鐵打般的男人害怕的,究竟是什么?
沈泣的眼神已變得可怕。
就在這時,另一個聲音突然響起:
“我替他說!”
四個字,字字清晰,傳入了每個人的耳朵。
“吱呀”一聲門打開,自宵香別苑里走出了一個衣著華裳的女人。
武艷武大娘。
即使在黑夜中,她也穿的十分美麗。
她一出現,眾人就看向了她。
但雷勇卻沒有看她。
他眼中有著復雜不清的色彩,但已沒有了怯怕。
雷勇道:“真的要告訴他們?”
武大娘嘆聲道:“相比起蘇紅袖,告訴孔秀才會好一些。”
雷勇的眼角抽動了一下。
武大娘望向沈泣,一字一頓道:
“在我死于蘇紅袖手下之前,我會把我知道的,全部告予孔秀才?!?
沈泣道:“你不會死,我保證。”
武大娘微笑下。
沈泣稍稍頷首,道:“不過,還是要謝謝你。”
武大娘依舊是微笑。
雷勇垂下了手。
浪子興,秦風,殷婷,也靜靜地等待著。
武大娘慢慢移步,走到林子的中心。
她眼眸閃爍,說出的話,音調雖不高,但在這黎明前的寂夜里,卻再清楚不過:
“我姓武,這并不錯,可我本不叫武艷。”
“十七年前,我叫武玉欽,從川蜀入了揚州,一直輾轉于陋街敝巷,為了謀生,我到舞坊酒樓,靠賣唱陪酒過活,直到舞坊被官府查封,生意做不下去了,我才被賣到關將軍府上,做了名伙房燒菜生水的丫鬟?!?
“我菜燒的好,干活也勤快,關夫人見我討喜,就讓我做了她的女婢,照料她的生活起居,也就這樣,我跟隨關夫人進進出出,也慢慢了解了關府的上上下下,與關將軍的接觸,也漸漸多了起來?!?
“關將軍與關夫人的感情一直很好,只不過,將軍時常需要與朝中大臣們來往應酬,就免不了去一些花街柳巷,對此,關夫人也沒有言語什么,直到有一天,關將軍看上了青樓里的一個女人,叫做碧奴,那碧奴與關夫人年齡相差不大,但卻生得一副嬌嫩的童顏,足以迷住所有男人的心,自此,將軍便開始對她十分上心。府里的事務,也撒手不管,任由由之了?!?
“我二十二歲的時候,關夫人得急癥去世,將軍便把那個碧奴從青樓贖出,納為正房,之后,他又念我照顧夫人多年,年紀剛過雙十,就讓我當了侍妾?!?
“我比碧奴年輕許多,但關將軍卻從未到我屋中一次,整日整夜在碧奴房中尋歡作樂,之后的某一天,府里突然來了一個落魄的黑袍劍士,面容蒼白而憔悴,但將軍卻以至禮相待,酒茶飯菜沒有絲毫怠慢,我從家丁口中才得知,那個黑袍人,是將軍幼年時的結拜兄弟,兩人一起長大,一起學武,只不過,他們一人進了官場,一人入了江湖。”
“但不幸的事來了,那個黑袍人,被碧奴撞見,鬼使神差的,碧奴對他一見傾心,焚心劫火地愛上了他,黑袍人的臉上雖未看出表情,但眼神中的那股異彩,我到現在也忘不掉。他不計較碧奴的曾經,甚至也不考慮將軍的感受,便不顧后果的帶著她離開了關府?!?
“將軍受的打擊很大,心中悲憤交加,數日不肯進食,天天在房中念叨著碧奴的名字,從此,兄弟二人就反目成仇,再也不相互來往。”
“將軍沒有子嗣,關夫人生前不能生育,而碧奴是青樓出身,到臨走前也沒給將軍留個一男半女。而關將軍,經過碧奴這件事后,一夜之間,仿佛老了許多,似乎再也提不起精力生養后代了。于是,將軍便在一個被饑荒侵襲的村子里,救下了一個男嬰,厚葬了男嬰的父母,把他帶回府中,取名為關聞,當作養子撫育。將軍很疼愛他,將自己所會的都傾囊相授,我也很欣慰,因為這樣,將軍或許就能忘了碧奴。一陣風波之后,將軍又平靜地生活了八年?!?
“關聞九歲的時候,江湖上爆發了震驚天下的回云峰大屠殺,將軍奉圣皇之令,率兵出擊,他臨行前的那晚,到我房里,對我說了很多話,他說很對不起我,這么多年,都沒有真正用正眼看過我一回,而我卻一直在關心著他,我躺在他的懷里,那一刻是我這一生中最快樂最無悔的時候。那晚我們喝了很多酒,將軍也對我說了許多他心中不為人知的事……”
“原來,那個曾經的黑袍人,就是昔年鼎鼎大名的陰天子,他背叛了將軍,帶走了碧奴,又與朝廷作對,斬殺大臣高官,他醉心于權勢,創立門派鬼陰司,勢力日益擴大,之后,他為了博取更高的地位,接二連三的得罪江湖中的許多老前輩,致使天下人同仇敵愾,對他進行瘋狂的追殺,朝堂之上,也派出幾股精兵善將,也欲對他殺之而后快,于是,就在端陽節的那天晚上,回云峰頂,展開了一場史無前例的大決戰。”
“將軍與陰天子激戰了一天一夜,最后失手墜入懸崖,但幸得天佑,得而生還,在那之后,陰天子便失了蹤,如人間蒸發一般,消遁無影。而將軍,從回來之后,接連幾天都是精神萎靡,失魂落魄,仿佛變了個人。我對此也是毫無辦法,只是十分確信,大屠殺的那晚,在回云峰上,定是發生了什么,讓將軍的精神徹底崩潰?!?
她說了很多,但還未完。
夜,將盡未盡。
天,將明未明。
這時候,武大娘眼中的悲傷已化為痛苦,她又道:
“就在將軍自殺前的一晚,他把九歲的關聞叫入房中,半個時辰之后,關聞才出來,臉上,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那種表情,是不可能出現在一個九歲孩子臉上的……”
“第二天一早,將軍就在就在屋中懸梁自盡,沒有留下任何遺言,死灰的臉上,也沒有半絲痛苦……”
“關聞自那以后,也好似憑空消失了一般,再也沒有出現過,但我知道,他可能是在那天晚上就離開了關府,將軍已經給他安排好這一輩子的生活了,至于那晚將軍對關聞說了什么,我也再也無從所知了?!?
天已亮,天地更靜。
話已盡,但似乎情未了。
武大娘對關岳的情,又豈是千言萬語能夠道盡的?
武玉欽,武大娘,她垂首,眼淚滾滾而下。
雷勇長長的嘆氣。
他靜靜地道:“我的父親,與關將軍是同僚,因此,我便知道了武大娘的身份,關將軍死后,關府敗落,鬼陰司則是蘇紅袖掌了權,于是就要對關家人進行斬草除根,武大娘逃了出來,改名換姓,在這里開起了一家酒館。我到揚州任官后,便開始對武大娘要挾,利用她是關府后人的秘密,威逼利誘獲得許多好處,而武大娘,也擔心被蘇紅袖盯上,對我的所作所為,沒有半絲怨言?!?
他說了許多,眾人的心里也想了許多。
武大娘有著如此不為人知的過去,想必也是有許多深埋的情感壓抑在心底,那既然她不是無情的人,又為何對殷婷如此冷淡?
雷勇不會看不出眾人眼中的疑問,于是他說道:
“至于殷婷,她的身世是個謎,我得知她的身世也純粹是意外之獲,在那之后,我才明白了,武大娘如此對待殷婷,實在是情非得已……因為,殷婷本不姓殷,她其實是――”
驀然此處,陰風忽起!
三道亮眼的寒光,從林深處筆直射出,直打向雷勇咽喉!
鋒刃突閃,是三把匕首。
薄如蟬翼的匕首,曾切斷了玄滅的脖子。
匕首的主人也凌空而現――
血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