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不知你是我殺父仇人之前的事。”
祝卿聲音低了幾分,眼梢垂著點可憐:“你之前已原諒咱家了。”
應小瑛挑眉看他,盯得祝卿幾乎又要扭頭躲避。這話是詭辯,她只說不討厭,可沒說原諒。
她神情有幾分微妙,忽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你喜歡我?”
“啊……”突然被這么問了一句,祝卿臉頰紅透,無數醞釀好的說辭都紛飛不見了,只有滿心的尷尬和羞惱,最后嘴笨地憋出干巴巴的幾個字:“你……你不早就知道了……”
“嗯,別人都這么說?!?
不需要說罷,任誰見了祝卿在應小瑛面前那容易跳腳又容易臉紅的樣子都知道他喜歡別人??蓪嶋H上應小瑛是不大信這個的,就連顧淮安總說要娶她,也是報恩加上愧疚責任居多。
沒等到后續,祝卿微微垂眼:“你呢?”
小聲,又帶了幾分不平和委屈,末了又飛快補一句:“不喜歡,便不用說了?!?
何必自取其辱。
他那張蒼白疲倦的臉仰著,眼瞼薄,眼尾卻上揚,垂下的眼睫極為濃紺。螢火斑駁中,淚意忽明忽暗的,滿是期盼,如同被胭脂浸潤的白芙蓉,生出一股詭譎糜爛的媚意。
應小瑛望著有些恍惚。
這個人有很多副面孔,在外人面前的陰沉狠辣,在皇帝面前的乖順貼心,以及總在自己面前喜怒無常牙尖嘴利。
今天的可憐同他們在懸崖下共度那一晚的崩潰后暴露出來的狼狽可憐不太一樣,顯然又是他精心設計出來針對自己的餌,漂亮又惹人憐。
應小瑛難得感到負罪,心里悶得慌,同他道歉:“這次是我錯了,你別哭了,這一晚上,眼睛該腫了?!?
他不理,于是應小瑛又彎腰靠近了一些,忍不住伸手靠近他的臉,抹了他眼角的淚。
祝卿把臉貼進她剛剛洗凈的掌心:“應小瑛,你什么都看到過了,不要取笑我,也不要厭棄我?!?
看到他喊疼,看到他流淚,看到他殘缺和最怕知道的一切。
良久,聽到女子低低嗯了一聲。
于是他支起身體,去吻她心口。
這里是一顆石頭心,卻是能發芽的
兩人借著溫水清理干凈身上痕跡,換了被褥才睡下。祝卿將她抱得死緊,身體緊緊挨著,呼吸都有些難以為繼,只感覺燥熱。
應小瑛翻身過來,推了推他。
“手松開?!?
祝卿唇角抿了抿,看不清神色,但很明顯不大情愿。應小瑛只好解釋:“我又不會半夜跑了,而且很熱。”
他這才不甘不愿地收手,卻又把頭埋在她肩窩,聲音還有些顫:“我有些怕?!?
怕忽然從云端墜落到現實,怕是自己癡心臆想。
應小瑛不知怎么回應他,她只是接受了祝卿在她身邊,不忍再冷冷刺傷對方,卻還做不到溫情相待。以她許多年讀書所接受的認知,一個是自己仇人的太監,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是自己想象中丈夫的模樣。
但既然沒下手,眼下就只能這么走下去了,她大概是有些不忍看見對方眼角的水光。
末了,她又背身過去,低聲道:“你抱著吧,也不是很熱?!?
他又很快貼上來,只不過這回不那么緊挨著,虛虛隔了些若有若無的距離,不至于熱得受不了。
月至中天。
應小瑛漸漸睡過去,她夢見涼州,夢見宋府。
娘親起得很早,她要送大哥二哥去私塾念書,自己偷偷跟在他們后面,等到了書院,卻被宋賀發現,宋賀問她來做什么,她說她來看跟她定親的人。宋賀于是指了指顧淮安,說,書院里那個最聰明的學生,就是她以后的夫婿。那個小孩靦腆地看她,應小瑛點點頭,既不期盼也不討厭。
她的童年很模糊,身邊的人走走停停,都不曾在應小瑛心中留下什么印象。
時間過得好久,在夢里,就連父親和大哥二哥以及娘親的樣貌都已經模糊了,應小瑛看到宋府那場大火和他們的尸體,心里卻沒什么波動,她摸了摸臉頰,才發現是淚。
祝卿站在宋賀的尸體邊,冷冷地下令,把宋府所有的人都殺了。
這夢跟現實里好像不一樣,她知道的,是父親母親和大哥二哥死了,其余人流放。但后面好像又沒差,她入宮,捅了祝卿一刀,還是那個位置,險些要了他的命。
她在貴妃娘娘手底下做事,倒也有個對食,只是很快被自己使計害死了,應小瑛記不起他的臉,貌似純是個為自己跟貴妃搭橋的路人。再后來,顧淮安入京高中狀元,在京中得皇帝重用。再之后,皇帝有意廢后,旨意未到,皇后已經自盡,父子兩個反目成仇,在祝卿助力下,太子造反。
只是太子在宮中信任的親兵,卻讓應小瑛攔下了。
她父親藏匿的虎符。
逼宮事敗,太子永囚南亭,祝卿也落于自己手中。當晚,已是次輔的顧淮安來問她要如何發落對方。
女子沉默不言,臉上是淡淡的陰翳。素手剪了燈芯,燈燭亮了幾分,她微斂眼眸。
“只是一死,未免有些輕饒了他。”
應小瑛見過李長安身染瘟疫死去時,祝卿慟哭。
她知道對方怕什么,借著那一次瘟疫的苗頭,她將災禍引去司禮監和錦衣衛,一點點剪去對方身邊所有可以信任的人,讓他在宮中孤立無援。
到最后,也不會輕易放過他。
“送去涼州守陵,當為我宋家滿門賠罪。”
那人被她關在那漆黑的墓室旁,再見不到陽光,也見不到活人的生氣,麻木地度過了生命最后的三年,用他余生的自由還債。
死前,應小瑛終于開門,見了他最后一面。
她前面許多年都恨他,本想過來嘲笑,但到最后看見他死,卻也沒什么快意,只覺得好像故事一切到了頭,煩悶又無聊。
夢到這里就結束了,應小瑛睜開眼,天才微微亮,祝卿仍抱著自己。他喝的藥里有止痛安眠的效果,昨晚睡得比自己早,第二日醒來的也遲。這時候動手,絕不會有人攔得住她。
她呼吸放緩,一只手不動聲色地靠近,心想,自己還是應該殺了他才對。
一張蒼白艷麗的臉。
算了,反正夢里已經殺過對方一次了——應小瑛再次躺了回去。
清涼臺避暑半個月,顧淮安前去涼州上任的任命文書也已經批好。祝卿知道她要走,日日黏著她不放,雖然多數時候應小瑛并不搭理,但他似乎也樂在其中。
腿不能動彈,換藥的時候應小瑛手段也相當狠辣,回回褲子都脫得果斷,祝卿只能裝作是條死魚躺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