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艇在寂靜的深海中航行。

洋流擾動依附在巖石上的海生植物；機械運轉的聲音即是潛艇里能聽到的全部。

植物有語言嗎？他們在交流嗎？會有矛盾和爭執嗎？無從得知。

潛艇里的船員各司其職，無線電自啟航以來，一直保持靜默。他們配合默契，如同早已設定好程序的機械，不知疲倦地工作著。

“現在開始生命探查。”打破靜默的第一句話，是潛艇到達新的遺跡附近時，由船長麥基下達的命令。

探查顯示，他們面前的這座遺跡中，存在著大量的孵化倉，并且其中的怪物還活著，只是陷入了沉睡。一旦全部蘇醒，憑這艘潛艇，很難應付的過來。

但麥基有不同的想法。

屏幕上標記孵化倉位置的紅光映在麥基的臉上，讓他的雙眼迸射出躁動與興奮。

“這處遺跡太過危險，我建議返航！”奈德說。

“這艘潛艇不需要除我以外的任何建議。”麥基說，“所有人不得跟隨，我自己前往。”

“不！”上句話音剛落，麥基便改了主意，“你們都跟來，但只準自保，不許插手干預。帶好整理箱，存放飾品。”

“離艇探索，武器是必要的！”海莉說。

“我不會將命令重復第二遍。聽懂了嗎？船醫，安全官，還有工程師？”麥基站直身子，像每一位剛上任的船長那樣，嚴肅地下令道。

海莉迅速抽出自己和奈德的配槍，一把指向自己，一把瞄準麥基。

“我敬佩您結束學徒痛苦的判斷，也敬佩您對自己開槍的勇氣。原諒我拙劣的模仿，如果您要討伐那些不可觸碰的孵化倉，”

海莉的話說了一半，食指搭在扳機上，咽了下口水，盯著麥基的眼睛不再作聲。

“你顯然沒有擺正自己的位置。但我同樣敬佩你的勇氣。我承諾，孵化倉不主動開啟，我便不做多余行動。”麥基說。

駕駛艙的艙門關閉，麥基去籌備外出。

海莉放下槍，憤怒地抓起盧提的衣領，將這個高自己半頭的人拽地踉踉蹌蹌。

“該死的外來者，你在蠱惑船長！”海莉咬牙切齒。

“我只是提供選項的引導者，”盧提舉雙手投降，“真正做決定的是他自己。換言之，就算沒有我，他也遲早會變成這樣。”

“如果你們對自己的船長都不信任，這艘船永遠便無法駛入熱洋深處。”盧提說。

海莉看著盧提那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忽然感到一陣惡心，找來手銬和腳鐐，粗暴地將他束縛起來，丟進囚牢中，握住艙門把手，用力關上。

砰——

遺跡的最后一處也被探索完畢，將飾品從插槽中取出，自鎖門緊緊嵌合。

這一趟不說賺得盆滿缽滿，但也將幾人帶的整理箱裝了個七七八八。

麥基看著收獲到的飾品，又環視被吃干抹凈的遺跡，像是在欣賞自己的杰作，又像不舍得離去。

“船長，我必須提醒您，”海莉湊近說道，“我們的任務已經完成，該返航了。”

麥基卻并不理會，慢慢朝遺跡里的孵化倉集群游去。

“船長！這很危險！你在置所有人安危于不顧！”海莉鄭重警告道。

毫無回應。

麥基來到孵化倉前，幾乎貼在孵化倉窗口隆起的圓形玻璃上。他的眼里映著孵化倉中泛射出的淡藍色的光，上下掃量里面沉睡著的生物。

“你們看，多奇特的造物！”麥基感慨道，“緊實的肌肉，鋒利的爪牙，它們能輕易將你我開膛破肚！”

偌大的集群，點點藍光宛若安靜的發光浮游生物，那是屬于淵洋之下的靜謐星海！

“這起碼有上百個！它們是被制造出來的？還是被圈養？又是誰有如此能力？”麥基癡迷道，“創造一切的人又是如何思考？”

麥基的好奇使他流露出一種近乎神往的表情。

“它們不應該在這里沉睡！不該如此安穩！”麥基癲狂道，“它們應當永遠陷入死寂！”

他雙手捧著那塊隆起的圓形玻璃，仿佛捧著里面沉睡的丑陋怪物。

“醒醒。”麥基輕聲道。

“醒醒！”麥基大聲道。

“醒來吧！”麥基祈求道。

忽然，孵化倉里的光暗淡下來，某種東西也隨之靜滯。

麥基看向孵化倉的眼神，仿佛重要如性命的東西被別人奪走。他推孵化倉，借反作用力慌亂起身，前方成片的孵化倉，如潮水退去一般迅速熄滅。

他轉身尋找著，就見到蓋瑞正撥弄著埋藏在遺跡墻壁中的輸送管路，一根根剪斷，一根根拆解。

“任務已經結束，我們該返回了。”海莉說著，那股持槍的威脅又從她的嗓子里擠出來。

麥基掃了一眼海莉，又看向蓋瑞。

“工程師！你在做什么？得到我的命令了嗎？”麥基問道，緩緩靠近蓋瑞。

海莉擋在蓋瑞身前：“是我要求他切斷孵化倉的供給。”

麥基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船醫，你是我最信任的人。”

說罷，便用力將海莉推開，徑直來到蓋瑞面前。

“把你身上所有的粘性炸藥，全都給我。還有雷管，接線。”麥基說，“這是命令。”

蓋瑞抬頭望著這位陌生的船長，心跳聲震耳欲聾，取炸藥的動作異常遲緩。

“您究竟是要消滅它們，還是喚醒它們？”蓋瑞問。

水下粘性炸藥爆炸的副產物，能作為信息分子，喚醒遺跡類孵化倉中的生物。這是一場慘烈的科考事故中得出的經驗。

前線科考員全部陣亡，附近四個居住站、科考站，被從遺跡中逃出的三十三只“利切”摧毀，居民被屠戮殆盡。

那明顯的心跳聲讓麥基十分煩躁。自己的心臟怎會錯拍？麥基疑惑。

“工程師，你無需思考，只要服從命令。”麥基說。

“好。”蓋瑞的聲音有些顫抖。不是畏懼孵化倉里的那些怪物，而是對眼前的船長。

他的確是淵洋意義下的合格船長。他只對潛艇負責，而非船員。

拿到所有粘性炸藥，和數量相應的雷管與接線，麥基一個人游走在那些孵化倉中間，計算位置，布雷，排線。

越是到孵化倉密集的位置，心跳就越是明顯。他用胸脯的肌肉壓著胸前那一整片肋骨，仿佛松一點點力，心臟就要從中跳出來。

將炸藥粘在孵化倉隆起的玻璃上，像一個冰冷混沌的可塑面具。麥基握著手腕粗的一捆線，游回孵化區的門口。

“瞧，星星們馬上就要醒來。”麥基說。

他聽見有人在呼喚自己。渴望，期待，祈求，像稚嫩的孩童嗷嗷待哺，像新生的希望崇尚黎明。

“愿長夜無夢！”麥基不自覺喃喃道，按下了手中的總控開關。

點火，引燃，爆炸，空腔產生又碎裂，副產物在濁水中彌散，但沒有孵化倉有機會能吸收這種獨特的信息素。它們都裂開一道縫隙，隨后崩裂、坍塌。

數量眾多的炸點由遠及近，傳來密集的爆破聲。宛若許多自動步槍同步開火，又或者嶄新的發動機下水實驗。

麥基不愿錯過這璀璨動聽的煙火，集中精力確認每一處炸點的正常爆破。他眼動的速度越來越快，快到對爆炸的速度產生疑惑。

爆破進行到一半，心臟幾乎從喉嚨里跳出來。

如此怪異的心跳，終于引起麥基的注意。他按壓著自己的胸口，宛若潛艇沖撞居住站的巨大聲響并非來自自己的胸膛。

有什么東西碎裂了。

孵化倉的玻璃？麥基疑惑，很快得到了答案，是遺跡！

不！是空間！

他看見那被沖擊波擾亂的洋流中間，有一道漆黑的、流動的縫隙。

時間靜止了！爆破變緩不是麥基的錯覺！一切都靜止，只有空間的崩裂還在繼續！

那巨大的、漆黑的、不規則的古怪顏色中，被一顆奮力跳動著的暗紅色的心臟填滿，那令人煩躁的震耳心跳便源自于此！

心臟后面，還有一雙拙劣隱藏著、但期待被人發現的眼睛，貪婪與暴怒從中逸散，審視著打擾他的一切。

麥基看不到那雙眼睛的實體，但他幾乎被那種眼神捕獲。

突然，有一雙手遮住了他的眼睛。冰冷的海水在他身上飛速流過，宛若置身海洋風暴之中。

再一睜眼，便漂浮在一片虛無中。四下空無一物，死水中央是一面巨大的鏡子，將世界分隔成兩邊。

“你是誰？”鏡中人說話了。自己的聲音也同步響起。

原來不是鏡子！是與麥基一模一樣的人，和他面對面。

“我是……”他想不起來。什么都想不起來。仿佛與這個世界沒有任何關聯。

仿佛在偌大的城堡中奔走，打開每一扇熟悉的門，里面黑洞洞一片，空無一物。

嘀嗒，水滴落入平湖的聲音。

可哪里來的水滴？又滴入哪里？我們生活在淵洋之下，頭頂與腳下都是一模一樣的海。

嘀嗒。

“你該接受它。”盧提的聲音。

麥基猛地轉身，他在科考站的外面，透過觀景長廊的玻璃，看著里面的二人。

“人總要有些精神依靠。”盧提說。

寄生蟲的觸手爬上頭盔，蒙蔽了麥基的視線。

“不能！”一個聲音喊道。

麥基忽感失重，自己被拋在地上。周圍是靜止的人群，他們焦急忙碌，人群簇擁的中央，是一張沾滿血的手術床。無影燈下，該有誰正接受治療。

但那里空無一人。

無影燈之外的黑暗邊際，有個人急促地徘徊著。

“不能！我不能與那污穢怪誕的東西同流合污！”是麥基啊！是那個從淵洋下劫后余生的麥基。

“但你只有這樣，才能存活下去！”也是麥基啊！是那個飽經滄桑、頭發斑白的疲憊麥基。

“自由與性命不能共存，我便選擇死亡！”余生者決絕。

“拋棄你的潛艇，你的船員，你熱愛的淵洋，然后去死嗎？”滄桑者駁斥。

“我只有一個我，無法忠于一切。”余生者回答。

“病人情況危急！”生命檢測傳來長鳴，擾得人耳膜刺痛。

不一會兒，那長鳴又變成歡呼與喧鬧。人們舉杯歡慶，人群簇擁的中央，該有個人接受崇拜。

但那里空無一人。

聚光燈之外的黑暗邊際，有個人握著朗姆，坐在地上憨笑。

“我想我是有計劃的。”是麥基啊！是那個迷茫又堅定的麥基，迷霧中的眼神依舊清澈，鎖著那飄忽不定的目標。

“不如放棄它，然后歸順他。”也是麥基啊！是那個享受崇拜、沉溺于殺戮的麥基。

“我的船員們，海莉，蓋瑞，奈德，一定會理解我。”堅定者說。

“又或許根本不需要理解。只要我躺下，然后沉底。”沉溺者說。

“我順應你。但我絕不順從你！”堅定者咬牙切齒，“我會與你共用一雙眼睛，然后找到你，消滅你！”

“當你真正與我共用一雙眼睛，你會舍不得看到的一切。”沉溺者諂媚蠱惑，“我永遠接納你！”

一切都變得模糊，海水冰冷的觸感席卷全身，宛如從長夢中醒來，手腳冰涼，困頓乏力。

“你很努力地在尋找我。”是邪神的聲音，嘈雜，刺耳，令人不悅。“但你明明可以成為我。”

“我會殺死你！”麥基用他幾乎僵住的唇齒，用力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