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任洪淵全集:漢語紅移·理論卷
- 任洪淵
- 2781字
- 2022-08-22 16:09:03
1.5 弗洛伊德:20世紀的《出埃及記》與希臘人性——希伯來神性的再次相遇
不過,尼采敢于沉醉在狄奧尼索斯狂亂的沖動里,他的強力意志卻羞怯地在“性”前躲開了興奮的眼睛。他急忙把性“藝術形而上學”化了。再藝術的形而上也是形而上。至于葉芝又太貴族化了,面對麗達與天鵝人神交合的生命原型,他過于優雅地把“性”叫作“愛”,叫作“戰爭”,當他把麗達與天鵝的神話當作“希臘誕生”的預言的時候,是一種文化的風度。這要等一個醫生,等一種把肉體視同草木的醫學的冷漠。于是,在20世紀初,在尼采后與葉芝前,從尼采的日神夢與酒神醉的下面,從葉芝的麗達與天鵝神靈的智慧與狂野的力量下面,弗洛伊德頭一個發現了“性”的“力比多”能量:集億萬年的宇宙能量于瞬間迸發的生命能量。由于弗洛伊德,歷史學從此有了人類學的基礎。
任洪淵詞典
西施的戰爭與海倫的戰爭 兩場同樣紅麗的戰爭
西施范蠡從江南煙波回到煙波江南 添一分水墨
沒有第二度的開始與完成
弗洛伊德當然也為他的“性”學說找到了希臘的證明:“戀母弒父”的俄狄浦斯情結。
父/母/子,被同一個可怕的神示驅趕著,不論是從忒拜國放逐兒子的父母,還是從科林斯國自我放逐的兒子,都不能救贖自己。命運,使俄狄浦斯在童年錯把異鄉當作故鄉,而在成年卻又錯把故國當作異國。他被遺棄了,卻生活在他鄉的親人中;當他一回到母國,卻處處都是陌生的人。一個有父有母的孤兒。一條背離家園的沒有歸途的路。一種逃避罪惡反而成了追求罪惡的厄運。人就是這樣被殘酷地從野蠻拋進了文明,以至于俄狄浦斯式的反抗與拒絕,不過是反抗自己與拒絕光明而已。這是注定的,誰第一個在斯芬克斯的“死亡之謎”前說出生的回答——“人”,誰就應承受人自我意識的千年痛苦。俄狄浦斯,他是第一個讓獸——盡管長出了人面,倒斃在自己面前卻不敢再面對自己的人。他盲了在太陽下的眼睛:等到生命黑暗的盡頭,死亡將何等炫目。
在這里,俄狄浦斯文本中的父/母/子,已經是母系后父權后倫理后道德后的權力詞語,弗洛伊德所做的,不過是把“父/母”還原回生命原始的“他/她”?!澳浮迸c“父”就是人類的“她”與“他”,是“他”對“她”永恒的追逐與眷戀,和“他”對另一個“他”在生命力上永遠的角逐與較量?!靶浴保粋€生生不息的生命場:在“她”與“他”千代戰爭的兩極,一極是“他”,為她,他們對他們的力與力的戰爭;對立的一極是“她”,為他,她們對她們的美與美的戰爭。
任洪淵詞典
力必多能量 集億萬年的宇宙能量于瞬間爆發的生命能量
但是,弗洛伊德的“性”騷動了整個世界,似乎唯獨沒有騷動他自己。從1912年的《圖騰與禁忌》到1938年的《摩西與一神教》,從希臘神話到希伯來創世紀,從俄狄浦斯弒父到尋找摩西尋找父親,三十年中,弗洛伊德走過了由維也納到倫敦的流亡之路,一度遙見了西奈山頂,于是,一個以發現“性”開始的學說終于以“神”的皈依結束。
出逃,這一條20世紀的流離之路,簡直就是公元前猶太人流徙之路的延長。弗洛伊德在尋找他的摩西。而且他最后找到了。當然,在這里,弗洛伊德證明摩西是埃及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種去國者的心態,那種異域的家園,異國的鄉愁——無祖國的情結。歷史竟迫使弗洛伊德和他的整個猶太民族一起,在20世紀重寫史前的《出埃及記》。出埃及的十大災禍,過紅海的神奇通道,還要加上沒有國土的四十年荒野漫游,以色列人來到了西奈山腳:上帝降臨了。不幸,這不是遠古的遺夢,而是一個民族原始記憶的現代再現。既然這一切是一個民族注定要重溫并且注定要再一次經歷的,那么,對于1938年的弗洛伊德和每一個猶太人,又一個“巴比倫之囚”的歲月就已經為期不遠了。是的,“巴比倫之囚”不是曾經而是將要。猶太民族的奧斯威辛——20世紀的巴比倫之囚,以至今天,20世紀后半葉的所有詞語,都散不盡埋不盡黑煙與白骨的奧斯威辛。弗洛伊德和自己的猶太民族一起走到1938年,將走過奧斯威辛,走向紀元前的摩西。
任洪淵詞典
20世紀的流離之路 公元前流徙之路的延長
猶太民族的奧斯威辛 20世紀的巴比侖之囚
摩西五卷書上的歷史—文化空間 站立在圣經上的民族
因為摩西,猶太民族成了上帝的選民。大遷徙,一個流散的民族,沒有故土,加沙、西奈山、約旦河水……都不過是他們漂流的土地。他們被數不盡的國界分散了,于是世世代代排列在通向神的臺階上。他們幾乎流落在每一塊大陸每一座島嶼,沒有一條共同的地平線,只有他們眺望的視線,連成了天國遼遠的邊界。而且,他們的雙腳深深陷入在地上的苦難里,拯救,就是把自己的頭顱高高靠近上帝。他們是在一輩又一輩的散居中始終保持著民族一體性的人民。散居得太久遠了,就連混流在他們身上的幾乎所有民族的血液,也不能改變他們天慧的靈智與抗拒厄運的民族性格。歷史上,“在耶路撒冷的廟宇被臺塔斯毀滅之后,拉比約克蘭·本·薩凱立即申請在雅布內開設了第一所習讀摩西五卷書的學校。從那時起,就是《圣經》這部書以及對《圣經》的齊誦把這個崩潰了的民族維系在一起”〔24〕。活在摩西詞語里的民族怎么可能衰亡?他們有摩西的語言。他們有摩西五卷書上共同的歷史——文化空間。這個多數兒女離鄉背井,沒有祖國或者有許多祖國,卻永遠站立在一本《圣經》上的民族,不會倒下。
也許,正是這一民族天性,才使弗洛伊德如此真切地在自己的身上看到:
希臘人所取得的那種精神和身體活動的和諧發展,猶太民族沒有能夠達到。〔25〕
這是希臘人性與希伯來神性的相異。仿佛地中海的陽光與波濤全部都賦予希臘人了,使得他們的每一塊肌肉都起伏著力,她們的每一條曲線都由美流動成媚。那些希臘人,他和她,她們和他們,追逐,冒險,征服,在一場接一場的戰爭,一個連一個祭神的儀式、歌舞的慶典、競技的賽會中,每一天都是節日,都是人性瑰麗的表演,都是生命意識有聲有色的自我玩賞與互相戲賞。從歌隊到戲劇,希臘人一開始就把人生戲劇化了。他們是如此迷戀自己美麗外觀的魅力,以至于他們的生活就是演出,整個希臘民族都是演員和觀眾,所以在神話之后英雄史詩之后,希臘文化的最初形式是戲劇。
任洪淵詞典
歌隊 戲劇 競技 戰爭 希臘人性最有聲色的演出
無音 無容 無形 無名 希伯來神性最高靈慧的超越
生命相異兩極的相遇與相合
而猶太人卻走進了他們永遠走不出的《出埃及記》。以色列人,“荒野”的流離失所之后是“巴比倫之囚”的絕境,一個自認生而有罪的民族,贖罪,他們不得不放棄聲與色呼喚的感官世界,作為自救,他們生命的升華由智性而靈性而神性,神,他們終于找到了自己的摩西,不管是摩西來到猶太人中還是猶太人中誕生了摩西。猶太民族因此成為離上帝最近的民族。摩西,“他的上帝不能有名稱,不能有可見的面容”,“他使上帝喪失了物質形態”,〔26〕希伯來神性從一開始就在所有的宗教之上指向人最高靈慧的超越:某種無音、無容、無形、無名、不在而無所不在的宇宙意識。
弗洛伊德恰恰發現了生命相異的兩極——希臘人性瑰麗演出的一極與希伯來神性靈慧超越的一極。人們,假如這相異的兩極一旦相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