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一，不，今天她是練簡一，她將以練簡一的身份來接受雁飛灣九姓三十三戶二百口人的投石判決。

纖纖玉足赤祼，葛布白衣在身，濃黑長發披散在肩，額際束著白色繡花布條，簡一緩緩而行。

在她身邊，是練氏全家人。母親和大嫂、三嫂都穿著黑底繡花的新衣服，她的兩個姐姐，七姐瓊花和九姐池蓮也換穿繡著玫瑰的白色錦衣。這是出席盛大儀式時的練氏家人的穿著。

練孝再眼光平視，眼中無物，手中握著一塊代表大族長權利的大白石，白石上雕刻有練、百里、順三姓的圖騰物。

簡一緩緩跪下。為了活著，她要小心回答每一位長者和審判者的提問，為了練簡一的閨譽，她不能說錯一句話。她要證明她雖在那個血災之年出生，但她不是惡血之神。

“練氏大家主幼女練簡一見過大族長，各位家主，各位長輩。”她緩緩地放軟身子，伏在地上，叩拜。

平生，她從沒對人下跪過，但現在，她必須下跪。她在心里對自己咬牙切齒地說，我一定會度過難關，我一定會活下去回家。

在距她一臂之距的地方，跪著的百里鴻程也是赤足葛布白衣，他的左腿裹著厚厚的繃帶，拐杖放在一旁。

見簡一到來，他輕輕地吁出一口氣，側頭溫和地看著她微笑，如黑珍珠似的眼眸充滿愛意，一瞬不瞬地看著她，仿佛他們是在春天的漫天梨雪中約會，而不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在莊嚴的三老寺受審。

練孝再面無表情地站起身，他的酒糟鼻子上的幾個小瘡化膿發亮，他搖搖手里的銅鈴鐺，祠堂里里外外的眾人寂靜無聲。

他威嚴地說道：

“以天地諸神的名義，以雁飛灣九姓三十三戶祖先的名義，雁飛灣銅鐘為練氏長房幼女練簡一和百里氏次房長子百里鴻程而鳴。此前，順氏、鐵氏和弓張氏家主均向本族長要求，對敗壞民風民俗、私相授受的練氏簡一和百里氏鴻程三老寺會審，逐出惡血之神，沉塘淹溺。因此前練簡一昏迷未醒，延至今日。公正、公平的審判開始。”

“以天地諸神的名義！”寺內大殿各家家主、寺外觀審的百姓都舉手高呼，應和練孝再的開場白。

練孝再揚揚手，呼聲停頓下來。

七十來歲的穆氏家主起身，向著眾人大聲說道，“練氏簡一女被河灣地獵戶弓長張家主送回，大腦撞壞，昏迷不醒，至前日方完全清醒，間隙性失憶。百里氏鴻程自虎王澗回來，左腿嚴重摔傷，其余無恙。”

穆氏說完，祠堂內外響起一片噓聲：

“什么叫間隙性失憶？”

“她不是好了嗎？”

“我穆氏司藥列祖列宗在上，”穆氏家主雙手高拱，對左右壁龕里的祖宗牌位誓言：“穆氏絕無虛言。”

“穆氏這幾十年來都為雁飛灣百姓醫藥服務，既然大家主這么說，必是言之有據。”河谷地涂山氏家主點頭同意。

喧嘩者安靜下來，表明大家認同穆氏家主的意見。

公正廉明的練孝再揮揮手，“有請雁飛山壩下河灣地獵戶弓長張氏家主。”

從人群中擠出一個老獵戶，他彎腰看看跪在屋子中間的簡一和百里鴻程，點點頭，“那天，霧很大，我就聽得屋外有馬車，我想可能趕馬車的人會在我家停一下，喝點水什么的，并給我一個錢。以前大家都這樣。可這人，趕著馬車沖過我的房子。我認得他。他經常從我門前經過，我也知道他是雁飛灣百里氏的人。”

老獵戶指指百里鴻程。

眾人又是一陣嗡嗡聲。

老獵戶得意地說，“他沖過了我屋子，我就上吊腳樓看，看見馬車上了山。可是我正在下樓，就聽見從南榮城那邊有很多馬沖過來，我下了吊腳樓，我想總會有人想喝點水或吃點什么，問點什么。果然，那是南榮城的黑騎兵——”

老獵戶說到這里停了下來，滿懷期待地看向眾人，等待聽眾喝彩。

果然，聽眾一陣騷動，議論紛紛。

“哇，黑騎兵嗎？！”

“黑騎兵啊！”

黑騎兵，那是南榮城最強悍最可怕的騎兵隊伍啊。

練孝再又揮揮手，示意老獵戶說下去。

“那黑騎兵的隊頭可威武了，他坐在一匹純黑色的種馬背上，全身穿著墨汁一樣黑的堅硬鎧甲，他的馬，也披掛著黑色繡花的馬披。他很高傲，他看了我一眼，我的雙腿肚哆嗦了一下，”人群中響起了嘻笑聲，是嘲笑老獵戶的膽小，但老獵戶可不覺得自己膽小，“那隊頭看你們一眼，你們也會雙腿顫抖，他真的很威武啊。”

人群靜靜地聆聽老獵戶的傳奇故事，對于那些騎在純黑色的種馬背上，穿著墨汁一樣黑的鎧甲、連坐騎都有繡花黑馬披的黑騎兵，山里人充滿敬畏。

簡一也凝神聽著老獵戶的話，這是練簡一的經歷，她要知道，她全部都應該知道。

跪著的百里鴻程點點頭，表示老獵戶說的對。

“看見有人經過嗎？盜匪！那隊頭大聲問，聲音如洪鐘，我點點頭，指指通住雞鳴三嶺的路。那隊頭舉起鞭子向我揮揮，那是一根牛鞭，我當然認得出來。十二匹黑色的馬就這樣從我面前沖過去了。那隊頭忘記給我一個錢了。我知道只要我向他要，他是會給的。”

老獵戶又停頓下來，期望再有人問他什么。

噓。練孝再禮貌地地說，“弓長張氏，我們請你來作證，你是我們雁飛灣最尊貴的客人，請繼續說完吧你。”

老獵戶莊重地向練孝再低頭鞠躬，以此證明他是見過世面的人，“本人遵照大族長的旨意。我是一個有同情心的獵人。我認為這十二位威武的黑騎兵從南榮城出來，一定是抓重要人物，或許是個虎王寨的強盜頭目。但是為什么要抓百里氏的人我就不明白了。我就跟在黑騎兵后面跑，想看看他們是否轉向雞鳴三嶺，畢竟，能看見這么多黑騎兵的機會是不多的。然后我看見黑騎兵們在半山腰停頓下來，再繼續往雞鳴三嶺奔去。

哦，聽眾紛紛點頭，十二匹黑馬的黑騎兵啊，這……這太可怕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