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肅的大殿之上,趙王并未坐在他的王座之上,而是站著,展開雙臂,寬大的暗金色外袍衣袖自然垂落,他目光緊隨著這衣袖,左右走了幾步。
隨后,趙雍銳利的目光中含著不及眼底的笑意,對著大殿內站著的大臣,道:“諸位愛卿看出什么了?”
眾人唏噓,肥義一派和趙成一派眼神交換,又紛紛投向站在首位的兩人。
趙成紋絲不動,低垂著眼,并不應答,肥義亦然。趙王之意,他們早就有所猜測,只是此事兩人皆覺不當,只好裝傻充愣。
趙雍何嘗不知道下面的暗潮洶涌,眼里的笑意淡了下去,他又道:“愛卿均是我大趙的棟梁,趙國能夠有今日,與諸位密不可分。寡人今日醒來,看到這個服飾,萌發了一個疑惑,不知哪位愛卿可為寡人解惑。”
“愿為大王解惑?!饼R聲迎合。
“好?!壁w雍坐回了王座,一手撫著另一邊的寬大衣袖,“這個服飾我們穿了很久了,可是,寡人圍獵之時,發現它并不適合圍獵,由此看來,它也不適合作戰。”
趙雍頓了下,目光轉到左側站立的趙成身上:“你覺得呢,趙成?”
趙成聞聲,向前幾步,站定,躬身行禮,態度不卑不亢,謙卑有禮。
“大王?!壁w成站直了身,黑發中夾雜著白霜,續著的胡須,劍眉星目,仍舊可見年輕時的風采,此時的他,多了歲月沉淀后的寵辱不驚,又因身居高位,氣質出眾,他好像一個深不可測的位置地帶,你想要探索,又恐懼。
你只知道,趙成不是一個能夠得罪的。
“君主有君主的衣服,大夫有大夫的衣服,百姓有百姓的衣服,這是數百年來的規矩,不能說改就改?!壁w成直視著上位的趙王。
趙王趙雍理了理衣袖,雙手放在王座兩側,聞言抬首望向他,面無表情,屬于君主的威壓和壓攝投向下面的趙成。
趙成何許人?趙國貴族,曾與肥義共同攝政輔佐年幼的趙雍,身后是龐大的貴族勢力,能夠站在這朝堂上屹立不倒,都是老狐貍。
他言罷,又躬身行禮,退回了自己的位置,余光望向身后的人。
隨即,趙國貴族趙造又邁出人列,行禮之后,他微微躬著背,他的目光不偏不倚,盯著趙王座的下位,“穿衣務必符合禮數,失了禮,就會偏離正道?!?
說著,趙造又行一禮,聲音往上揚了揚:“大王請三思!”
另一趙國貴族趙文出列,這個年輕的貴族穿著配飾一絲不茍,禮數更是標準到挑不出一絲一毫的毛病。
趙雍看了趙成一眼,似笑非笑地略微松了身子,靜聽這些貴族的說法。
“背叛圣賢,遠離教化,這怎么可以呢。”趙文說著,略微抬了抬眼看向趙雍。
無人再發言,趙雍聽完這些話,大殿安靜了下來。他又起身,理了理衣袖,意味深長道,“我趙國貴族子弟,人才輩出,皆是將禮教學得極好。”
無人應答。
望著下首一動不動的朝臣,趙雍雙手抬起,不輕不重的兩聲拍掌,看向大殿門口。
人群躁動,大家隨之側過身,看向門外。唯有肥義,略微深思,才慢慢側身。
“這這這······”
“這是要干什么?”
“不知道啊?!?
“大殿之上,怎可······”
朝臣看清門口的東西,后退幾步,面面相覷,儀態略失。
趙文和趙造四目相對,又齊齊投向趙成。
站在原地的趙成走進幾步,看清了被擋住的門外之物,略微皺眉,袖中手虛握成拳,但也僅僅那一時,看清后的趙成又略退半步,端著云淡風輕的面容,余光掃過肥義。
門外,一個短褐馬夫牽著一匹膘肥健壯的白馬走進大殿,熟悉的人都知道,那是趙王趙雍的愛馬之一。
趙國相邦肥義慢慢轉頭,看向似笑非笑的君王,若有所思。
趙雍招了招手,馬夫將白馬牽到了大殿中心。
趙雍對朝臣的低聲議論視而不見,抬起右手,道:“這是寡人的戰馬?!彼栈厥郑约旱鸟R,點了趙造的名:“趙造,騎上去?!?
望著趙王的趙成雙眉微挑,慢慢收回眼神,斜睨一旁驟然被叫到后雙手不知如何安放的趙造,又轉向趙王。
趙文被那一聲一驚,看看趙造,又看看白馬,意欲開口。
誰人不知,此馬桀驁。趙成望著上位的趙王,長大了。
趙造走了出來,看了看馬,他模樣有些驚恐和慌亂,問道:“大王這是何意?”
“騎上去?!壁w雍雙手隨意地背在身后,俯視他,重復的話卻讓趙造感覺如同催命符,趙造不善騎馬。
趙造抿了抿唇,收回目光,又不知所措地望向趙成,趙成不著痕跡地搖了搖頭,目光銳利,又是警告和命令。
趙造轉身,準備上馬,而趙成收斂目光。
趙造意欲上馬,走到了白馬旁,此時的白馬溫順可親。他正準備抬腳,卻被衣服阻礙,無奈只將寬大的衣袖整理,貴族衣袖太過繁瑣寬大,這并不利于大幅度的干練動作。
他右手放在馬背,左手一旋,試圖通過翻轉將左手衣袖卷在一起,又撐在馬背上,準備著翻身上馬背。
只是,無論他怎么翻閱,怎么跳起,都沒能成功上馬,反倒因為動作滑稽,惹了群臣笑話,還因沒站穩,險些摔倒。
趙造心里惱怒,猛地甩手,退了回去,大力整理著自己的服飾。趙成摸了摸自己的胡須,不置一詞。
趙成看向趙雍,抿著不知名的笑意,你卻不知,他那睿智的眼里,到底藏了什么。
果不其然,趙雍又道:“趙文?!?
趙文心里一跳,依舊維持著貴族禮儀:“大王。”他目光看了看旁邊的白馬,閃了閃。
“你試試。”趙雍對于他們的反應很滿意。
趙文自知無法拒絕,原地踱步,隨后又一次重復了趙造的情景,只是,這位禮儀周全的貴族并不好運,被受驚的馬一抖,直接摔到了地上,四周笑聲一片。
趙雍低頭,也被這可憐的貴族逗笑了。
趙成就這樣看著趙造扶起趙文,難得也有難掩的笑意。但這笑意沒有維持多久,只聽得趙雍叫道:“趙成?!?
“大王。”趙成正過身。
“你要不要試試。”趙雍小幅度地歪了歪頭,暖黃的光打在他的半邊臉上,這話幾分真幾分假。
趙成淡然地掀開下身的錦袍,露出第二層的裙狀衣裳,坦言道:“臣的衣服,著實不便,這就不必了。”
趙雍朗聲笑了笑,揚起兩只手,瀟灑地脫下外袍,扔了下去,露出里面貼身的胡服。
趙成離那即將落地的錦袍極近,他疾步上前,接住了它,看到那身胡服,他知道,醉翁之意展露無疑。今日,趙雍的目的,勢必要達成。
一身胡服的趙雍干凈利落地上馬,桀驁的白馬在他面前溫順乖巧,他于馬背之上,俯瞰著這些趙國的朝臣,牽著馬,在馬鳴聲中繞著這大殿走了一圈。
肥義一派的朝臣站在大殿右側,靜默的看著,趙成一派的朝臣卻被駕馬的趙雍穿過,打散了站位,頻頻讓位,這些趙國貴族紛紛抬首探頭看著這一幕,低聲議論著。
“看到了?”馬背上的趙雍翻身下馬,邊走向王座上,邊說道:“都看到了吧。”
路過趙成,他一把拿過外袍。
抖了抖這件外袍,趙雍道:“看看我們的周圍,楚國,秦國,魏國,哪一個不是虎狼之心,還有中山國,仗著齊國的兵力,侵占我土地,俘虜我百姓,這個仇至今未報,難道你們都忘了嗎!”
震耳發聵。
朝臣們紛紛低頭不語。
“中山國一定要滅,趙國的疆域一定要北延。這是,寡人的心愿,也是所有趙人的心愿。但是,我們沒有一支強大的騎兵,怎么來完成所有人的心愿?!彼聪蜃约荷砩系囊路骸昂?,穿胡服更容易騎射,明白了嗎?”
他的語氣有力而強勢,羽翼豐滿的趙王已經不是從前任人拿捏的模樣,在趙國危亡之際登基的趙雍,從來不是一個好說話的軟柿子。
趙家血脈里的強橫專治霸道瘋狂,趙雍繼承個徹底,甚至更為濃烈。登基數載,朝臣都明白,他們的君王,不是一個能夠輕易違背的人。
相邦肥義嘴角一笑,行李稱贊:“大王遠見卓識,乃趙人之幸,建大業者,不拘泥于舊俗,肥義明日就穿胡服。”言畢,肥義行了一個跪禮,肥義身后的人,紛紛跟隨。
趙國貴族齊刷刷看向了趙成,然而朝堂之上,半數以上的人已然跪拜,趙國一些貴族見狀,跟隨跪拜,瞬間,跪拜一片,唯余趙成,他抖了抖袖子,倏然一笑,轉身面向坐在王位上的趙雍,慢慢跪地:“大王英明?!?
趙雍凝視了趙成的緩慢跪地,終是笑了。
陰奉陽違沒有關系,只要他趙成,在這朝堂之上,表明了態度,那他所有的改革,就能暢通很多。
此時,等待在家的趙敬來回踱步,不時詢問:“父親回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