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任洪淵全集:漢語紅移·理論卷
- 任洪淵
- 3460字
- 2022-08-22 16:09:02
漢語紅移
1 漢語改寫的西方諸神:水仙花何時開放?
1.0 1999獨白:追問自己
世紀初的話語又在世紀末重說,而且,是同樣的哀、同樣的怨、同樣的憤世嫉俗多過自愧與自譴的重說。誰能夠弄清這是世紀末的慶典還是祭禮,禱詞還是讖語?一個世紀了,莫非我們是在世界之外時間之外、一百年的“O”狀態?
末世的種種言說,其實,不過是一種聲音的喧嘩,因為它不外是反傳統的宣告,對西方現代偶像的禮贊,以及為“五四”誕生的殘缺偉人的惋嘆等等的一種百年重復的漢語復合句。在士已經消亡后,正是這一種聲音的追問在確認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立場、身份、價值和批判的天職。尤其在當下“模特”的時代,姿態的媚惑遮住頭頂的空虛的時代,也正由于有這一種追問的聲音,傾斜的世界才沒有因為最后的失重而倒塌。
但是追問誰?向外的追問也許永遠無解。我轉過身來,在思維的另一向度上追問自己:迫使自己對自己做出不能再轉過臉去的回答。
任洪淵詞典
追問自己 做出不能再轉過臉去的回答
誰在批判 誰在選擇 誰在承擔
批判孔子?孔子早已是我們自身的對象化。是今天的孔子批判歷史的孔子?世俗的孔子批判經典的孔子?行為著的孔子批判文本上的孔子?我們為什么一向只問:批判的是誰,而從不反問:是誰在批判?
我們不是《論語》式把人的解放和啟蒙對應成國家興亡的救亡與治亂,用“國”取代“人”,就是在一個世界范圍內的人的世紀,同樣《論語》式把“王”加冕成“神”,把一個人間的權力意志膜拜為上天的最高命令。半部《論語》足夠了。除了是隔世的呼應,比起歷史的孔子,所不同的,只是今天的孔子,連那么一點點“知天命”的形而上學也已經喪失殆盡罷了。是我們在思想上都是英年早逝的天才,等不到七十歲的成熟?
魯迅,不管是他照徹黑夜的“梟鳴”,還是他石頭般橫與冷的“不寬恕”——在甘地的非暴力與托爾斯泰的無抵抗面前,我們的“五四”只誕生一個殘缺的偉人?正像俄羅斯人憂郁的天性和靈魂拷問的哲學孕育了托爾斯泰自我完成的拯救,印度的佛陀奧義孕育了甘地靜穆的磅礴震撼力,我們非宗教也非形而上學的“經”,加上二十四“史”反復殺戮的史文化,便鍛造了魯迅短兵搏擊的投槍與匕首。看一看我們文化肌體上貧弱的身軀、貧乏的頭腦吧,我們民族似乎不是誕生帶著先天殘疾的兒子就是成長帶著童年創傷的兒子。況且魯迅僅止一人!
任洪淵詞典
二十四“史”反復殺戮的史文化
先天殘疾的兒子 童年創傷的兒子
昆德拉的逃逸與哈維爾的面對,或者,薩特的自由選擇與加繆荒謬的反抗,海德格爾的語言家園與德里達新文字失去來處也不問去處的漫游……我們選擇什么?我們承擔什么?但是,從尼采“上帝死了”到福柯“人死了”的世紀思潮,有哪一個不曾在我們的大陸過境?是的,過境。沒有一個留下。都過去了,來不及停留,就被它們自己更“新”更“后”的什么驅逐了。因為無人。因為同樣地,比選擇什么承擔什么更重要的,是誰在選擇、誰在承擔。
逐日者的后裔們在今天追趕他人。
他們有過14—16世紀的文藝復興,重返蘇格拉底哲學的希臘第二次出發。他們還有過20世紀的再文藝復興,重返蘇格拉底前神話的希臘第三次出發。我們就是沒有一代人能夠向前越過他們回到自己的起點,再一次開始——如果不能在今天,那么就一定要在明天與他們面對面相遇?躑躅在后面,永遠望不見面貌的背影比失掉目的的絕望更加殘酷。
我們也回到與蘇格拉底、柏拉圖雖同日而不語不能語的孔子、老子與莊子?那幾乎是兩種不能對話的語言。歐洲在中世紀火刑的灰燼和拜占庭滅亡的瓦礫下,重新發現了希臘精神早慧的殘篇斷簡,重新從維納斯們美麗的石頭上和柏拉圖們思維著的羊皮書上,發現了人性人道人本的“人”的世紀。而儒與道是我們從未中斷的國學與亞國學。我們無須回到他們卻必須超越他們。也許超越之路比回返之路更加漫長,因此,我們雖然有過嵇康、阮籍林下狂的反叛與狷的放棄,有過曹雪芹吃盡胭脂的石頭的生命和用傷痕刻滿的幻滅文字,有過徐渭石濤一片墨色中,那即將破曉即將分娩的一線曙色一線血色,總之,雖然有過一個又一個文藝復興的前夜,卻沒有一個黎明。直到“五四”,也仍舊是一個隱藏了太陽的黎明,因為日出即晦。難怪中國的20世紀是一個需要二次日出的世紀。
任洪淵詞典
有過一個又一個文藝復興的前夜 沒有一個黎明
隱藏了太陽的黎明 二次日出的世紀
我們即使返回孔子、莊子、老子之前,也不見神話的中國。中國諸神早已死于人間諸侯青銅的兵器。青銅阻絕了回返神話中國的路。就是那些幸存在正史文獻中的慘敗的神,與希臘眾神相比,也已經遺忘了自己人世投影的神山、宗族、譜系、愛情和夢想,無神的中國,我們又怎么還會有像神那樣生活過的童年記憶?
那是“易”成象(八卦)成文(《辭》與《傳》)的千年甚至萬年歲月。“易”,“生生”的無序運動,已經演繹成六十四卦的象、數、理的運動秩序。
不管是從誰開始演《易》的那一天起,人首蛇(龍)身的女媧就已經死了。除了留下一條無窮無盡的“線”,從《易》陽爻“——”與陰爻“— —”的循環,黑陶與青銅鐘鼎紋的回旋,漢字點畫的縱橫,直到石濤墨色“一畫”的沒有起點也永無終點,蛇(龍)身那曾與大自然一體的全部宇宙能量、沖擊力與多種選擇的可能性,都已在史前失去。至于人首,隨著老子演《易》成道,孔子演《易》成禮,便“一生二”為儒與道的雙頭理性。從此,十部《易傳》的歲月,先民無名的即全民的“傳”(zhuàn)《易》、“傳”(chuán)《易》的歲月結束了,繼署名老子的第十一部《易傳》(《道德經》)與署名孔子的第十二部《易傳》(《論語》)之后,中國文化史便是三千年重復再重復的“傳”(zhuàn)與“傳”(chuán)、“傳”(chuán)與“傳”(zhuàn)的歷史。
任洪淵詞典
“傳”(zhuàn)《易》“傳”(chuán)《易》的歲月結束
中國文化史 三千年“傳”(zh)與“傳”(ch)“傳”(ch)與“傳”(zh)的歷史
道的“無”直達佛的“空”,在道的頭顱旁生長出了第三個智慧的頭:禪。從先秦的雙頭理性到魏晉的三頭智慧,禪給中國文化帶來了什么,或者,改變了什么?中國禪,也許在“瞬間永恒”的生命解放的另一面,此岸的、紅塵的、紗帽與紫袍中的、沒有修行和苦行也就沒有舍棄沒有最后的皈依的“佛性”,仍然不過是一種自瀆與欺世,一種戴著鎖鏈的自由?因為它既失去了道與大化同一的無限生意,又失去了佛一百八十世劫難中悲苦的極樂,甚至也失去了儒敢于舍身殺身的膽識、情操與氣節,中國的傳統士流作為一個整體(除了浪跡邊緣的異數),連自己都不能承擔,又怎么能承擔身外的什么?
儒以“圣”的名義頂“禮”王侯,形成了中國王高于人、高于神、也最終高于圣的人間秩序。甚至遲到今天,曾經在意識形態國家機器中齒輪和螺絲釘般運動過的儒士們,急忙追趕現代后現代的圣,不也只是匆匆回過頭去輕輕詛咒一下歷史?
雙頭理性也罷,三頭智慧也罷,我們的文化肌體只同化同質的,卻拒斥異質的。而且,多頭的文化過早耗竭了身體的生機,生機耗竭的身體不僅無力再支撐一個新生的頭顱,甚至也無力拋下一個垂老的頭顱。在梵語的佛被改寫成了漢語的禪之后,漢語真的再也不能把拉丁語的“基督”改寫成中國的什么了?
于是,在這個西方不斷更換著現代后現代面孔的世界,我們雖然望不見他們的真面,卻也情不自禁在自己的這個或那個頭上變換著形形色色的流行面具,或者,就直接在自己的一張舊臉上裝出某種自以為入時的表情。
任洪淵詞典
王高于人 高于神 高于圣
侍君的儒學國家主義
我們究竟在追趕什么?一百年,尼采的阿波羅與狄奧尼索斯、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加繆的西西弗斯、馬爾庫塞的俄耳甫斯與那喀索斯……他們重返的希臘,不是空間意義上、時間意義上的希臘,而是生命意義上的希臘。他們不過在自身再一次發現生命之神罷了。我們和他們總會面對面相逢的:上帝死了,在他們這一代代弒父的兒子們身上,再一次豐盈的原始生命并沒有失去蘇格拉底理性的前額、耶穌悲憫的胸懷與承受苦難的肩。我們遙望尼采,難道就不知道,除了我們自己生命的光和酒,他的阿波羅不能照亮我們,他的狄奧尼索斯也不能醉倒我們?甚至,我們連性的力比多也要向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乞取?加繆西西弗斯式面對荒謬的堅持、對抗、征服,就能夠抵償我們的退守、逃離、屈從?最后,即使我們隨馬爾庫塞的那喀索斯回到水邊,也只守候他的水仙花何時開放,而不四顧自己的蓮花正在凋謝?
我們也在自身再一次發現生命之神吧。那形成了《易》的也才是能夠改變《易》的。殺死中國諸神的青銅世紀,并沒有埋進史書、典籍,王朝的遺址和廢墟,青銅的禁錮在我們每一個活著的中國人身上。青銅阻斷了傳統——我們天賦遺傳的多選擇性與生命力。
越過青銅。
這或許是一篇自問卻還不能夠自答的獨白。自問,我在這里把最后一問作為第一問提出,希望離自答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