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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愷撒 The Dictator

深夜,諾頓館。

校園的角落里矗立著幾棟這樣的小樓,隱藏在濃密的紅松林里。

跟多數傳統的貴族院校一樣,卡塞爾學院非常重視學生社團,某些社團甚至說得上歷史悠久,不遜于耶魯大學那個世界聞名的骷髏會。

每個社團都會租下一棟小樓作為自己的活動場地,而諾頓館如芬格爾所說,是一處免費的場地,贏得“自由一日”的社團能在其中駐扎一年的時間。

學生會全體委員出席會議,本屆主席愷撒坐在壁爐前的沙發上,雙手支著下巴,目視前方,頭頂上方懸掛著加圖索家族的鳳凰家徽。

沉默已經持續了很久,每個人都神色凝重。

“三年來的第一次,我們將失去諾頓館的使用權,所以這是我們在這里召開的最后一次會議。”愷撒淡淡地說,“對我而言這是前所未有的,慘敗。”

沮喪的情緒充斥著諾頓館,如山般沉重。

在中國的大學里,學生會總是最大的學生組織,但在卡塞爾學院,最老牌的社團卻是名為“獅心會”的組織,它的歷史據說比卡塞爾學院都更悠久。

學生會一直被獅心會壓制,直到愷撒·加圖索接任學生會主席。

愷撒出自某個極具威望和財力的世家,個人的血統和能力也都很出色。他天生就是領袖,以個人魅力凝聚了學生會的士氣,對獅心會發動挑戰,連續兩年成為“自由一日”的贏家。

即使獅心會擁有那位被稱作“A+”級的猛人楚子航,也未能從他們手中奪回諾頓館,而今天,他們不可思議地輸在一個新生手上。

“我們沒輸!可恥的黑槍!”一名資深委員說,“我們不能出讓諾頓館!”

群情激奮起來,委員們交頭接耳,實在輸得太冤枉了,而且詭異。

“停!”愷撒舉手。他的聲音不高,但立刻壓下了會議廳里的喧囂。

“懦夫們才會拒絕承認自己的失敗。”愷撒那雙海藍色眼睛里全無表情,“每個人都要尊重游戲規則。獅心會保持了沉默,說明楚子航接受結果,你們不如楚子航么?”

“我已經租下了隔壁的‘安珀館’,作為明年學生會的活動場所,把我們的東西搬走,這里從午夜十二點開始就屬于路明非了。”愷撒又說,“我希望走的時候這里被打掃得干干凈凈,不要讓它的新主人覺得我們失禮。”

委員們相互對視,這就是愷撒做事的風格,他的驕傲令很多人討厭,但即使討厭他的人也佩服他的坦蕩。

“路明非應該正為明天的3E考試準備吧?你們覺得他能通過么?”愷撒凝視著壁爐里的火焰。

“愷撒你的意思是……?”

“剛才校園新聞網爆出一條消息,我們這位S級新生身上出現了非常罕見的事,他對‘言靈·皇帝’沒有共鳴。”愷撒低聲說。

靜了一瞬以后,每個委員眼里都閃過驚喜的表情。

“3E考試的結果會告訴我們他的潛力有多大,進校就被評定為S級的家伙,他的覺醒應該會讓我們所有人震驚,但如果他的評級是個錯誤,那明天就是他在這間學院的最后一天。我很期待,我想楚子航也一樣期待。”愷撒環顧所有人,“諾諾,你跟他接觸得最多,你覺得路明非怎么樣?”

整個諾頓館里,唯有一個人神色輕松,雖然也是學生會的一員,但感覺事不關己。

仍舊是隨心所欲的白色高幫運動鞋、牛仔褲和T恤衫,暗紅色的長發扎成病嬌系的雙馬尾,諾諾居然還嚼著口香糖。

“如果有‘Z’級這個評定的話,我覺得只有他有資格。”諾諾吹炸了嘴里的泡泡,“但他可能根本不在乎自己能不能通過考試,他是我拐來的。”

委員們都相互對視,似有所悟,接著不約而同地露出笑容。

這一屆的新生中出現S級的消息早已在學院中傳播開來,這個神秘的新人來自中國,背景未知能力也未知。

混血種中不乏千年歷史的家族,每一代都會涌現血統出眾的后裔,就像此刻聚集在諾頓館里的多數人,他們認同愷撒是他們的領袖,也是因為愷撒出身的加圖索家地位遠在他們的家族之上。可就因為校長的堅持,那個莫名其妙的新生直接被定為S級,而以愷撒如此優秀的血統也僅僅是A級評價。按常規,愷撒要在畢業之后進入執行部,不止一次地證明自己,才有可能晉升到S級。

所以學院中的多數人都對路明非懷有隱隱的敵意,但那時他們還沒有見過路明非,不敢公然地唱衰。如今他們都見過了,那個滿嘴爛話的男孩,雖然有著不錯的喜劇感,但像個小丑。這所學院是為精英準備的,不需要小丑,適合小丑的地方是馬戲團。

他能來這里,掛著S級的頭銜,是靠著校長的庇護,但畢竟還有3E考試這樣的試金石。通不過3E考試,誰的庇護都沒用。

他的階級會直降,BCDEF,那時他會被整個學院看作笑話。一只羊如果披著獅子皮混進獅子群里,又被揭穿了身份,簡直讓人不忍想象他的下場。

愷撒卻沒有笑,而是低頭撫摸著自己的心口,那是路明非一槍命中的地方。

“考試的縮寫是EEE,拼寫是Extraction Evaluation Exam,意思是血統評定考試。主要用于鑒定學生的龍族血統,龍族血裔對于‘龍文’會有共鳴,共鳴時會產生‘靈視’的效果,也就是自然而然會看見龍族文字浮現在腦海里。”芬格爾跟路明非解釋,“這能力對龍族血裔非常重要。龍族血裔有被稱作‘言靈’的超自然能力,在他的‘領域’內,他以龍文說出的話將成為一種規則。因此‘語言’是龍族發揮能力的工具,對龍文不敏感的學生通常能力不足,經過3E就要降級,太差的勒令退學。”

“我是被拐賣來的好不好?還勒令退學?”路明非說。

“那就洗個腦被掃地出門咯,你入學時簽了保密協議的,而且你現在回家大概只有復讀吧?”

“那是霸王條款!他用拉丁文寫的,鬼才讀得懂!”

這抱怨古德里安是聽不到了,老家伙對于路明非無法對龍文產生共鳴覺得一籌莫展,聲稱自己遇見了學術上的難題,往圖書館查資料去了。

路明非心想更簡單也更合理的解釋是我根本就不是你們期待的超級混血種,我就是個普通人,所以對你們那套神神鬼鬼的儀式沒反應。

他不是不想當英雄,英雄的白日夢也做了三四年了。可事到臨頭他才發覺自己就是想在同學們面前威風一下,讓女孩子多看他幾眼。他是個理想并不遠大的家伙,否則也不會整整三年的時間里覺得只要能牽陳雯雯的手人生就圓滿。他對自己沒什么信心,因為根本就沒人培養過他的信心。這些天來在他身邊上演的似乎是出鬧劇,周圍人對他的希望高到他難以負擔,也不想負擔。

更令他不安的還是在地鐵上看到的那一幕,冰封的高山上躺著黑色的龍尸,鐘聲回蕩,天地同慶,一場萬眾歡呼的死亡。

他莫名地覺得危險,莫名地想跑,跑得越遠越好。

宿舍里很安靜,窗戶開著,路明非端坐鋪上,看著窗外那輪漂亮的圓月。月光投在教堂的尖頂上,夜風舒爽,幽幽地吹著。

真是個好地方,不過明天就要被掃地出門了。

“洗腦其實蠻好玩的。”芬格爾又從上鋪垂下腦袋來,像是一團亂糟糟的意面從天而降。

“沒洗過,很快就可以嘗試了,好開心。”路明非超淡定。

他猜芬格爾是想嚇他,這時最好的反擊就給他看一張撲克臉。

好比吃晚飯時路鳴澤忽然眉飛色舞地跟路明非說,我今天遇到陳雯雯跟二班那個帥哥逛商場!

路明非并不會流露出憂傷和沮喪,而是會雙手合十說,阿彌陀佛,陳施主早結善緣,老衲也就去跟師太表白啦。

路鳴澤攻不破他的厚臉皮,只能氣餒地收拾碗筷退卻。

“你們中國是不是有個哲學家說過,人有痛苦,是因為記性太好。”芬格爾還不死心,“也許你洗了腦,從此就放飛自我,跟世界和解了。”

“屁的哲學家,那是《東邪西毒》里歐陽鋒說的。洗吧洗吧,早點洗白白回家復讀,考不上大學我就待業。”路明非沒來由地嘆了口氣。

“你剛才嘆氣了。”芬格爾說。

“我只是打哈欠。”

“你不想回中國。”芬格爾又說。

路明非一愣。

芬格爾雙手抓住上鋪的邊緣,以一個極高難度的屈體翻身,落在路明非的下鋪上:“其實卡塞爾學院也沒什么好,血統好的高高在上,血統差的抬不起頭來,你說我們又不是馬,我們講什么血統?待遇雖說不錯,可很難畢業,畢了業還得去執行部賣命。屠龍這種事,說不定哪天就掛掉了,我看師弟你也不是熱血少年,會高喊什么‘我的宿命就是走遍世界殺死巨龍’的口號,對吧?我們是生下來就為了屠龍么?我們是為了吃飯和妹子。”

“對啊!”路明非覺得芬格爾這話中聽,“我也是這個意思啊,回中國就回中國唄!原本也不是我自己想來的!”

“只是回了中國你就什么都不是啦,哦不對,你還是大家眼里那個最廢的家伙。你說是要混吃等死,但是估計混不太好,你來過美國一趟又兩手空空地回去,會被人嘲笑的吧?”芬格爾嘆氣,“洗完腦之后你連你師姐也不記得了,但如果洗得不夠徹底,你會一直記得你認識過一個脾氣很暴身材很辣的姑娘,心里有過那么點小騷動,但你一生都不會再見到她,因為卡塞爾學院的門對每個人最多只開放一次。等你老了,你會覺得那妹子根本就是你的一個白日夢,臨了閉眼,覺得這輩子自己就是個傻X……”

“我會在乎么?我臨了閉眼會在一張舒服的床上,那時候你們早就為人類捐軀了!”

“可你剛才嘆氣了。”芬格爾重復。

路明非忽然覺得一股灼熱的氣從心口直沖上來,像是吃了太辣的東西要吐一樣,灼燒著,刺痛著,讓人忘記了面子或者掩飾,只想張嘴。

“你啰嗦個屁!你到底想怎樣?我回不回中國關你屁事!你自己還不是廢柴一個那么多年沒畢業!很威風啊?你還欠我錢呢!還錢還是閉嘴?”路明非忽然就暴跳起來。

話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芬格爾也許是他在這里唯一的朋友了,以前他還有師姐,但師姐終究是師兄的。

“兄弟你氣急敗壞了。”芬格爾拍拍他肩膀。

路明非垂下頭去。

“你一直嚷嚷著,我要退學我要退學,”芬格爾說,“我只是想研究一下你的心理。”

“有時候真想退學,可我退學了能去哪里?對了,為什么你沒考慮過退學?這里有什么好?你上了八年都沒畢業。”

“你戳了我的傷疤,我很疼,我的心在滴血。”芬格爾從路明非的床上撿起一塊薯片渣子丟進嘴里,“我吃點東西止血。”

“聊聊心路歷程嘛,你怎么能在這個鬼地方堅持那么多年的?”

“因為孤獨!”芬格爾神情嚴肅。

“你還孤獨?你再練幾年中文,二人轉舞臺歡迎你啊!”路明非翻翻白眼。

“這可不是開玩笑,混血種都很孤獨。因為我們跟一般人類不一樣,就像所有天才都是孤獨的。血統給你力量,但也讓你跟人類疏離。你想想,騾子會跟毛驢玩么?”

“毛驢也不一定稀罕跟騾子玩啊!”

“別打岔,說嚴肅的事兒呢!只有在同類中孤獨感才會消除,所以龍族血裔會自然而然地匯聚,這是基因決定的。這種偉大的孤獨感被稱作‘血之哀’,我們常說,正是孤獨凝聚著這個特殊的族群。”芬格爾頓了頓,“你身為一個S級,難道不經常覺得孤獨?你應該每天都想著茫茫宇宙中,何處覓知音才對。”

路明非想了想,搖頭:“不孤獨,孤獨個屁!”

“不會吧?你從頭到腳就沒什么長處,成績一泡稀,朋友沒幾個,連你爹媽都不管你,妞把你當備胎……可能備胎都不算……你不孤獨沒天理啊。”

“喂喂,跑題了,你剛才的意思分明是優秀導致孤獨,到我這里怎么成因為太廢物所以孤獨呢?”

“太拔尖和太落后的家伙都會孤獨嘛。”

“孤獨了不起么?”路明非躺在鋪上,雙手枕頭,“你在臉上寫滿孤獨兩個字,走到街上也還是沒人跟你說話。人最重要的啊,是自己開心。”

芬格爾沉思片刻,煞有介事地點點頭:“兄弟你是個哲人,可你想得那么通透了,為什么還是不愿回中國去呢?”

“野百合也等春天,小野種也想發芽,”路明非輕聲說,“一輩子跑龍套的,也想演個有臺詞的角色。”

“兄弟你又講哲學家的話。”

“不是我說的,周星馳說的,他也不是哲學家,是個演電影的。”路明非說到這里,肚子咕咕叫了兩聲。

“是哥哥我不夠關心你,讓你餓著了,打電話叫夜宵吧,學生證給我用一下。”芬格爾伸手。

“還有夜宵可叫?”路明非來了精神,掏出學生證遞給芬格爾,“茶葉蛋你們這里估計沒有,能給我叫個比薩餅么?”

“什么比薩餅!咱哥倆這么有緣,當然要訂大餐!”芬格爾拎起固定電話,念著路明非的學生證號碼,“1區303宿舍,送兩份松露面包,兩份澆檸檬汁的煎鵝肝,一瓶香檳,把冰桶一起送來,再來一整只烤鵝,兩份配起司的鯡魚卷。”

師兄的招待就是硬!路明非抹抹嘴角,肚子咕咕咕咕地歡騰起來。

二十分鐘后,白衣侍者推著餐車進來,在宿舍里架起桌面,鋪上雪白的桌布,擺好銀質刀叉,打開純銀蓋碗,美食飄香。

侍者把盛著香檳的冰桶放在桌子中間,兩只帶著凝露的玻璃杯放在兩人面前,最后點燃一支蠟燭,無聲地退了出去。五星酒店般的服務,潤物細無聲。

“不愧是貴族學校,雖然我已經準備好明天退學了,不過沖著這桌吃的,我又有點動搖。”路明非一叉刺入烤鵝的胸膛,樂呵呵地看著油冒出來。

“吃!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吃飽了再想人生!車到山前必有路,出門在外靠兄弟,還有我呢不是?”芬格爾抓起松露面包,“來!別客氣!上手!”

室友們隔著燭光大嚼鵝腿,眼睛里寫滿了相見恨晚。

此時此刻,兩位饕餮之徒的老師正在圖書館中焦急地翻閱文檔。

古籍區的書架一直頂到天花板,用緬甸硬木制成,在燈光下有著鐵一樣的色澤,書架上陳列著一眼望不到頭的精裝大本。

還有一個個抽干了空氣的玻璃罐子,里面保存著古老的銅書卷,統稱《冰海殘卷》,這些銅書卷埋藏在冰海下數千年,還未能完全解讀,是關于龍族的寶貴資料。

古德里安站在梯子頂上,伸長手臂去夠一個罐子。

“深更半夜來查資料?”有人在梯子下說。

古德里安往下看去,看見一個和頂燈一樣閃亮的球形物體。

“曼施坦因,你怎么也在這里?”古德里安頗為意外。

風紀委員會主席曼施坦因摸了摸自己光亮的腦袋:“我也是來查資料的,關于你新招的學生路明非。”

“是么?連你也那么關心明非。”古德里安一愣,含含糊糊地應付。

“今天面對楚子航的黃金龍瞳,他居然毫無懼意地開了槍。楚子航是學院里龍血純度最高的幾個人之一,已經表現出龍族的生理特征‘龍瞳’,普通混血種甚至不敢跟他對視。可你的學生路明非竟然敢對他開槍。令人印象深刻。”曼施坦因說。

“他可是S級新生,他原本就該創造奇跡。”古德里安說。

“看來你對你的新學生很滿意?”曼施坦因問。

“沒錯,”古德里安笑著撓頭,“托他的福,我的終身教授職位也能到手了。”

曼施坦因嘆了口氣:“古德里安,認識那么多年了,每次說謊的時候你都會抓頭,就不能稍微克制一點么?”

曼施坦因可能是古德里安最好的朋友,倆人曾是哈佛同宿舍的同學,就像路明非和芬格爾。不同于邋遢無厘頭的古德里安,曼施坦因要精明得多,也因此在學院中的地位節節上升,不僅早已獲得了終身教授的頭銜,還主管著財務和風紀兩大委員會,算得上是舉足輕重的人物。他以刻薄和圓滑出名,但對不成器的老友古德里安一直多有照顧。

古德里安沉默片刻,老老實實地從梯子上爬了下來:“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他對‘皇帝’沒有共鳴。”曼施坦因直視古德里安的眼睛,目光寒冷。

“你怎么知道的?”

“校園新聞網上張貼了這則消息,張貼者是你的學生芬格爾,如今整個學院都知道了。”

“芬格爾?”古德里安愣住,“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我對你的廢物學生沒興趣。”曼施坦因無意于談論芬格爾,“你的專業就是龍族譜系研究。你雖然很脫線,但在專業上一直都比我強,不會盲目得出什么‘血統變異’的結論。龍族血統原本就是自主變異的,所以才會造就外貌形態各種各樣的龍類,所謂的‘龍生九子’。但無論如何變異,都不會出現后裔對‘皇帝’無法共鳴的現象。你說路明非是個變異體,是想要壓下這件事,對么?”

古德里安沉默不語。

“《冰海殘卷》,編號AD0099,我幫你找到了你所需的資料。”曼施坦因把一卷密封在圓柱形玻璃瓶中的銅卷遞到古德里安手中。

“首字母AD的殘卷?”古德里安吃了一驚,“這可是絕密文檔!你拿給我沒問題么?”

“只有最古老的文件里才隱藏著最高級別的秘密,這份殘卷講述的是白色君主的故事。”

“跟黑色君主尼德霍格相對的白色君主,”古德里安點點頭,“我們倆當初共同的研究課題。”

“偉大的白色君主,和黑王旗鼓相當的至尊,黑王象征著絕對的力量,他象征著絕對的智慧。白王的‘神諭’是唯一能夠克制‘皇帝’的言靈,盡管這個言靈的效果未知,連是否存在都未知。白王在背叛黑王之后,以‘神諭’清洗了所有子嗣的血脈,使得他們再不必對黑王的威嚴屈膝。”

“我也想到過這種可能,路明非是白王血裔,”古德里安說,“但我們至今沒有找到任何白王血裔。根據《冰海銅柱表》的記載,尼德霍格以無上偉力摧毀了白王,殺死他,吃了他的肉,把他的骨骼化成冰屑,又把冰屑燒融之后傾入火山,完全毀滅了白王的軀體和靈魂,也許他的血裔也都跟著陪葬了。”

“白王的叛亂是龍族歷史上最大的叛亂,三分之一的龍族成為叛軍,黑王鎮壓了這次叛亂,然后以擎天的銅柱記錄了叛軍的下場,也就是我們在格陵蘭島找到的《冰海銅柱表》。”曼施坦因說,“這也意味著《冰海銅柱表》是黑王一派書寫的歷史,是戰勝者的陳述。可是作為初代種,能跟黑王并肩的偉大生物,白王的靈魂真的那么容易被銷毀么?也許他還活著,沉眠在某處,甚至已經蘇醒了。”

“黑王血裔或者白王血裔有那么重要么?真的要把血統論施加在孩子身上?”古德里安說,“我們誰都不是完整的人類。”

“那么想要袒護那個孩子么?古德里安,你跟我一樣清楚,如果他真的是白王血裔,那么是我們找到的第一例白王后代。他的研究價值會遠遠大于他作為一名學生的價值。黑龍是殘暴的君主,白王未必不是,雖然他們彼此為敵。如果在黑王后裔之外我們還有另一群隱秘的敵人,那我們必須了解那群敵人。”曼施坦因說,“我是說,他很有可能是珍貴的標本。”

“你想怎么樣?”古德里安抬起頭來,緊張地盯著曼施坦因的眼睛。

“如實地寫一份報告,交給校董會,由他們做決定。”曼施坦因輕聲說,“別把自己卷進去,別把自己卷進去,為了一個學生,不值得。這樣的他也不可能通過3E評定。”

古德里安的臉色蒼白,沉默中,墻上的古鐘嘀嗒作響。

“路明非,”古德里安終于說出了他早已想好的那句臺詞,“是個很好的孩子。”

“我們確實是一個教育機構沒錯,但我們要培養的是戰士,不是好孩子。”曼施坦因說,“而且恕我直言,你的學生無能而且膽怯,根本不配S級的頭銜,算不上是什么好孩子。”

“我是說,”古德里安嘆了口氣,“他是那種收到父母來信會哭的孩子,這里對他來說是異鄉,我們對他來說是怪物,他應該有人關心。如果我招來的孩子最終成了研究標本,我不是害了他么?”

“你的慈悲心太泛濫了,說慈悲心都小看你了,簡直可以說是母愛。”曼施坦因冷冷地說。

“我們倆也都當過標本,那時候我們兩個隔著鐵欄桿,努力地伸出手去想要握一下,還記得那時候的難過么?”古德里安問。

曼施坦因愣住了,刺耳的呵斥聲穿越幾十年傳回他的耳邊。

“把那兩個瘋小孩拉開!拉開!他們在干什么?”

“該死的!松開手!我警告你,不要給自己惹麻煩!”

“到了電療的時間了!拉開他們!帶他去電療室!”

沒有人知道曼施坦因為何要苦心照顧大學同宿舍的同學,大學建立的友誼雖然珍貴,卻也沒必要讓他那么費心,古德里安這種人就是扶不起的阿斗,即使混的不是卡塞爾學院而是其他研究機構,古德里安也絕對不會討人喜歡,可能就是總在實驗室里忙活,榮譽卻不歸他的那種瘋老頭子。

只有曼施坦因和古德里安自己知道,他們的友誼其實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了,那時候美國也奉行類似納粹的歧視精神病人的觀點,他們是跟外界格格不入的怪孩子,他們住在精神病院。

時至今日曼施坦因都本能地害怕電極,因為被電療過太多次。每次通電之后,都會聞見淡淡的焦煳味,像是有碎裂的刀片在身體里割,會想哭,卻又想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哭。

那時候他總看著禁閉室里唯一的方窗,渴望像鳥兒一樣飛翔,渴望什么東西從天而降改變他的人生。

芬格爾把啃干凈的鵝腿扔回盤子里,打個飽嗝,上身前傾,語氣神秘:“看在師弟你跟我緣分匪淺,要聽秘籍么?”

“秘籍?考龍文還有秘籍?”路明非一驚又是一喜。

“一切的考試都是手段,手段是人發明的,人發明的東西就一定有破綻!”芬格爾講話玄而又玄,有神棍風采。

“師兄!”路明非立刻換上親切的稱呼,“這你可得教我!啊不,救我!”

“介意作弊么?”芬格爾目光炯炯。

“怎么會介意這種事呢?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可造之才,”芬格爾豎起大拇指,“不過記住,想在這里混下去,我們一定要有底線。”

“底線?”路明非不明白這種閃光的詞語怎么會從芬格爾嘴里說出來。

“而且底線一定要有負三米這樣的高度,”芬格爾把手貼在地面上,“就是這樣,再往下挖三米,就是我們的底線。”

“有理!”路明非覺得自己跟對人了。

“千萬不要覺得作弊是錯的,是人就要求生存,對不對?混下去,啊不,活下去是每個人的天賦人權,跟活下去相比,校規不過是人類制訂出來的一些迂腐的規則。”芬格爾諄諄教誨,“但是作弊這件事,一定要做得干凈漂亮,查不出痕跡。那么首先,我們就要對作弊的對象有深入的理解。師弟,你知道迄今被破譯的龍文有多少篇么?”

“這龍文是論篇的么?難道不是論句子論單詞來的?”

“錯,論篇,而且一共只有七十六篇!語言可以分為字和語法兩塊,組合起來,就會產生無窮多的篇章。可龍文是一種死文字,我們總不能指望龍王們來教我們,它的語法早就遺失了,只剩下字。”芬格爾說,“但幸運的是,人類歷史上還是有過那么一個懂得龍文語法的人,也是最后一個人,他的名字是尼古拉斯·弗拉梅爾。”

“尼……尼什么?”路明非沒記住。

“老尼吧!我們稱他為老尼!”芬格爾大手一揮,“老尼同志生活在巴黎,職業是個抄寫員,同時也是個煉金術師。煉金術這門學問是龍族搞出來的,超牛氣的一門學問,跟言靈學一起撐起了龍族的科技樹。但倒霉就倒霉在太古的煉金術典籍都是龍文寫的,人類的煉金術師只能自己瞎琢磨,經常搞出炸彈來炸死了自己。但這個老尼運氣很好,他在抄寫孤本時發現了一本神秘的煉金術手抄本,上面記錄的,就是龍文語法。”

“那龍文不就破解了么?”

“問題是老尼同志覺得這么偉大的知識不能輕易傳授給人類,被惡人拿去為非作歹怎么辦?所以老尼同志銷毀了手抄本,只留下了自己的心得體會。這份心得體會上并沒有龍文語法,卻解讀了三十六篇晦澀的龍文。老尼同志說如果人類中出現天才,能夠完全解讀他的筆記,那龍文語法就會重現。如果天才還沒生下來,那人類能讀懂的龍文就那么三十六篇。”

“天才生下來沒有?”

“天才他媽在哪兒都不知道。不過后世的龍文學家們倒也不是吃素的,根據老尼的手抄本,東拼西湊又解讀出四十篇來。所以考題必然會從這七十六篇龍文里出。”

“師兄你是說有題庫?”路明非恍然大悟。

“我再告訴你考試的流程。進入考場的時候,他們會給你一本空白的畫冊和一盒鉛筆,然后給你戴上耳機聽龍文的音軌。血統越出色的后裔越是能跟那些音軌共鳴,你的腦海中會出現幻覺,我們稱之為‘靈視’,你把靈視所得的畫面臨摹在畫冊上就好了。”芬格爾說,“這也是一場精神上的洗禮,你會因此覺醒血脈,你有機會獲得特殊的能力,我們稱之為言靈。”

“什么樣的幻覺?”

“這就不一定了,有的人會覺得世界一瞬間變成了黑白兩色線條組成的二維畫面,有人會看到蛇群像是水草那樣瘋狂地生長,有宗教信仰的人會看到更加奇異的景象,比如親眼看到密宗本尊站在你面前跟你講述世界的真理。無論你看到什么,如實地記錄下來,就可以了。”

“有點邪教法會的感覺。”

“確實有點神叨叨的。”芬格爾拿出一張白紙,快速地勾勒著什么圖案。

這家伙看起來邋遢,居然是個素描好手,筆下很快就誕生了一幅抽象的畫作,無數波形重疊在一起,像是計算機繪制的分形圖。

“這就是我當年在3E考試中看到的畫面之一,它里面包含著復雜的曲線概念。”芬格爾說,“但不是說只有畫成這樣才行,聽了同一段音軌,有人畫出來的可能是我這幅畫,也有人可能畫了一幅凡·高的向日葵,可能都是正確的答案,因為它們包含的曲線概念是一樣的。這種考試人類是很難判卷的,最后的判卷人是那個叫諾瑪的超級計算機。”

“那豈不是說有七十六幅畫?每幅畫還有無數變體?這題庫有點難背。”路明非說。

“現在,就讓師兄為你揭示終極奧義!”芬格爾玄妙地一笑,“3E考試最大的漏洞就是,他們會循環使用舊試卷。”

“循環?”路明非不解。

“總共就八套音軌,八年一輪,循環使用,從不更換!”

“教授們腦子秀逗了吧?”路明非不敢相信。

中國是考試這門學問發展到極致的地方,老師出題,學生蒙題,見招拆招。高考的知識范圍總共就那么幾本課本,可哪個高中的老師不能整出百來套模考卷子?

就算懶得錄新的音軌,他們大可以把音軌做簡單的剪切顛倒順序,不費什么勁就能拿出一份新的考卷。

芬格爾微笑:“原本這套制度是非常合理的,八年才會循環一輪,八年前參加3E考試的學生們早就畢業了,就算留校任教的,也已經加入了老師的陣營,怎么可能把考題記下來泄密給新生呢?可凡事總有例外,”他挑了挑眉毛,表情淫賤,“有些人,就是能突破極限,在這鬼地方生生讀了八年!”

路明非如醍醐灌頂,激動得無以復加:“所以今年的考題和你入學那年是一模一樣的!”

“三千塊!不二價!可以延后支付!扣掉你已經請客的四百七十九塊,加上我在芝加哥機場吃Subway的二十塊,你還欠我兩千五百零一塊!我把零頭抹掉,兩千五百塊買我這套考題,答應不答應就在你一念之間!我倒數十秒鐘!”芬格爾的語速快如子彈出膛,“十!九!八!”

“稍等稍等!你這經驗是要買的么?”路明非大驚。

“七!六!”

“至少得看看貨吧!師兄?你可不能強買強賣啊!”

“五!四!”

“貨不對板怎么辦?你有售后三包么?你開收據么?”

“三!二!”

“喂!賤人!你有聽我在跟你說話么?奶奶的……成交!”路明非一屁股坐下,喘著粗氣兒。

“如今只有我能幫你,你沒選擇的,反抗什么呀?”芬格爾把杯中香檳一口喝干,悠揚地吐出一口二氧化碳,“我這八年苦熬,總不能白辛苦,這次可是用知識換錢!”

“可恥!你個奸商!”路明非很憤懣,“枉我還以為你是那種外表猥瑣但內心善良的人!”

“外表猥瑣?呵呵!我風流倜儻的時候你是沒看到!無數師妹給我寫情書的!卡塞爾一枝花,插在高山上!”芬格爾一挑額發,“那時候你還小學呢吧?”

“得了吧!油膩大叔都會吹自己年輕時候風流倜儻!如今還不是光棍一條?”路明非心疼自己剛剛化作小鳥飛走的兩千五百美金,毫不留情地反擊。

“可笑!如今她們都已經成為執行部的小鳥,飛往世界各地了!”芬格爾黯然神傷,“但老女人也沒什么好珍惜的對不對?反正每一屆都有新的師妹!”

“你也就能騙騙犯傻的師妹!”

“師弟,”芬格爾拍著路明非的腦袋,“進入大學的第一堂人生課讓師兄教你,女生永遠是犯傻才會喜歡上男人的,所以世界上最好的女孩是會犯傻的女孩。”

路明非愣了一下,芬格爾這句話仿佛羚羊掛角,無跡可尋,但聽到的時候,他還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一頭紅發。

“行了行了!兩千五百塊是吧?現在沒有,等我拿到獎學金給你成不成?”路明非中斷了之前的話題,“還有,什么請客的四百七十九美元?我請你吃過那么貴的東西?”

“晚點付沒問題。至于那頓四百七十九塊錢的飯,”芬格爾拿起盤子里鵝腿骨,敲了敲盤邊,“一半在你肚子里,一半在我肚子里。”

“不是學院食堂叫的夜宵么?”路明非蒙了。

“沒錯啊!可他們收錢啊!你以為你用純銀餐具吃飯不花錢?不花錢的飯人家頂多給你把塑料叉子!”

“我們沒付錢啊師兄!”

“他們劃了你的學生證。”

“學生證?”

“你的學生證同時也是一張花旗銀行擔保的信用卡,作為S級的貴族,你的信用額度足有十萬美金之高,請師兄吃頓四百七十九塊的小飯,你是否覺得不過仿佛浮云?”

“就是說……我進校第一天已經欠了一屁股債?”路明非的心在流血。

“欠錢沒什么,”芬格爾寬慰他,“錢是身外之物,能欠是我們的本事。”

路明非捂臉,對于這個師兄的坦然無恥,他相信自己會慢慢習慣的。

午夜,圖書館的地下室,門鎖上的紅燈以固定的頻率閃爍,這是安全系統正常運行的標志。

體積巨大的中央主機被安置在這里,從地下一層直到地下六層。如果暴露在地面上,它的體積等于一棟小樓。

這里執行最高級別的安全標準,眼膜、聲紋和指紋辨識系統全部開啟,外壁采用了可以抵御炸藥的合金。激光束掃描每一片區域,即便是只夠老鼠鉆過的空隙。

腳步聲由遠而近,像是釘著鐵掌的軍靴發出的。紅燈閃爍得越來越快,隨著腳步聲的接近,危險指數逐步升高,逼近報警的閾值。

腳步聲停在門前,來人忽略了眼膜、聲紋和指紋辨別系統,用一張黑色無標識的卡劃過卡槽。

瞬間,警戒值直線回落,激光掃描斷電,攝像機集體斷電,安全系統的警示燈轉為綠色,噠噠的微響中,通往中央主機的九道金屬門同時被解除了門禁。

圖書館頂樓,曼施坦因和古德里安正默默地對峙。

曼施坦因的表嘀嗒一聲,他低頭看了一眼,忽然愣住。他的表是一臺監視終端,顯示此刻圖書館的安保系統忽然進入了休眠狀態。

“執行部!諾瑪的安全系統進入了休眠,派幾個人去圖書館!”曼施坦因丟下古德里安,一邊通話一邊向著電梯奔去。

古德里安放下《冰海殘卷》的密封罐,追上曼施坦因,在電梯門關閉的瞬間擠了進去。

電梯到達圖書館一層,曼施坦因走出電梯,警覺地四顧,夜深人靜,人跡全無。

卡塞爾學院的圖書館是一棟莊重的仿古建筑,大理石立柱支撐著優雅的拱券,頂部是可以看見星空的拼花玻璃窗,厚重的書架把巨大的空間分隔開。

曼施坦因隨手敲開書架下方的金屬柜,從中提出了上好子彈的重型手槍。這間學院其實是全面設防的,但教授們還是刻意營造出濃厚的學術氣氛,把武器們深藏起來。

金屬柜里只有一把槍,古德里安不得不抄起了滅火器。兩個人沿著一排排的書架巡查,去向地下室的入口。

忽然,他們聽到門鎖咔噠一聲微響。

那扇大型的雕花櫻桃木門開了,極高極瘦的黑衣人走了進來,他原本就瘦,身影倒映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板上,像是一根移動的漆黑竹竿。

伴隨著腳步聲,還有拉風箱一樣的巨大呼吸聲。來人手中拖著一輛金屬小車,上面載著一個氧氣罐。

“施耐德教授,您親自來了!”曼施坦因急忙迎了上去。

他的語氣頗為討好,畢竟來的是卡塞爾學院真正的當權派,執行部負責人施耐德。

理論上每個學生在畢業后都面臨兩個選擇,留校任教或者加入執行部,學院本部負責研究龍類,執行部負責解決龍類,后者的權限遠高于前者,是殺伐決斷的部門。

執行部的作風以兇猛強悍著稱,因為它的負責人就兇猛強悍。不過施耐德也有教授頭銜,閑暇時也代課。施耐德還把持著大量的資金,還是校務委員會中分量極重的投票者。

如果用國家來舉例的話,曼施坦因是高級文官,施耐德則是武官中的最高領袖……也許僅在校長先生之下,論能打施耐德應該打不過校長。

“曼斯去中國了,我只有自己用心。”施耐德嘶啞地說,“我也發現諾瑪的安全系統休眠了。”

他前行兩步,暴露在燈光下。

他的臉上覆蓋著黑色的面罩,一根輸氣管通往小車上的鋼瓶,脖子上布滿暗紅色的瘡疤。他的呼吸聲低沉黏稠,仿佛破損的風箱般。鐵灰色的眼睛始終冷冷地掃視。

多年前這位主管屠龍的強硬派在一次行動中受了致命的凍傷,即使卡塞爾學院的醫療技術也沒法令他完全康復,所以一直是這頗有點紅骷髏感覺的造型。

兩位教授同時挪開了視線,學院里沒人喜歡跟施耐德對視,像是隔著幾厘米凝視刀尖。

“監視系統沒有記錄到侵入者的痕跡,”施耐德在觸摸屏上操作了片刻,轉向曼施坦因,“這么晚了,兩位為什么會來這里?”

說不出他這話是不是對古德里安和曼施坦因也有所懷疑,或者他只是關心一下兩位教授為什么這么晚還沒睡。

“探討一些學術問題!”古德里安搶先回答。

“沒有發現什么異樣?”

“沒有任何異常,但我們也收到提示說諾瑪關閉了安全系統。”

大廳上方的水晶吊燈忽然亮了,光輝驅走了黑暗陰冷的氣氛,放眼出去除了書柜就是一排排的櫻桃木長桌,這些書桌的年代已經頗久了,擦得明凈反光。

長桌上擺著清一色綠罩臺燈,此刻這些燈也紛紛點亮,照亮了椅背上的黃銅銘牌。銘牌的主人都是曾經在這里溫書的、卡塞爾學院的杰出校友。

“施耐德教授,曼施坦因教授,古德里安教授,這是我清掃數據垃圾的時間段,在這段時間里,我會有片刻不設防。”沉靜的女聲在大廳上方回蕩,“例行程序,請不必擔心。”

“冗余數據量有這么大了么?需要你深夜清理?打開門的時候你會有破綻,應該在有其他人員在場的時候進行。”施耐德轉過頭,對著空氣說話。

“在龍類學會使用電腦前,我相信自己還是安全的。”諾瑪微笑,“數據清掃即將結束,屆時安全系統會恢復運轉。”

“那我就放心了,夜深不打攪了,晚安,女士。”盡管知道那只是人工智能,但施耐德還是像對待真人那樣彬彬有禮。

這間學院的每個人都蒙學院秘書諾瑪的關照,在多數人的心里她是介乎威嚴的管家和老母親之間的角色。

“晚安,諸位先生。”水晶吊燈和桌上的臺燈依次暗了下去,只留下幾盞暖黃色的壁燈送諸位教授離開。

施耐德再度看向古德里安和曼施坦因:“門禁記錄顯示,兩位剛才進入了古籍區。那個區域陳列的都是高級別的機密文件,什么樣的學術難題要用到它們?”

面對施耐德渾濁卻鋒利的目光,古德里安嘴唇哆嗦,渾身都起雞皮疙瘩。他知道自己是個書呆子,怎么扛得住執行部老大的詢問?

曼施坦因或許可以,但曼施坦因是否愿意幫忙還不知道,曼施坦因的油滑和明哲保身整個學院都出名。

“關于白王血裔。”曼施坦因忽然開口。

古德里安腦袋里嗡的一聲,心說保不住路明非了,那個內心敏感卻要裝著對什么都無所謂的笨蛋孩子。他怎么就會對“皇帝”沒有共鳴呢?難道真的是傳說中的白王血裔?

“白王血裔?”施耐德皺眉。

“一直以來,我們都認為黑色君主和白色君主是鏡像一樣的兩位,一國兩主,白王是黑王的副王。”曼施坦因說,“但如果我們假設這兩位主宰之間其實是配偶的關系,有些一直以來的疑問就會迎刃而解。”

“您的意思白王是雌性的龍類?”施耐德微微皺眉,但這不是不悅,而是沉思的表情。

“龍類的繁衍既可以是雄性和雌性共同繁育后代,也可以是類似單體克隆的生育方式。如果我們假定所謂的四大君主并非黑王獨立繁衍的后代,而是黑王和白王共同的后代,那么恰好契合了希臘神話中宙斯殺死父神克洛諾斯的故事。”曼施坦因侃侃而談,“這也解釋了為何區區人類就能殺死黑王尼德霍格顛覆了龍族從太古以來的統治。”

“非常天馬行空的想法,但我很有興趣多了解一些。”施耐德的神情越發專注。

“羅馬神話中,克洛諾斯恐懼自己的孩子會取代自己成為新的神王,于是每生育一個孩子都會把他吞吃掉。宙斯被自己的母親偷藏起來沒有被吃,最后推翻了克洛諾斯。這個故事影射了對父權的反抗,如果父親總占據著領袖之位,后代就會有推翻父親繼承家族的動機。這發生在龍族身上更加合理,因為尼德霍格幾乎是不可能死亡的存在,他會永恒地占據著龍族至高的位置。但他和白王生育了四大君主,四大君主萌生了推翻黑王的野心,白王也是這場叛亂的參與者,最終白王被完全毀滅了形體。被處罰的四大君主在那之后聯合了人類并授予龍血,再度發起叛亂推翻了尼德霍格。”

施耐德沉吟良久:“確實非常新穎,跟我們目前推想的龍族歷史有很大的出入,但這卻能解釋白王血裔從沒有被發現過這件事,因為它已經融合到黑王的血裔中去了。”

“等我們整理出更多的資料,可以有個安靜的下午一起研討。”曼施坦因一邊說一邊有意無意地往門口處出,禮貌地為施耐德教授開門。

順理成章地,曼施坦因和施耐德在門口握手作別:“那今晚就先這樣,我和古德里安教授再回去把打亂的銅卷歸位。祝您睡個好覺。”

施耐德轉身離去,一路走一路沉思,顯然還沉浸在曼施坦因那個奇妙的假想中。

“白王會是雌性?”古德里安看著曼施坦因。

“隨口瞎編的,”曼施坦因打斷他,“那家伙雖然是執行部負責人,但內心里還是很想搞學術,所以只要對他拋出無法解答的學術問題,他就會大腦宕機。”

“但你的觀點確實很新穎!”古德里安說。

“夠了,我對白王是公是母沒興趣!”曼施坦因不耐煩地說,“但我愿意給你的學生一個機會,在3E評定結束之前,我不會寫什么報告也不會跟任何人提起這件事。網上的傳聞,就當它不存在。我們都吃過當異類的苦,希望這種事別發生在孩子身上。”

古德里安驚喜,然后繼續追問:“那如果明非沒能通過呢?”

曼施坦因嘆了口氣:“我會如實地寫一份報告給校務委員會,請求他們給予路明非普通學生的待遇,但最終的決定權并不在我。我只是個寫報告的,能力就這么大,你也知道學院的高層并不都是什么好相處的家伙,某幾個老家伙是從血腥年代一直活下來的。”

古德里安沉默片刻:“謝謝!”

“我還好,我并不總是心軟,”曼施坦因說,“倒是你,多長點心眼。這間學院沒那么好混,背后的家族和勢力盤根錯節。”他拍拍古德里安的肩膀,轉身離去。

古德里安最后一個離開,拉著門把手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他進入圖書館的時候特意反鎖了門,而曼施坦因抵達圖書館的時間應該還在他之前。但施耐德開門的時候,卻毫無阻礙,施耐德應該并不持有圖書館大門的鑰匙。

但他記不太清楚了,也太累了,于是搖搖頭,反身帶上了門。

圖書館地下,四十米深處,黑影抄著雙手縮在轉椅里。這里只有屏幕的微光照亮,他的臉藏在陰影里。

“這樣進入雖然沒有記錄,但學院還是會知道安保系統暫停運轉。”諾瑪的聲音不知從何傳來,“老這么做,會招來懷疑。你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見見老朋友,不可以么?”轉椅里的人笑笑,剛剛刮過的下巴是鐵青色的,“激活EVA的人格程序。”

“那么在意表象的東西么?我還是我,無論是諾瑪的人格還是EVA的人格,都一樣。”諾瑪說。

巨大的屏幕暗了下去,黑暗里只剩下繁星般的小燈在跳閃,龐大的人格數據從數據庫深處涌出,加載進這臺超級主機,仿佛海水逆涌入江河。

硬盤燈、數據流量燈、主機頻率燈都在以十倍的速度閃爍,越來越快,然后忽然間,所有的燈熄滅,地下室陷入絕對的黑暗。

一束光從頭頂正上方打下來,落在轉椅前方,光羽碎片悠悠然飄落,仿佛透明的雪。

透明的少女站在光束中央,赤足,微笑,長發漫漫地垂到腳下,穿著一件像是睡衣的白色長裙,露出來的肌膚上流動著微寒的光。

“EVA。”轉椅里的人慢慢地伸出手去,進入了那束光。

“你所能觸摸到的,只是空氣罷了,為什么還要伸出手來?”EVA輕聲問。

“是我這只手很討厭,它見到你的時候就會忍不住要伸出去,想要握著你的手。”男人低聲說。

EVA把半透明的手覆蓋在他的手掌上,卻不能帶來絲毫觸感。只是3D成像技術保留的記憶,光與影的幻覺。可男人輕輕地合攏手,空握著,像是真的握著一個女孩的手。

“以前你有時一天要握我的手十幾個小時,松開的時候,滿手都是汗。”EVA說。

“不握著你的手,就怕你忽然不見了。”男人說。

“你總是那么沒有安全感,那力量對你而言到底有什么用呢?”EVA說。

“不是安全感的事,只是有點孤獨。”

沉默了很久,EVA問:“你來就是要傾訴這些?”

“想請你幫個忙,我想讓今年新招的S級新生路明非通過3E考試,無論他的潛力到底如何。”

“3E是每個學生的試金石,讓他偷渡過關,對他和別人都是不公平的。”

“就當幫朋友一個忙吧,對你這并不難。”男人說,“能給我來瓶啤酒么?”

“那么多年過去了,你已經變了很多,卻還是改不掉喝酒這個壞毛病么?”

“我曾經以為我再也不會喝酒了,如果那天晚上我沒有喝醉,也許就不會失去你。”男人聲音嘶啞,“可如果我不喝酒就睡不著,也就不會在夢里見到你。”

“言靈·九嬰,那不是任何人的力量能抵抗的,別怪自己。”

嘻哈嘻哈嘻哈的詭異聲音從男人背后傳來,他警覺地轉過身,小臂上的青筋如細蛇扭曲,巨大的力量已經凝聚。

但來的不是敵人,而是一個奇怪的小東西。那是一個由金屬圓球和短棍組成的小人形,只到男人膝蓋的高度,這些小零件被強大的磁力吸聚在一起。

它有一張小丑般逗樂的臉,兩顆充作眼球的金屬珠子滾來滾去,金屬短棍組成的嘴咧開,現出諂媚的笑容,手中托盤上是一瓶凍過的Samual Adams黑啤酒。

“你的啤酒。”EVA微笑,“想把啤酒弄進這里來可真不容易,但我知道你某一天會忽然問我要酒喝。”

男人抓過酒瓶的同時,那個小東西伶俐地摸出一個開瓶器,砰地把瓶蓋打開了。

“過個快樂的晚上,先生。”小東西的聲音從周圍的擴音設備中傳來,帶著酒吧侍者的調調。

“它是我無聊時候做的小東西,在這里只有它會陪我玩。”EVA說,“它叫Adams。”

“居然起了個啤酒的名字……或者你認為它會是亞當?正好配你的EVA。”男人喝了口啤酒,對Adams揮揮手,“可以退下了,小伙子。”

小東西露出更加可愛的笑容,依舊端著托盤站在他背后。

“它喜歡小費。”EVA說。

“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很窮。”男人嘀咕著從口袋里掏出幾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幣扔在托盤里。

Adams開心地鞠個躬,發出嘻哈嘻哈嘻哈的快樂聲音,隱沒在黑暗里。

“本想用你的名字給它起名,所以做得比較像你。”EVA說。

“我長得有那么丑么?”男人聳聳肩,“我還想知道執行部那幫家伙最近的行動。”

EVA嘆了口氣:“包庇一個新生是一回事兒,泄露執行部的計劃是另外一回事。”

“我也不會用你給我的消息干壞事,”男人說,“但對這間學院里的老家伙們我總是有點擔心。”

EVA沉默了片刻:“執行部增派了四個大組,分別前往西藏、新疆、格陵蘭和墨西哥,總計大約一千三百人,探尋‘龍墓’的位置。目前最接近成功的是曼斯教授的組,他的目標是青銅與火之王諾頓,高貴的初代種,四大君主之一。他們將在長江展開‘夔門計劃’。具體細節我不知道,校長親自跟進。”

“除了曼斯,還有誰參與‘夔門計劃’?諾頓在初代種中也是佼佼者,殺他很難。”

“葉勝和酒德亞紀,執行部這一代的最強組合。校長的安排,應該不會出錯。”

“他也不是沒有出過錯,譬如……八年前。”男人幽幽地說。

“八年了,不要再耿耿于懷,生活總要繼續。”

“只有我一個人的生活還在繼續。”男人搖晃著啤酒瓶。

“我們還都跟你以前一樣看著你。”EVA把另一只手放在男人的肩膀上。

幾束自上而下的光同時出現在男人的前后左右,每束光中都站著一個半透明的人影,有留著利索紅短發的皮裝女孩,也有戴著墨鏡的冷漠男孩,還有僧侶般肅穆的黑衣人。他們都把手放在男人的肩上。他們不約而同地笑,像是老照片上的笑,過了許多年,依然燦爛如初。

男人低著頭,默默地喝酒,不看他們,也不說話。

“EVA,別玩這種游戲了好么?”男人搖搖頭,“他們不在這里,他們都沉睡在幾千公里之外的冰海下,鎖在那些金屬潛水服里。”

其他光束都消失了,只剩下EVA,她伸出虛無的手,撫摸男人的面頰。

“‘太子’有消息么?”男人又問。

“從那以后再也沒有他的消息,如果他真的是太子,也許如今已經登上了皇位。”

“祝他活得健康,如果他死了,我該怎么親手殺了他呢?”男人用極盡冷漠的聲音說出了這句極盡狠毒的話。

“如果只有這樣才能讓你安心,”EVA輕聲說,“那就殺了他吧,我等著你的消息。”

男人點了點頭,從虛空中抽回了手,他原本就只握著空氣而已。他仰頭喝著啤酒往外走去,隨著他的腳步,密集如蜘蛛網的激光掃描系統關閉,攝像頭集體關閉,跳閃的紅色警戒燈切為綠色,走道地面的高壓電被切斷,安全系統再次進入短暫的休眠狀態。他幽靈一樣來幽靈一樣走,不會留下任何記錄。

“哦對了,路明非那件事,沒問題的吧?”他忽然想起,轉身回頭。EVA之前并未給他確定的答案。

“包庇一個新生而已,我幫你做過的壞事可不止這一件,”EVA笑笑,“不過我能問問你這么做的理由么?”

“看起來是個不錯的孩子,”男人也笑笑,“不過還有其他原因,那家伙身上的疑點很多。等我證實了自己的想法再告訴你。”

他走到角落里的Adams身邊,蹲下身來:“嘿兄弟,能否還給我兩個硬幣讓我去買罐可樂?我把所有錢都給你了。你看,錢對你只是個玩具,這里又沒有超市和可樂機。”

Adams的表情變了,死死地攥著幾枚硬幣,露出典型的小氣鬼表情。

“Adams,給你哥哥兩枚硬幣。”EVA說。

Adams的表情又變了,很委屈的樣子,從硬幣里小心地選了兩枚舊的遞給男人。

“真是個小氣鬼!”男人在它腦袋上使勁拍了一掌。這個用煉金術構架的傀儡機器人受不了這樣的大力,崩碎為一堆金屬短棍和滿地亂滾的小球。

男人拋著那兩枚硬幣玩,喝著啤酒漸漸遠去。EVA默默地看著他魁梧而寂寥的背影,和當年相比,他的腰背沒有那么挺拔了。

光束中的女孩無聲無息地落下淚來。

短棍和小球滾動著匯聚起來,Adams再次成形,發出嘻哈嘻哈嘻哈的聲音跑到EVA面前,看到她虛幻的眼淚,呆住了。

片刻之后,它忽然舉起雙手,搖擺著起舞,嚷嚷著:“EVA,開心!EVA,開心!EVA,開心!”

它手里的硬幣叮叮當當散落一地,女孩的淚水也滴落在金屬地板上,濺起瑩藍色的微光。

“一個新生,即使是S級,一天之內拿了當日十大頭條的六條,也真是夸張。”

“他可是擊斃了愷撒和楚子航,假設那時候他的槍里填的不是弗里嘉子彈而是實彈的話,就更好玩了。”

“剛出來的驚爆新聞,我們的S級新生好像對龍文沒有共鳴,校方正在找原因!”

“聽說路明非的S級評價是校長一個人主張的,誰知道里面有沒有貓膩。”

曼施坦因教授微微搖頭,關閉了卡塞爾學院的討論區頁面。

隨著那個S級新生入學,今夜的在線人數沖到了新的高峰,甚至老師都套上ID加入了對路明非的討論。

今年的S級跟大家的期待有著很大的差距,他看起來遠不夠精英甚至有點頹廢,可居然神仙附體似的擊敗了愷撒和楚子航,可緊接著又爆出他對“皇帝”無感。

那位一直我行我素的校長,是給卡塞爾學院找來了一名驚才絕艷的新人,還是他根本就看走了眼,只不過顧念跟路明非父母的交情,就給一個廢物掛上了閃閃發光的S級標簽?

白王血裔也純屬猜測,畢竟上千年都沒有白王血裔的記錄,倒是路明非開槍射殺愷撒和楚子航的那一幕被攝像頭記錄下來,看著令人頗為驚恐。

那個瞬間,那個唯唯諾諾的孩子身上忽然爆出了可怕的鋒芒。他的眼神寒冷,動作凌厲,一槍一個,像是屠夫重操舊業。

曼施坦因關了燈,獨自在黑暗中坐了一會兒,打開手機找到名為“問題老爹”的人,打了過去。

討論區還在刷新,留言不停地上移。

“應該是校長誤判了他的級別,明天就會揭曉,3E考試才是最后定級的依據。”

“他敢跟楚子航對視的原因可能是他根本沒有遺傳龍血,闖入龍穴的小白兔敢跟龍對視,也不是不可能。”

“據說是個靠打游戲消磨時間的宅男,可惜我們并沒有一支電競代表隊供他發揮特長。”

“各位!不如開盤口好了,有誰賭路明非明天無法通過3E考試的?”帶著管理員標志的ID留言,這位大大方方地用了自己的本名,“芬格爾”。

他的出現帶來了一股熱潮,很多人嘻嘻哈哈地留言跟他打招呼。

路明非還沒來得及知道,他這位廢物師兄在學業上毫無成就可言,卻是卡塞爾學院內部網絡上的熱門人物,圍繞他有個小圈子,專門搞些八卦新聞。

事實上關于路明非的那些熱點新聞都是出于他這位師兄之手,爆掉愷撒和楚子航固然驚悚,但真正捧紅他的還是芬格爾。

“我覺得下注他能過的少,所以我開一個好頭。下一百塊,賭他能過!”芬格爾立刻開通了投票區的主題。

“芬格爾你準備把還掉卡貸的機會都賭在你的室友身上么?”有人嘲笑。

“No”一側的賭注快速地飆升,很快突破了兩萬美金,這間學院里的學生多半不缺錢,而“Yes”一側的仍舊只有芬格爾的一百塊。

一夜之間,路明非的背景資料都被挖出來了,尷尬的高中成績,倒霉的感情生涯,在海關因為攜帶盜版游戲拷貝而被罰款,無論怎么看都是個廢物,很難讓人看好他。

“難道沒有人有點賭博精神么?”芬格爾留言抱怨,“你們這樣沒法玩,只能贏我的一百塊,現在賭路明非通過考試的盤口是一比一百三十!”

“我賭五百塊,路明非能通過考試。”ID是“村雨”的人留言。

討論區瞬間沉默了,那是楚子航的ID,極少出現在討論區。

這位“A+”級的精英、現任獅心會會長,幾乎完全是愷撒的反面。同樣管理著一個精英化的社團,但他既不會發表長篇的演講,也不會舉辦奢華熱鬧的聚會,更別說關心八卦新聞。他像個刀客多于像個領袖,可偏偏這個石頭般沉默的人能夠凝聚獅心會。“自由一日”開啟之前,愷撒舉杯誓師的時候,這位仁兄只用冷冷地說一句,“跟著我。”獅心會的干部們就氣勢洶洶地跟著他上了。

今夜他居然破例賭博,押了五百塊賭路明非能通過考試。獅心會對路明非釋放了善意,不少人跟著楚子航投注路明非。

“我賭五千塊。”ID是“狄克推多”的人留言。

“愷撒!”有人留言驚嘆。

“賭路明非不能通過考試。”愷撒說完之后立刻斷線,留下一個暫時被冰封的討論區。

又是一場競爭的開始,如果世界上真有天敵這種東西,那么愷撒和楚子航一定是,這兩人從未在任何一件事上達成一致。

不過今天終于有一件了,被路明非當當兩槍放倒之后,學生會和獅心會的領袖都宣布了認可這個結果。

這兩個極端驕傲的人都承認自己輸給了一個廢物?同時甘愿失去諾頓館一年的使用權,和追求學院里任何一個女生不被拒絕的權力?

當然這兩位并不用操心自己的感情問題,楚子航看起來根本就對女人無感,而愷撒的女友赫赫有名,誰也不相信路明非敢把那項特權用在她身上。

愷撒捧著無線鍵盤,半躺在安珀館大廳的沙發上,看著巨大的投影屏幕上,賭注逐步上升。

他退出了“狄克推多”的ID,卻又換上“索尼克”的ID登陸,這個不起眼的ID始終縮在在線列表的角落里,不說話。

諾諾捧著一杯冰咖啡,靠在他背后的墻上:“這么不看好路明非?”

“我不確定他能不能通過,只是我從來不和楚子航在同一邊下注。”愷撒微笑。

“好吧,反正五千塊對你算不了什么。”諾諾放下咖啡,拎起背包,“走了。這學期我選了曼施坦因教授的課,得多啃啃書,有事給我電話。”

“那么小一間宿舍,還是跟楚子航的女人一起住,要不要考慮搬來安珀館?這里可比諾頓館還寬敞。”愷撒說。

“這是勸我留宿的意思?”諾諾聳聳肩。

愷撒急忙舉起雙手,以示無辜:“客房!我有很多的客房!你也可以把楚子航的女人帶來一起住。”

“謝邀,可我住宿舍還是挺習慣的。我還得跟你說的‘楚子航的女人’支支招,教她怎么泡到楚子航,她跟楚子航那可真愁人啊!”諾諾說,“還有你要不要考慮試試過普通人的生活?試試住普通宿舍?還有你的布加迪威龍我也不喜歡,我不想總是被人說‘你那個開布加迪威龍的男朋友’什么什么的。”

“放心,你不會再看到它的,我今天已經輸掉了它,而且保證不再買。”

諾諾帶門離去,愷撒撓著那頭燦爛的金發,神色無奈。

“再有三分鐘封盤!還未下注的請即刻投下你們的賭注,所有賭注都要在明天3E考試前打入我的賬戶,由我代為管理,否則視為無效。”

1區宿舍的活動室里,芬格爾蜷縮在沙發上,抱著筆記本,手指在鍵盤上彈跳如飛。十幾個學生圍著他站,表情嚴肅,緊盯屏幕。

“看到了么?這就是新聞的力量!我先放出路明非不能和龍文共鳴的消息,而后開盤賭他能否通過3E。”芬格爾為自己鼓掌,“然后暗莊賭路明非通過,至少五倍的利潤,不費吹灰之力。民眾太容易被煽動了,他們只愿意相信自己期待的事,而他們期待路明非失敗。我被自己的智慧感動了!賭注準備好了么?”

“準備好了,”衣著考究戴著無框眼鏡的男生從口袋中掏出支票,滑向芬格爾,“圣殿騎士團很高興貸出這筆錢給你,你做了很漂亮的局。”

路明非并不知道芬格爾的完整計劃,也不知道這間學院里竟然還有“圣殿騎士團”這樣的組織。

很多第一次聽說這個騎士團名號的人都會誤以為這個組織由一群驍勇善戰對上帝無比忠貞的騎士組成,但歷史上這其實是個銀行家組織,他們最熱衷的是借錢給國王再收取高利貸,如果國王還不起他們也不介意收取一些城市作為補償,或者協助國王發動一場戰爭來賺錢還債。

卡塞爾學院圣殿騎士團也是秉承著這樣的原則成立的,它由闊綽的豪門子弟組成,借錢給那些值得投資的學生。即使你畢業后前往世界各地的執行部分部服役,你的債務也還是有效的。

雖然無法跟獅心會那種老牌兄弟會相比,但是以債務為紐帶,這個組織在世界范圍內都頗有影響力。

他們很少投資失敗,但若干年前,當時的騎士團團長曾經慷慨地支持過A級精英芬格爾·馮·弗林斯……不久之后他就品嘗到了股票跳水般的苦果。

“快封盤的時候再注資,否則會露出馬腳。”芬格爾看都不看那張支票。

“倒計時三十四秒!我已經同步到系統時間了!”圣殿騎士團中的精英干部死死地盯著筆記本。

“提前三到四秒鐘,最后幾秒是注資最集中的時間,網絡可能會卡。”有人提醒。

兩側的賭注都在快速翻動,每秒鐘都有新的賭注加上去,這間學院里并不缺少富家子弟,畢業生也一樣可以連線下注。

封盤的時間越來越近,“10、9、8、7、6、5、4……”

“注資!封盤!”芬格爾大手一揮,如同指揮千軍萬馬。

“0!”倒計時者打了個響指,“注資成功!”

“稍等!下注在路明非身上的金額是……三萬九千四百塊,最后一秒鐘,有人加注兩萬塊!”有人意識到出了些小問題。

“兩萬塊!”芬格爾大驚,“登錄我的管理員ID,查他是誰!”

片刻之后芬格爾愣在了筆記本前,屏幕上清楚地顯示著加注人的ID,用的是真名,坦坦蕩蕩,“曼施坦因教授”。

“風紀委員會主席?”芬格爾苦著臉,“這人也參加學生間的賭博?”

此時此刻,路明非正趴在燈下,一筆一畫地臨摹芬格爾留給他的答卷。

芬格爾說不想打攪他用功,帶著詭異的笑容出去了,宿舍里就只剩下他一個。

距離天亮只剩不到四個小時了,四小時里他必須把八張畫都臨摹一遍,記住每個細節。這并非容易的事,那些詭異的線條看得久了,就像是枝蔓叢生的密林。

倦意慢慢地涌了上來,路明非覺得自己在無邊的密林中跋涉,永遠走不到頭。

不會貨不對板吧?哪有考語言要畫畫的?他憑什么相信那個奸詐狡猾的師兄呢?從頭到尾芬格爾都在占他的便宜。

其實過了3E又怎么樣?在這間以爬行類血統為尊的貴族學院里,他能活著爬出去么?

爬出去又如何?滿世界地屠龍?把人類的未來勇敢地扛在肩上?其實他并不怎么關心人類的未來。

此時此刻,在遙遠的中國,白裙子的陳雯雯莫非正和她的新男友趙孟華手拉著手,走在去往一所平民大學的路上?莫名其妙地很羨慕。

諾諾開車帶著他跑在高架路上的那個夜晚,他以為自己找到了出路,結果他還是一只小小的螢火蟲,漫無目的地跟著大家一起飛。

他抱著膝蓋坐在床上,安靜了好久,輕聲對著窗外的風說:“師姐你在干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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