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知道這四個人是怎么活著來到醫療站的。
站點的守衛從潛望鏡中,看到一艘搖搖欲墜的潛艇,一度想要報告詭異事件——一艘本該上報沉沒并等待打撈的報廢潛艇,以一種傾斜的姿態朝醫療站幽幽駛來。
但潛艇閃爍著的信號燈,用燈語向醫療站傳遞著信息:需要急救!
醫療站的機械臂將潛艇扶正,勉強對接。
進入船艙,駕駛艙灌滿了水,儀器幾乎全部損毀。碎鋼板混雜著巖石,被一種刺鼻但行之有效的粘合劑粘在一起,勉強湊成駕駛艙的扭曲的外殼。
駕駛艙的艙門曾被鎖死,又被強行破開,已經完全無法閉合。
船員都穿著厚重的潛水服,其中三個人還能勉強站立,但也是兩個人共同倚靠在中間那個人的身上。
左邊的那位,潛水服的醫療模塊上扎著三個空掉的快速注射針管,電流通過時帶來的燒傷從雙臂一直蔓延到胸口。
右邊的,大抵是這艘船的安全官。他的右手上用銅線綁著一柄消防斧,盡管斧刃已經完全崩壞,他也如抓著救命稻草一般不愿放下。
中間的那人一定是船醫。他的制服最獨特顯眼,胸前的、上臂的反光十字能讓傷員們一眼看到她,并向她靠攏以求得救治。
倒下的那個人的面罩已經被打碎,他的臉上單獨帶著一個應急的呼吸面罩,面罩下是一灘模糊的血跡。
見到醫療站守衛的那一刻,這三個站立著的人同時癱倒在地。
這三個人通力協作,工程師從深淵中拽回潛艇,船醫在地獄前挽住船員。
他們互相拯救著彼此瀕臨破碎的軀體,并將這樣一艘失去船長的潛艇開到醫療站,在整個淵洋之下,都可以稱之為奇跡。
如此壯舉很快成為一段佳話,流傳于各個站點之間。英雄主義的加持下,醫療站傾盡所有,將這四個人救了回來。
船長是最后一個醒來的。
他身上的寄生物無法被清除,它已經扎根于船長的每一個臟器。二者只能選擇共生,或者共赴黃泉。
“我明白了。謝謝你們,謝謝你們為我們做的一切。”船長坐在床上,鄭重地向醫療站的醫護人員道謝。
船長用看不出是欣喜還是強裝的微笑,對抗著逐漸淹沒他思緒的沉重壓力。
簡單的收拾過后,船長在護士的攙扶下,和自己的船員們來到瞭望區。
厚重的強化玻璃正對著他們的潛艇——一副失去了臨時修補的碎鋼與巖石的鋼鐵骨架。
“它已經不能再啟航了。”船長喃喃道。
“我們可以再買其他的船,我來改裝。”工程師回應。
“在那之前,”船長擺正身子,面向他的三位船員,“我叫麥基,很榮幸與你們共事。請允許我得知你們的名字!”
“稱呼我們的職務就好,”船醫回道,“職責所在。”
“我親手結束了學徒的生命,因為暴露在重壓之下的他再難存活。但我的遺憾有二,其一,沒能帶回他的尸體;其二,不知他的名字。”船長說。
“你們不是維持潛艇運轉的工具,而是我生死與共的戰友。沒有溫度的條律,遠不及跳動的心臟。”
“請允許我得知你們的名字。”船長再一次鄭重請求,“我叫麥基,是你們的船長。”
“蓋瑞。”工程師最先說道。
“海莉。”船醫緊隨其后。
“我沒有名字。”安全官猶豫著開口。
船長點點頭說:“生的機會是自己爭取來的。”
“奈德,”安全官說,“我就叫奈德。”
“謝謝。”船長一一握手回應。忽然,喉嚨間涌上的異物感讓船長止不住地干嘔。
“麥基船長,”隨行的醫生說,“您體內的寄生物與目前所認知的任何一種都不盡相同,我們沒有辦法根除它。”
“能抑制嗎?”麥基問。
“勉強可以,”醫生說,“但其他方面的影響,需要靠你自己。”
“足夠了。”麥基回應。
“或許你可以往更深處走走。”醫生說,“深處有更多的淵洋生物變體,也有更多的科研結果,興許有特效藥。”
麥基點點頭,沒有第一時間回應,而是看著醫療站外、對接橋與機械臂共同鉗住的那副骨架。
“我的槍呢?”麥基問。
“在這。”奈德立馬從腰間拿出那把大口徑手槍,交還給船長。
子彈在返航途中已經打光,只剩戰痕累累的軀殼。
麥基輕輕撫摸著他的配槍,突然面向潛艇,舉槍對準自己的腦袋。
咔嚓——
清脆的扳機聲敲入麥基的靈魂,一部分的他永遠留在潛艇里。
“我需要一艘船。”麥基說。
四個行動沒有完全恢復便利的人,花了整整兩天的時間,將潛艇上有價值的物品搬運了出來,進行整理、分類和售賣。
最終在他們的英雄主義光環之下,得到了一筆可觀的收入。
但僅僅依靠這筆錢,想買一艘能夠在熱洋深處活動的潛艇,還是顯得杯水車薪。
就在他們一籌莫展的時候,一位自稱“慕名而來”的商人出現在醫療站。他所乘坐的級別更高的潛艇,就停泊在那副空骨架旁邊。
醫療站的人們小心接待,畢恭畢敬。
而麥基從他們恭敬的樣子下,看到了對這個人的恐懼。
“你好,船長,久仰大名。”商人朝麥基伸手。
“我沒有名字,潛艇也只是一串編號。”麥基握手回道。
“不是每個人都能將一艘破爛從深淵開回來。”商人理了理衣領,毫不在意船長輕皺的眉頭。
“你們的英勇行徑已經傳遍整個熱洋,許多人將你們奉為精神領袖,但也給一些人帶來了麻煩,他們希望你們永遠消失。或許你知道我說的是誰。”商人說。
“絕對的集權不允許任何形式的其他領袖。而且我也無意于此,那些措施不過是求生意志的掙扎。”麥基說。
商人看著船長的眼睛,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人總要為他的自以為是付出代價。”商人有所指地緩緩道。
“太多勢力盤踞在看不見的角落,任何行動都有代價。”麥基說。
“那你不妨猜猜,我是哪種勢力?”商人問道。
“你是個商人。”麥基回應。
“你是個聰明人。”船長笑著說,“我叫瑟頓。雖然潛航員沒有名字,但是……”
“麥基。”他重復道,“我叫麥基。”
商人愣住了,又驚又喜:“很好,麥基船長,我們去看看你的新船。”
很快,一行人便出現在瑟頓所乘坐的那艘潛艇里。
這是一艘十分氣派、明亮的潛艇,基礎設施一應俱全,甚至還配有對內武器,以便執行一些押運任務,和壓制暴亂。
火控系統和雷達也更加靈敏,以至于奈德一靠近潛望鏡就兩眼放光。
中后部是供能反應堆,全部采用加固材料,以保全潛艇最重要的心臟。
潛艇內部隨處可見小型醫療站,材料藥品一應俱全,甚至還配備一個研究站,供船醫進行一些基因研究。
“怎么樣?聊聊?”瑟頓邀請麥基進入駕駛艙。
駕駛艙內,操縱臺不知精細了多少,偌大的屏幕,讓同步視野也寬泛許多。
甚至還有一間帶鎖的船長室,屬于船長的私人空間。
麥基走過去,嶄新的漆件讓他心動不已。只是這扇門從里面反鎖了。
“喜歡你的新船嗎?”瑟頓雙手一攤,如救世主一般自豪說道。
“條件呢?”麥基反問道。
“我喜歡你的直爽。”瑟頓用力拍了拍手:“出來吧。”
咔噠一聲,船長室的門開了,從中走出一個穿著喇叭褲、紅白橫條紋襯衣、頂著大紅鼻子的“小丑”。
“今后不管去哪,你都要帶上他。”瑟頓說。
“僅此而已?”麥基問。
“僅此而已。”瑟頓篤定。
聽到瑟頓提出的條件,麥基有些猶豫。他是個精于算計的商人,用如此價值不菲的潛艇,只為讓一個小丑留在自己身邊,一定有什么特殊的深意。
“我要去最前沿的科考站,熱洋深處。”麥基說。
“我不在乎,只要他留在你身邊,并盡可能活到他的意愿盡頭”瑟頓重復。
“好,我答應你。”麥基說。
“愿長夜無夢!”瑟頓的臉上綻放出笑容,向麥基深深行禮。
一旁的小丑有樣學樣,也笑著行禮。涂在臉上的油彩將他用力做出的表情放大,連頭發絲都在輕輕顫抖。
“愿,長夜無夢!”小丑輕聲細語。
瑟頓離開后,麥基環視著嶄新的一切,瞧瞧這里,摸摸那邊,許久不能平靜。這一切都來的太過順利,讓他有些無所適從。
“麥基船長,”海莉拿著抽血器走進駕駛艙,“請給我一些您的血液,我想做一些研究。”
麥基點點頭,擼起袖子,讓海莉抽取必要的量。
“測試。”抽完血,船長讓所有人都戴上新的通訊裝備。
“收到。”統一回應道。
“在潛艇內待命,隨時準備出發。”
說完,麥基便換上干凈的船長制服,來到醫療站的委托大廳。
剛一進門,就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坐在偏暗的角落吧臺,舉起酒杯微笑著朝他示意。
“又見面了,麥基船長。我喜歡你的新制服。”瑟頓用雪茄朝麥基畫個圈,隨后邀請道。
“等我?”麥基來到吧臺坐下問道。
“你一定需要能夠賺錢的委托,來維持你的潛艇和目標。”瑟頓說著,取出三個卷軸。“所以,你或許需要這些。”
麥基只是看著這三個卷軸,眉頭輕皺,一言不發。
瑟頓看出了麥基的顧慮,放下酒杯說道:“我是個有原則的商人,關于潛艇的交易已經結束,我不會再用它做文章。接下來的委托,全憑自愿。我的自信來源于豐厚的報酬,于你于我皆是如此。”
瑟頓親手打開那三個卷軸,其中委托分別是收復、討伐、運輸。并且的確報酬豐厚,讓正缺錢的麥基無法拒絕。
麥基拿起收復委托的卷軸,說道:“休想奴役我。”
“道德層面?你誤會了,我們各取所需而已。”瑟頓依舊是一副微笑著的臉,宛若一張釘死的面具。
“但愿如此。”麥基摘下胸前的三枚船長徽章之一,押給瑟頓,又從瑟頓胸口摘走他的三枚商人徽章之一。
這算是接取委托的憑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