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任洪淵全集:漢語紅移·理論卷
- 任洪淵
- 3642字
- 2022-08-22 16:09:03
1.4 葉芝:麗達與天鵝,神的靈智與野性的力
任洪淵詞典
尼采宣布的訃告
基督后的基督教的死亡 前基督蘇格拉底們的死亡
世界為21世紀空場 靜場
葉芝的夢,其實就是他天生的愛爾蘭冥想。不同于東方的佛境或者禪境,他的種種占星、通神、招魂、煉金,都通向自己的靈魂。在葉芝“私人的、回憶錄初稿、不適合發表”的《自傳》里,他對那些與靈魂對話的秘籍、秘傳、秘儀,似乎比對人文的典籍更為傾心,也懷有更深的虔敬。在某個出神的或者入神的時刻,他真的會在一個什么象征物上看到大漠、巖洞、巨人等怪異的幻象。他相信所謂宇宙的七大元素,為了取證自己身體的七個部位與天的七星、聲的七音、光的七彩對應,他甚至不惜苦行似的折磨自己的七個感官。這已不是對什么感到神秘,而是生命的神秘本身。
葉芝冥想的最明麗的瞬間,都是被毛特·岡妮與麗達的面影照亮的。而且毛特·岡妮與麗達是同一個美麗的面影。從青年時代的《當你老了》,到老年的《在學童們中間》,中間隔著六十個皚皚白雪的冬天,葉芝從她的青春遙望她的白發皺紋,毛特·岡妮與麗達始終是形與影、影與形。這是一瞬間的千年相逢:“我從來沒有想到會在一個活著的女人身上看到這樣超凡的美。這樣的美屬于名畫,屬于詩,屬于某個過去的傳說時代。蘋果花一樣的膚色、臉龐和身材有著布萊克稱為最高美的輪廓之美,因為它從青春至老年很少改變……”〔19〕
1926年,葉芝訪問了華脫福特的一所修女學校。學校門旁一棵栗樹的花瓣撒落在他的身上,校園里無數閃動著天真的眼神投向他。這是一種至深的觸動:離開了流波的眼神——顧盼的眼睛在哪里?離開了繽紛的花朵、搖曳的枝葉——花時爛漫的栗樹在哪里?離開了風一樣回旋飄舉的節拍、韻律、舞姿——舞和舞者又在哪里?而且,如果沒有自然與語言自足的豐富與變異,又哪里是畢達哥拉斯的數,柏拉圖的理,亞里士多德的邏輯?一句話:離開了毛特·岡妮的美麗——美麗的麗達在哪里?!
任洪淵詞典
愛爾蘭冥想 毛特·岡妮與麗達同一個面影
對于葉芝,毛特·岡妮是麗達美麗的今天,麗達是毛特·岡妮歷史的美麗。穿過被她的面影燦爛的無數瞬間,葉芝在老年洞見了生命“大記憶”的輝煌。不是什么晚成的大器,也多少不像艾略特說的那樣,“他不得不等待一個晚來的成熟,以表達早期的經驗”。〔20〕不,葉芝在老年才成熟了他的青春:一個被老年的銀輝返照的青春。凱爾特黃昏的葉芝,返照了他的早晨,而早晨又同時把黃昏映照成第二個早晨。他有兩個早晨的黃昏,難怪他老得那么漂亮。
當麗達是毛特·岡妮的時候,她就是他的“飄著白色花影”〔21〕的愛爾蘭,民間傳說的愛爾蘭,自治運動與1916年流血的愛爾蘭。毛特·岡妮使葉芝沒有失去自己的土地與年代。葉芝的那些閃過毛特·岡妮身影的詩行,是愛爾蘭邊界的一段抒情的延長。
而當毛特·岡妮是麗達的時候,她就是他的希臘,大歐洲的希臘。此刻,貝雅特麗奇神話轉換成了毛特·岡妮神話。在麗達的面影與毛特·岡妮的面影重合的神奇的瞬間,空間和時間失去了原有的維度與向度,好像時間的隱藏突然變成了空間希臘一覽無余的俯瞰。
任洪淵詞典
毛特·岡妮是麗達美麗的今天 愛爾蘭邊界抒情的延長
世界在葉芝的“靈視”(A Vision)中:生命“大記憶”(Great Memory)先在的構想,構成時間的歷史,兩千年又兩千年的周期循環;構造空間的物質性,一些遺址遺跡遺物,或山或水或城。葉芝1920年的《再度降臨》、1928年的《駛向拜占庭》、1925—1928年的《麗達與天鵝》,重新結構了他“現在”視野里的時空全景。他的視線,遲疑地從基督重臨的橄欖山開始,緩慢地移過中世紀圣城拜占庭,最后長久落在麗達與天鵝戲洽的歐洛特斯河上。對于葉芝,橄欖山、歐洛特斯河、拜占庭城,是空間的位置,更是時間與歷史的距離。一眼望過橄欖山一歐洛特斯河一拜占庭城,葉芝似乎一下把時間的深度變成了空間的高度:一個把歷史盡收眼下的高度。站在這個沒有憑依也不必登臨的心造的高度,葉芝望穿過去的一瞥也望盡了未來。
看來,比起繪畫的空白,音樂的休止,舞蹈的停頓,雕塑造型的負空間,語言的沉默與意義出位更能洞開無限與無窮。一百年間,尼采和他后面的幾代哲人“形而上”重步希臘,而歐洲精神越過羅馬重返希臘的兩千年的歷險,留在葉芝的詩里——這就是思所不能取代的詩,這也就是艾略特與喬伊斯所不能取代的葉芝。
葉芝的《再度降臨》當然不是在上帝死后的世界呼喚上帝。這里,把The Second Coming譯作《再度降臨》無疑比譯作《基督重臨》更接近葉芝。其實重臨橄欖山的是葉芝自己。并且,他把《新約·馬太福音》里“日黑”“星墜”“群鷹逐尸”與“萬族哀哭”的末日預兆,改寫成文明瀕死的前兆:獅身人面獸,以它那如太陽垂死眼神的巨大空洞,漠視著沙漠化世界的空曠與食尸鳥陰影亂飛的死灰的空虛。末日降臨的竟然不是人子,而是獸:
是何種猛獸,終于等到了時辰
蹣跚倒向伯利恒,以待降生?〔22〕
野獸的身軀終于向前探出了人的臉,而人的臉后卻永遠擺脫不掉野獸的身軀。葉芝等候的創世的新人類也仍然命定是人獸同體。人的第一自然性——獸性與人的第二自然性——理性的沖突與生俱來。而這別無選擇。
任洪淵詞典
麗達是毛特·岡妮歷史的美麗
時間的隱藏 變成空間希臘一覽無余的俯瞰
連葉芝自己都被這幾行詩震懾了:橄欖山救世的福音,通過他的嘴傳出的竟是亂世的咒語。但是,斯芬克斯“死亡之謎”一旦響起,俄狄浦斯的回答,理性的第一個回答,便世世代代一再重新發出:“人!”于是葉芝開始了他《駛向拜占庭》的永遠不能到達的遠航,去尋找人,尋找人的“古希臘時代金匠所鑄造/鍍金或鍛金那樣的體型”。直到葉芝望見麗達裸浴的歐洛特斯河水,他才感受到了史前生命原動的劇烈震撼。在麗達銀河一樣流溢的媚惑里,宙斯化身的天鵝的白羽,撲擊,煽動,顫栗,狂喜的痛苦。誕生了海倫與克呂泰涅斯特拉的美。特洛伊城的毀滅。阿伽門農一夜覆滅在克呂泰涅斯特拉懷里的千里凱旋,以及阿喀琉斯頃刻倒臥在自己腳踵里的驍勇的一生。阿喀琉斯無敵的生命強大到只有自己是自己的敵人,只能自己戰敗自己:他的腳支撐的偉岸,被自己的踵顛覆。強悍的原始生命力,麗達——
她是否在吸取他的力量時,也連同吸取了他的智慧?〔23〕
這是葉芝的“麗達預言”(Annunciation):她的美麗、天(宙斯)的靈智與獸(天鵝)的狂野的力量,三者的和諧一體將孕育再一個兩千年的文明。人?獸?神?人性中的獸性?理性?神性?無論是在個體生命史上還是在整個人類文明史上,苦難,在人自身;拯救,也在人自身。
任洪淵詞典
葉芝的“麗達預言”
她的美麗 天(宙斯)的靈智與獸(天鵝)的狂野的力量
孕育再一個二千年的文明
葉芝在麗達身上看到了他的“希臘的誕生”。在《幻象》中,他說:“……這使我記起,在一座斯巴達式的神廟,廟頂至今還懸掛著一個未孵化的‘宇宙之蛋’,那是傳說中麗達留下的一個圣跡。至于已經孵化的兩個蛋,一個產生了‘愛’,另一個產生了‘戰爭’。”葉芝在這里說出了“愛”與“戰爭”,就是高貴地不愿說出那第三個字:“性”。供祭在斯巴達神廟的麗達與天鵝的第三個蛋,仍然是一個生的寓言。它將誕生什么?在這個生命力衰微的時代,如果它能夠孵化。
誰又能夠孵化它?那些希臘人的生命力狂放得如此源源不竭,以至于特洛伊的勝利只不過是奧德修斯又一次遠征的起點。一次勝利遠非終結。生命沒有凱旋。他不能停止在一個階段。十年血戰的伊利昂毀滅在他的背后,他又出發了。
又是十年漂泊的浪。奧德修斯開始漂泊,海就停止漂流,希臘的岸總是在他的身邊,她,家園,故國,都隨他漂浮。
奧德修斯歸來,新的一代已經長大。風華正茂的一代正在向他的永遠美麗的珀涅羅珀求婚。她,家園,故國——屬于誰?屬于年老的奧德修斯還是屬于新一代的求婚者?珀涅羅珀搬出了奧德修斯二十年塵封的弓、箭,并在地上一線插下十二柄大斧。過去,正是在這張弓上拉滿的奧德修斯青春的魄力、激情和血性征服了她。現在又是一場生命力的挑戰和較量:誰能像當年奧德修斯一樣,開弓一箭射過十二柄斧孔,故國,家園,她——就屬于誰。千鈞重的弓。可憐,他們竟沒有一個能夠拉開青年奧德修斯的弓。他們一個接一個在弓前不戰自敗。還是年老的奧德修斯拉開了自己青年時代的弓,一箭從十二個斧孔飛過。在奧德修斯的又一屆青春面前,未老先衰的一代紛紛倒下,輕輕倒下,沒有他們的父輩倒臥伊利昂戰場鏗然落馬的回聲。
任洪淵詞典
生命沒有凱旋
奧德修斯開始漂泊 海就停止漂流
而我的西施范蠡呢?順便說,也許只有我的西施的戰爭才能與海倫的戰爭比美。這是公元前的兩場同樣紅麗的戰爭。特洛伊城下喋血的十年與越王城囚室里嘗膽的十年,同樣是人無畏與堅毅的極致。攻陷特洛伊城的木馬與洗雪會稽國恥的人質,同樣是人最高的睿智與謀略。血高漲的意志與膽浸透的意志同樣不可摧。通向勝利的路,在古希臘與古中國都只有一條。但是勝利卻改變了方向與進程:兩種文化在公元前就預示了不同的走向。對于西施和范蠡,生命僅僅是一次勝利的實現。所謂的功成身退。一生,一個起點,一個終點,一個階段。沒有第二度的更不用說第三度的開始與完成。當奧德修斯與珀涅羅珀相對穿過地中海的十年風浪相逢在第二次青春的時候,我的西施范蠡從江南煙波回到煙波江南,添一分水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