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在跟班的陪同下施施然地登上露臺,還沒來得及跟路明非說話,副校長就帶著一群老師喊著路董路董迎了上去,
路明非豎著耳朵聽他們說話,原來叔叔竟然是仕蘭中學的校董。
這次路明非倒沒有過于驚詫,既然自己可以搖身一變成為仕蘭中學的一哥,那叔叔為什么不能是校董呢?老路家的男人都不差。
他上下打量這個潮流感十足的男人,萬寶龍的腕表、杰尼亞的西褲、菲拉格慕的皮鞋、登喜路的手包,從歐洲到美洲,諸多一線品牌伺候著這位爺,玻璃種的金鑲翡翠大扳指閃閃發光,這造型這派頭,正是當年叔叔夢想中的自己。
叔叔矜持地向著路明非伸出手來,竟是要跟路明非握手。路明非正感傷于叔叔跟自己生分了,沒想到被叔叔抓住了手腕。
叔叔盯著他的世界時腕表,兩眼閃閃發光:“你小子在美國混得可以啊!這不是萬國的戰駒么?這玩意兒可是有錢沒地方買去!”
叔叔拍拍路明非的后背,看著校長說:“明非這小子一聲不吭就回來了,我事先也沒得到消息。這小子不懂事,我這個做叔叔的不能沒有表示,今晚我在麗晶酒店擺個謝師宴,校長和各位老師都得來!明非的同學們也都一起來!喝完去我店里洗腳!”
路董請客,校長和老師們當然是紛紛點頭,老同學也都想湊個熱鬧,唯獨趙孟華想找理由不參加,說晚上得去和教友們讀經,可陳雯雯又說老同學好久不見,晚上的讀經班不參加也沒關系,耶穌基督并不會因為我們一次不到而懷疑我們的虔信。路明非趕緊說沒關系沒關系,哪能為了我耽誤上帝他老人家的事兒呢?趙孟華不能放任女友單獨赴約,就打電話把讀經會推掉了。
這時芬格爾帶著諾諾登場,上來就跟校長擁抱,自我介紹是路明非在卡塞爾學院的師兄,如今已經畢業,在倫敦金融街開設了自己的事務所,路明非是他未來的合伙人。校長見這廝外形雖然邋遢,但中文流利舉止灑脫,感覺是個人物,就跟他熱情地攀談起來。
芬格爾先是大肆贊美仕蘭中學的改建工程,說是不遜康奈爾,直追斯坦福,建好之后絕對是百年名校,然后又說這次跟明非一起回國,既是參加母校校慶,也是考察項目,感謝仕蘭中學為世界金融界培養了一位年輕才俊!
這番馬屁句句到位,全都拍在校長的心尖上,校長跟芬格爾相見恨晚,又暢談了一遍自己“打造新時代的貴族精神”的教育理想。
至于諾諾,芬格爾介紹說是卡塞爾學院的研究生,想來中國旅游,正好跟他和路明非同行。
校長見諾諾神情冷淡,就只禮貌性地打了個招呼,
上百號人涌進了麗晶酒店,叔叔把整個二層的Ball Room都給包了,去掉隔斷變成大空間,擺了滿滿當當的十幾桌酒菜,跟婚宴似的。叔叔剛在主位上落座,經理就過來噓寒問暖,想知道路董今晚想怎么安排菜,叔叔也不看菜單,隨口說今晚咱就喝茅臺,不會喝的同學就來兩件啤酒,菜你看著點,蔥爆海參、黃燜走地雞和雙色燒魚頭這三個招牌菜一定要有,再多加幾個口味菜。
當年叔叔招待客人總喜歡在家旁邊的小酒樓,點菜架勢很大,但最貴的菜不過是東坡肉醬肘子之類,重在管飽。如今真是發達了,上的都是真正的硬菜和大酒。來的路上路明非已經了解了叔叔的發家史,大概是他15歲的時候,叔叔因為犯錯被開除了公職,索性下海開了一家足浴城,如今竟然是本地洗腳界的王者。路明非和路鳴澤就讀仕蘭中學之后,學校覺得這位學生家長很好拉贊助,或者說熱心教育事業,就邀請叔叔以名譽校董的身份加入校董會,這次翻新體育場和圖書館就是叔叔慷慨捐資才得以實現。
張發財師兄陪同叔叔坐鎮主桌,跟校長和老師們暢飲;同學們這桌是樸芷雨師姐坐主位,路明非坐對面。
諾諾全程冷著臉,趙孟華和徐家兄弟看樸芷雨師姐的眼神也都有點畏懼。路明非問起為什么,才知道樸芷雨師姐對仕蘭中學全體男生造成的范圍傷害——當然他們當年并不知道樸師姐的名諱。徐淼淼說當時美國大學派樸師姐來中國面試申請者,每個人進去都被樸師姐那貴族學校的范兒和大長腿高顏值震驚,又在樸師姐用地道美式發音問出的凌厲問題面前張口結舌,紛紛敗下陣來,最終還是路明非走進面試的會議室,跟樸師姐從激烈爭論到談笑風生,難度之高不亞于美國國會辯論。樸師姐當場拍板錄取路明非,并且要求路明非提前到校熟悉環境,但路明非婉言謝絕,說自己總是要參加文學社的告別活動的,樸師姐無奈之下只好把機票定在文學社告別活動結束的當夜。
當晚路明非登臺致辭,總結了大家的三年友情,回憶了大家對文學的共同追求,致辭還沒結束,就見樸師姐推門進來,華麗的禮服裙搭配性感的高跟鞋,走下樓梯的每一步,鞋跟都像是敲打在男生們的心上。樸師姐說怕安檢耽誤時間,所以去叔叔家拿來了路明非的行李,兩個人這就要一起飛往美國了,跟各位同學說聲抱歉。同學們一直送路明非送到停車場,只見樸師姐在細雨中開來了火焰般的法拉利跑車……
路明非心說這故事還真帶感,關鍵的元素都在,閃閃發光的師姐、漂亮的禮服、紅色法拉利,但是不是意淫痕跡太重了?
張發財師兄跟叔叔打起了配合,喝得校長和老師們東倒西歪,張發財馬屁功夫一流,滿嘴都是校長愛聽的體面話。
張發財努力拉近跟校長的關系是有目的的,喝著喝著他就開始問楚子航的事,說自己記得卡塞爾學院在仕蘭中學招過兩個學生,另一個姓楚,不知道校長還有沒有印象。校長說不記得了,就去問教務主任,教務主任又去問年級主任,年級主任說得鐵板釘釘,說絕對查無此人,張發財一定是記錯了。路明非在旁邊豎著耳朵聽,雖然失望卻也暗暗感激,芬格爾這狗賊是真夠朋友。
酒過三巡,Ball Room的門被人推開,進來一個身穿迪奧套裙腳蹬路鉑廷高跟鞋的女孩,走起路來風風火火,描畫精細的臉蛋,玲瓏有致的身段,一看就是某家大公司的女總裁。等她走到身邊路明非才看清楚那其實是個年輕女孩,尖下頜的小臉似曾相識。
“小天女?”路明非看傻眼了,“小天女你長這么大了?”
“怎么說話呢?難道我認識你的時候還是小毛丫頭么?”女孩白了他一眼,“路叔叔要給我壓歲錢么?”
那是蘇曉嬙,當年跟陳雯雯柳淼淼并列,可單論長相,她才是當年的校花。
蘇家是本地最大的礦主,躺著就能賺錢的那種家庭環境。蘇曉嬙成績也好,當年考去了復旦。復旦是四年制大學,蘇曉嬙去年畢業,本該在上海找家大公司實習積累經驗。可蘇老爹忽然心臟病發,蘇曉嬙只能回家接管家業。蘇曉嬙能力出色,做事也霸氣,把老爹的老臣們治理得服服帖帖,人人都說蘇總的女兒是個女強人。今晚本來女強人有應酬,但好事的徐巖巖給她打了電話說路師兄回來了,蘇曉嬙把裝滿茅臺的小酒壺一端說不好意思我先干為敬,我得去見個美國回來的同學,然后起身就走。
“回來也不說一聲,想躲著不見我?”蘇曉嬙的眼神很值得玩味,嚇得路明非直起雞皮疙瘩。
蘇曉嬙倒沒跟他多糾纏,入座跟叔叔寒暄起來,如今這倆都是本地商圈里的名人了,不分輩分地舉起了酒杯來。
路明非趕緊跟徐巖巖耳語:“石頭我跟你說,我前些天摔到了腦袋,有些事記不清了。你幫我回憶回憶,我跟蘇曉嬙這個……有沒有什么……前史什么的?”
徐巖巖拍拍他的肩膀:“有人說人最大的煩惱,就是記性太好,如果什么都可以忘掉,以后的每一天將會是一個新的開始,那你說這有多開心?”
路明非呆呆地看著這個嚴肅的二貨,這才想起他也是文學社的,難怪對王家衛的臺詞倒背如流。
盡管徐巖巖會錯了意,但這句話卻莫名其妙地應景,如果他選擇忘記,那該有多開心?
徐巖巖又說:“柳淼淼跟小天女那么好的關系,還不是為了你鬧翻了?今天幸虧柳淼淼沒來,不然就更熱鬧了。”
路明非慘叫說我真的跟蘇曉嬙有前史?徐淼淼說前史算什么?如果路師兄你愿意再努努力,二十四史都能湊齊。
柳淼淼是仕蘭中學的鋼琴公主,當年給路明非留下過深刻的印象。路明非還記得她坐在鋼琴旁的側影,純白襯衫加海軍藍的長裙,清爽得像一束蘭花。可在他的記憶里,柳淼淼是趙孟華的前女友,趙孟華先是跟陳雯雯在一起,然后踹掉陳雯雯跟柳淼淼在一起了,然后又回過頭來陳雯雯在一起……關系那是剪不斷理還亂……
現在好了,聽徐巖巖的意思,仕蘭中學就是一座大觀園,他路明非才是里面的賈寶玉,趙孟華往高里說也就是個薛蟠。
路明非右邊坐著蘇曉嬙,左邊坐著陳雯雯,左桃右李,如坐針氈,最可怕的還是對面那雙冷冷的暗紅色眼睛。
蘇曉嬙喝著喝著眉梢紅了:“明非師兄怎么不喝?是你的美國女朋友不讓你跟我們這些老同學喝酒?”
路明非生怕她往諾諾那里引戰,趕緊分辨說:“我哪有什么美國女朋友,我女朋友都是俄國的!”
話音未落就看見旁邊那桌的芬格爾回過頭來,眼里透出原來如此的表情,諾諾也聽得愣住了。
“我瞎說我瞎說的!”路明非趕緊分辨,“我哪有什么女朋友,不信你問張發財師兄。”
芬格爾微微一笑:“在我們那里路少可是擁有后宮的男人,對這樣的男人別說‘女朋友’這種單數名詞。”
路明非真想抓起吃了一半的松鼠桂魚呼他臉上,芬格爾卻翻開手機相冊,調出伊莎貝爾和零的照片給蘇曉嬙看。
蘇曉嬙被伊莎貝爾和零的顏值壓迫到了,連著干了幾杯,忽然哭了起來,說接手家業之后過得很辛苦,全家的壓力都在她一個女孩的身上,外面還有叔叔伯伯們惦記著她家的錢。
諾諾起身要走,卻被叔叔拉了回來:“樸同學別急著走,我一會兒給你講講明非小時候的事,可好玩了!”
路明非心說叔叔你別是誤會了什么吧?你這肯定是誤會了什么吧!
諾諾懶得跟醉鬼糾纏,拿起一杯白水:“管他呢,叔叔我們喝酒。”
叔叔那雙渾濁的醉眼亮了起來,舉杯跟諾諾一碰:“小姑娘,我們是不是見過?”
路明非忽然酒醒了,身邊的喧囂和蘇曉嬙身上的香氣好像都遠去了,心里靜得空曠。死去的記憶開始攻擊他,PTSD的病歷卡在腦海里一頁頁地翻過,富山雅史的聲音在耳邊反復回蕩,他說放下吧放下吧你得往前走,即使你一再地回望,背后也已經沒有人了……叔叔你糊涂了,上次那個跟你說“叔叔喝酒”的女孩,已經永遠地埋葬在山中的深井里了。
他把搖搖欲墜的蘇曉嬙交到陳雯雯懷里,說聲我去一下洗手間,然后起身離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