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任洪淵全集:漢語紅移·理論卷
- 任洪淵
- 1754字
- 2022-08-22 16:09:02
1.1 20世紀的象和隱喻
任洪淵詞典
中國諸神死于人間諸侯青銅的兵器
怎么會有像神那樣生活過的童年記憶
青銅的禁錮在活著的中國人身上 越過青銅
我們生活在雙重傳統中——古老的東方文化傳統與被西方主流語言德語、法語、英語、俄語改寫的現代文化傳統。雙重的傳統反而斷了傳統。一邊是不能回歸的東方——我們已經是不能歸宗的異己的自己;另一邊是他鄉的西方,我們又始終是陌路的他者的他者。但是被傳統復寫與被西方改寫的時代已經過去。應該是由我們雙重改寫傳統的復寫并且改寫西方的改寫的時候了,在我們的歷史空間、地理空間,在我們的漢語空間。
尼采1900年辭世。但是,他不是19世紀西方的最后一個哲學家,而是20世紀西方的第一個哲學家。他何必匆匆趕來終結一個時代,哪怕是一個偉大的終結?他來開始。
開始重返希臘。從尼采起,幾代哲人相繼回歸蘇格拉底哲學前的神話的希臘,而返回自身,重新發現自身:20世紀的西方哲人多半把某一個或幾個希臘神話原型作為自己思想的倒影,反觀自己反思自己。
隱喻的世紀。
象的世紀。
回到邏各斯前。于是在這個世紀,與尋訪天外生命的方向相反,與射出地球的火箭、登月艙、飛出太陽軌道的“先驅者”I號探測器相反,希臘諸神重臨。阿波羅與人造衛星可以同一片陽光。
一個又一個希臘神祇的先后出場,雖然不能改變20世紀歐洲歷史的場景,卻至少改變了20世紀歐洲人的精神歷程。尼采首先選擇了日神阿波羅的“夢”與酒神狄奧尼索斯的“醉”。“醉”即是“性”。“夢”與“性”完全改換了“自在之物”“絕對精神”種種哲學話語。尼采既然以“夢”憧憬的“外觀”,以“性”推動的“肉體的活力”,還原生命,他也就必然要宣告上帝的死亡,即宣告基督后的基督教的死亡,以及前基督蘇格拉底的理性世界的死亡。
任洪淵詞典
雙重傳統與雙重改寫
改寫傳統的復寫 改寫西方的改寫
后來的葉芝和弗洛伊德也都從尋“夢”起到發現“性”止。葉芝的夢,是他的靈魂輪回、轉世的“幻象”,他越過拜占庭、伯利恒,遙望歐洛特斯河濱,再一次感受到了宙斯化身的天鵝襲奸麗達的悸動與戰栗。他確信,又一個兩千年的新文明,在“天”(宙斯)的也就是“獸”(天鵝)的野性與熱血中受孕,既帶著“神”的靈智,也帶著“野”的力量。弗洛伊德的夢是性“力比多”能量的狂亂意象,它們或者是史前記憶殘破的遺跡,或者是童年創傷帶著終生余痛的疤痕。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弗洛伊德在猶太民族現代《出埃及記》的精神歷險中,重睹了希臘人性與希伯來神性的相遇:從俄狄浦斯“戀母弒父”的原欲到摩西的拯救,他在一個生命匱乏的世界尋找生命,在一個失去父親的年代呼喚父親。
到了海德格爾、薩特和加繆,既然上帝已死,太陽沉落,他們就只有舉起西西弗斯的石頭當作自己頭頂黑色的太陽。他們失去了軌道,環繞的中心,失去了動力、引力甚至自身的重力,這時,“存在的虛無”才把最大限度的自由交還給生命自身來承受。他們永無休止地推動著石頭,石頭滾動著,人推動著石頭也被石頭推動著。人因為舉著石頭才不至于墜落!石頭就是海德格爾的“語言”、薩特的“自由選擇”、加繆的“荒謬”與“反抗”。
最后,馬爾庫塞的黃昏降臨了。他經歷了早年的革命、中年的戰爭、晚年的街壘和廣場上的抗議,從20世紀70年代就面對著世紀的落日靜思。馬克思的德語,弗洛伊德的德語,海德格爾的德語,三種德語涌過他的血脈又浩渺地匯注在他的心底。他可以只聽從“生命滿足”的“絕對命令”,在書齋完成他“藝術即政治實踐”的美學革命了。他終于聽見了俄耳甫斯斷頭的(!)歌聲,并且在水中照見了那喀索斯可望而不可即的、顛倒的(!)影子。
任洪淵詞典
20世紀的象和隱喻
希臘諸神重臨 阿波羅與人造衛星同一片陽光
尼采說:“一切存在都想變成語言。”〔1〕21世紀最早變成語言的將是什么?語言——誰是那命名者?什么是那被命名的?馬爾庫塞守望在水邊。
這就是被我的漢語改寫的西方諸神。現在,他們在我的意志之下,在我的敘述中,在我的話語方式里。
我也就這樣輕輕一筆帶過了20世紀的幾代西方哲人,但在他們每個人高高的額頭上,都留下了我苦苦的思索,雖然東方智慧的書寫無字無痕。
一個從阿波羅的光即火開始的世紀,最終結束在那喀索斯的水中。火中的力,狄奧尼索斯生命第一推動的力,宙斯天與獸狂野的力,俄狄浦斯不敢面對自己自殘的力與西西弗斯自我支持的力……被力、力、力耗竭的生命,回到了水。水仙花何時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