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托大廳擠滿了趕來為麥基接風洗塵的人。朗姆酒一杯接著一杯,本是洽談生意和委托的地方,硬生生變成了狂歡的娛樂場。那幾張用單根鋼管支撐起來的小圓桌,此時便顯得不堪重負。
麥基被迎到場地中央,委托大廳斷電般一下子安靜下來。
那些簇擁著他的人,有接受過麥基幫助的,有被麥基救過命的,甚至還有單純崇拜麥基個人力量的人。
他們為麥基獻上禮物——精致的匕首、可口的水果制品、甚至實打實的金幣——來表明自己的忠心。
他們將麥基高高舉起,視他為精神領袖。
“但這并不代表是一件好事。”海莉說。
人群之外,海莉、蓋瑞、奈德和盧提,仿佛邊緣人一般看著這場荒唐的鬧劇。
人群不簇擁他們,他們也不會融入人群。
麥基原本應與他們站在一起的。
“顯然我們的船長很享受這樣的待遇。”蓋瑞說。
“想想好的一面吧,起碼我們以后的行程會順利不少,打折的炮彈,我照單全收。”奈德說。
麥基接過吧臺酒保遞給自己的酒杯,看著這杯棕紅色的液體,竟一時想不起它的名字。
“這是……?”
“朗姆,船長先生,是用耕作間種植的甘蔗釀造的。”
“哦——!對!朗姆!”麥基如釋重負,拍了拍自己的額頭。
“您一定是太疲憊了,您需要多休息!”有人說道。
麥基沒有回應,舉起酒杯邀請道:“我很欣慰能與你們結識!我正在進行一項偉大的工程,它會停止淵洋下的一切爭端!”
“好!”所有人歡呼舉杯。
“你聽過如此空泛的承諾嗎?”奈德看著海莉說。
“這是第一次。”海莉面色鐵青,看著被人群簇擁著的、逐漸陌生的身影。
突然,酒杯被摔碎的聲音,打破了其樂融融的慶祝環節。
一個同樣穿著船長制服的人,從人群中擠出,來到麥基的面前。
他的船長制服遠沒有麥基的光鮮亮麗,甚至十分老舊,像是從未更換過,自畢業以來就一直穿著。
他的年紀看上去與麥基相仿,面龐有些消瘦,但線條十分硬朗。他堅毅的眼神,仿佛是從最深的深淵中經歷生死才帶出來的。
簇擁麥基的人中,沒人喜歡這個態度強硬的不速之客,但也同樣沒人敢惹他。
“你這個虛偽的人,何時也敢夸下如此海口了?”那人說道。
“你是?”麥基看著眼前這個人,他的面龐十分陌生,但眼神,麥基很熟悉。
在腦海里搜羅一圈,得到的答案依舊是:不認識。
“看來你忘記了很多東西。我來幫你回憶回憶!”那人抬手就要打向麥基,被一旁的簇擁者們攔了下來。
那人也不含糊,轉身就與攔他的人扭打在一起。
圓桌被撞倒,酒水灑了一地。幾個人按不住這個精瘦的漢子,有人將自己的酒杯砸向他,一些打在他的頭上,一些打在簇擁者的身上。
麥基趕忙把扭打在一起的人們分開,扶起那人時,他的臉上已經遍布傷痕,但眼神中的堅毅絲毫不減。
“你現在來做和事佬?”那人問。他從懷中掏出一枚老舊的船長徽章,拍在麥基的胸口。
“你已經失去了你的原則。”說罷,那人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委托大廳。
麥基笑笑,說了些什么。但他不記得。
大廳里的人像趕走了入侵者,歡呼雀躍,踩著碎玻璃繼續他們的狂歡。
麥基跟著喝了許多朗姆酒,說了很多話,阿諛奉承,互相吹捧。
具體說了什么,麥基不記得。
他總覺得自己忘了些什么。這種感覺由何而起?不記得。但已經持續很久。
麥基在人海中穿行,來到一個角落,掏出了自己的配槍。
昏暗的氛圍燈下,配槍也顯得柔軟,少了三分銳氣。
他撫摸著上面的劃痕,那是什么時候刮的?忘記了。
他忽然開始拆槍,那是他踏入學校的第一課。一個零件接一個零件,配槍很快便被拆散,零件按照次序擺放在桌子上。
“從,哪里開始?”麥基想著,拿起槍管,又放下。又拿起撞針,和彈簧套在一起,搖搖頭拆下。
“從哪里開始的?”麥基想不起來了。
一種無力感忽然在麥基的胸口炸開,蔓延至全身,將他沉沉淹沒。
他拿出那枚別人給自己的徽章,背面的金屬上刻了字:“原則·麥基”
這枚徽章的樣式十分眼熟。麥基突然想起什么,在口袋里翻找出盧提給自己的那枚徽章,兩枚一模一樣。
“他們認識?”麥基想,“不會,這枚后面有我的筆跡。”
“那我與這個人應當很熟悉。”麥基的表情逐漸木訥,酒精的麻痹下,讓他的大腦無法轉動,像螺旋槳被堅韌的海草死死纏住,只沉沉下墜。
雙目空洞的麥基突然回過神來,收好兩枚徽章,又用裝槍的布袋子收起配槍的全部零件,匆匆離開了委托大廳。
遠離大廳后,耳鳴聲替代眾人的喧鬧占據著麥基的腦海。
回到休息艙,麥基把配槍的零件全都倒在桌子上,想與這些老友來一次徹夜長談。但他竟然想不起這些零件的名字。
熟悉又陌生的零件占了大半,一股莫名的恐懼將麥基浸沒。
越是裝不上,便越是著急,越是著急,忘卻的便更多。麥基心煩意亂,心臟在胸腔里四處沖撞,呼吸越發急促,憤怒地打砸著目之所及的一切。
槍械的零件散落一地,有些藏匿進黑暗里,不見蹤影。
休息艙外,有人正敲門。頻率有些急促,這人應當很焦急,又或者是欣喜。
麥基雙手掩面,上下搓了幾次臉,做個深呼吸,平穩好情緒。
“進。”麥基說。
艙門緩緩打開,來者是船醫海莉,她昂首挺胸,雙手背在后面,像藏著什么東西。
“麥基船長,我們的研究終于有了進展!”海莉興奮地說。
“你們能夠穩定控制寄生蟲的力量了?”麥基來了興趣。
“不再需要控制它!我們找到了從您體內抽離寄生蟲的方法!”海莉說。
麥基眉頭輕皺,點了點頭說:“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我們隨時可以安排抽離手術!”海莉補充道。
“好的。你們繼續研究,抽離計劃近期暫不考慮。”麥基的表情由期待轉為平靜。這樣的研究結果,與他所想的大相徑庭。
“出去吧。”見海莉沒有動靜,麥基又重復道。
海莉看向麥基的眼神有些沉重,她還是背著手,面向麥基,一步一步地挪動著退出休息艙。
艙門關閉,麥基環視著房間中的一切,余光又瞥見桌子上剩余的槍械配件,胸口一緊,揮手全部打落在地上。
起身披上便服,戴上素色貝雷帽,往下壓壓遮住眉宇,又從冷藏柜里抽一瓶酒,便離開了休息艙。
麥基沒有選擇用潛艇的團隊通訊頻段,而是采用自己的個人頻段聯系盧提,約他去觀景長廊聊聊。
一個人在觀景長廊,面對著深邃的淵洋,啜飲了半瓶朗姆酒后,麥基才等來慢悠悠的盧提。
“我很少像這樣和別人談心。但我經常與自己交談。”盧提說。
“你也許需要心理干預。”,麥基說,“自言自語是陷入癲狂的前兆。”
盧提搖搖頭,沒有回應,調轉話題說道:“看來你很享受現在擁有的一切。”
“哪種程度的力量才算得上能保護別人?”麥基問。
“就像你手中的朗姆酒,”盧提想了想回答道,“能給你壯膽,但不讓你醉到不省人事。”
麥基提起酒瓶,看著它說道:“朗姆酒是有價格的。”,說完又喝了一口。
“淵洋下的一切,乃至生命,統統都有價格。”盧提說。
“你埋過最大的單,是什么?”麥基突然好奇。
這個問題掐斷了盧提的思緒,他平靜且疲憊的眼神中,少見地流露出哀傷。
“我,”盧提頓了頓,“我沒能埋下那單,一直在還賒下的賬。”
“你來我這里也是為了還賬?”麥基問。
“對。”盧提說。他的眼神如此真誠,半點謊言都無法摻雜其中。
“我們又不認識。”麥基笑道,“不過我同意你的一點,我確實需要一些精神依賴。從前是我隨身攜帶的配槍,現在是體內的力量。”
“現在,我能輕易做到許多普通人遙不可及的事情,這種感覺,就像是……”麥基的目光轉向深海,停頓良久,口齒間擠出兩個字:“自由。”
盧提笑了,名為欣慰的神情流露在淺表,只是麥基沒有注意。
“能不受規劃地、自主決定航行的線路,是每一位船長的夢想。”盧提說。
“我不光想自主航行,”麥基伸手握拳,抵在觀景長廊的玻璃上,緩緩發力,接縫處傳來咔咔異響。“我想解放所有人。”
這話一出,盧提的笑容僵在了臉上。他下意識摸向腰間,那里空無一物。
“好了,謝謝你,盧提先生,我們該啟航了。”麥基將剩下的小半瓶朗姆酒推給盧提,披好衣服,又壓壓貝雷帽,前往委托大廳。
海莉在這里等著他。
“為什么不在潛艇待命?”麥基有些不悅。
“你就要迷失在深淵里了。”海莉說,“我帶你去做抽離手術!那玩意已經開始影響你的心智!”
“你在質疑我的判斷?”麥基問。
“等你清醒過來,自然有正確的判斷。”海莉說著,上前一步,想強行將麥基帶回手術室。
可海莉的力量完全不是麥基的對手。她的手腕被麥基緊緊握住,刺痛深入骨髓,幾乎要被捏斷。
海莉忽然掏出一支注射劑,扎在自己的肩膀處。
她的雙臂迅速充血,皮膚泛著紅色。力量也在短時間內增長數倍,掙脫了麥基的束縛,反而壓制麥基一頭。
麥基的臉上寫滿了驚愕,他瞥見那支空掉的注射器上的編號,是基于他體內寄生蟲的基因研究的產物。
“你用我的力量,來對付我?”麥基不可思議道,“你這是在忤逆我!”
麥基無法接受,瞬間氣血上涌,扭身反手掐住海莉的脖子,直接將她提了起來。
痛苦爬上海莉扭曲的臉,她怎么用力也扒不開麥基的手。有那么一個瞬間,死亡的恐懼是從麥基的眼神中放射出來的。
“麥……基……”近乎破碎的聲音,從海莉的喉嚨里擠出兩個字。她的臉已經發紫,馬上便要窒息昏迷。
聽到自己的名字,麥基也終于回過神來,松開了手。
他對跌坐在地上的海莉說:“船員最重要的品質,便是服從與擺正位置。潛艇的航行還需要我們的分工合作,對吧,船醫,海莉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