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這里？看來你是真的不記得你此前還做過些什么了。你甚至都沒有把這里當(dāng)作你家，也沒把自己當(dāng)作練氏人。”練展文嘆息，“我知道你失憶了，可是我還是要提醒你，此前，我多次警告過你和百里大少爺保持距離，但最后你還是不顧后果地和百里鴻程私奔了。”

“我應(yīng)該只是到南榮讀書，不是私奔。再說了，私奔也沒多大個事。要把我沉塘，簡直是暴政，無法無天！”簡一犟嘴，更不服氣了，“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戀愛婚姻自由。這是最簡單的人權(quán)。”

“你在南榮讀書都讀這些？”練展文搖頭，“簡一，你這些謬論，如果在明天的三老寺會審時說出來，不但保不了你自己，只怕更要禍及練氏全家。當(dāng)初爹允許你到縣城讀書，可說是下了很大決心。你再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爹這個大族長也甭當(dāng)了。”

簡一喘著粗氣，覺得練展文不可理喻，“大哥，要不要這樣啊？我到底惹著誰了這是？”

“你沒有惹著誰。你惹了眾怒。二十年前的那個春天，練氏和百里氏因?yàn)閮蓚€年輕人的感情最后鬧到火拼，全族二百口人都卷進(jìn)來，九個氏族分為兩派，人人持械械斗，血流成河，遍地梨花不再是雪白，而如梅花般血紅，妖冶恐怖，灣子里的人把那個春天叫做血災(zāi)之年。那年的梨林大半枯死。”

練展文背過身去，仰頭望著天上面龐大的銀月，喃喃自語。

“兩個人的感情？”簡一目瞪口呆，“全族持械火拼？這也太不理智了。”

“最后爹站出來，他用了很大的努力平息火拼。當(dāng)然，還有一個人為此犧牲，爹說服百里氏犧牲了她，換得全族人二十年的和平。爹不會讓你破壞這來之不易地和平。”

簡一傻了，嘴唇哆嗦，想像著那個酒糟鼻子的老男人如何平息紛亂，“爹犧牲了誰？當(dāng)年到底發(fā)生了怎么樣的事情？”

“練氏和百里氏兩個不懂事的少年人，他們以為他們相愛就可以了，可是，后來發(fā)生的事情匪夷所思，當(dāng)全族人血流成河的時候，愛情，真的是最不重要的東西……那個女子終生不嫁，自我囚禁于雁飛灣，否則，她就要看著她的愛人被沉塘……”

簡一哆嗦得更厲害，這怎么可能！這怎么可以！

“他們，這個女人還活著嗎？”

“她死了。”練展文嘆息一聲，“心死了。”

“簡一，回去好好想想，想想爹和娘。他們養(yǎng)大你，還允許你到縣城讀書，你是這樣報答他們的嗎？”練展文拍拍簡一的肩膀，“逃不是個辦法，只能面對。如果明天你不知道怎么回答長老們的問題，就保持沉默。穆大夫會證明你失憶。一切有大哥在，大哥不會讓你被沉塘的。我保證。”

簡一五官痙攣，“如果不能保證呢？”

“你的命在全族人手里——在那年春天，劃分練氏和百里氏梨林中間的橘樹結(jié)出了帶血絲的橘子，喏，就是你面前的這兩株橘樹，每一個橘子里都盤繞著如蜘蛛網(wǎng)一樣的血絲。所以，那一年許多練氏和百里氏的男人在械斗中死去，留下好幾戶孤寡人家。而今年，這兩株橘子樹沒結(jié)果。”

簡一有些不解地看著面前的三株橘樹，這只是一些普通的平常的橘樹，樹下供奉著許多白石“拿薩”，“這和橘子有什么關(guān)系？血橘？這是當(dāng)年的血橘樹？三株？”

“當(dāng)年是兩株，已經(jīng)砍了。”練展文悠悠地說，“第二年從這里又長出兩株小芽，爹不敢砍，但又三年后，這些樹結(jié)出的橘子還是帶著血絲，人們叫它血橘。那一年天旱。又次年，血橘樹結(jié)出的血橘里血絲很少，豐沛的雨水澆灌著大片的梨林，梨花燦爛，梨林豐收。又次年，司藥穆氏將那血橘樹移栽到他院子里，死了，但從這里，原來血橘樹生長的地方，又重新生長出三株血橘樹。爹說，這是血樹，是惡血之神，以吸食雁飛灣人的鮮血生長的樹，我們開始供奉它們……你就是那一年二月出生的。”

“我知道了。”簡一有些嚇傻了，喃喃地?fù)u頭，“我明白了……兩株或三株橘樹可以這樣……我就在那一年二月出生。”

“你被認(rèn)為是不吉祥之人。”練展文輕輕地說，“原本大家都要爹將你沉塘，但是爹是大家主，他堅(jiān)持讓你活下來了，他讓出了許多利益，讓出了許多梨樹，他保證你不會危害雁飛灣……”

“怎么會這樣？”

“如果你現(xiàn)在逃走了，不管怎么樣，族人都會認(rèn)為是爹在袒護(hù)你，他就會被長老們當(dāng)眾鞭笞后轟下臺，練氏，將在這雁飛灣永無翻身之時。”

想象著那個有碩大酒糟鼻子沉默寡言的練孝再將在眾人面前承受鞭笞，簡一的雙腿顫抖，雙手絞得緊緊的，良久，“我回去，”她喃喃地說，“明天受審。”

“你會活下來的。”練展文肯定地點(diǎn)點(diǎn)頭，“我保證。”

“我可不相信你的保證。”簡一喃喃地說，“但是，我現(xiàn)在能往逃呢？”

濃霧鎖著雁飛灣的山山水水，梨林掩映，蒼勁的樹枝斜插向天。連續(xù)干旱三月，水貴如油，霧氣形成的水滴成為滋潤干旱大地的珍貴水源。

當(dāng)三老寺的銅鐘敲響的時候，灣子里的人涌出吊腳樓，三三兩兩地走在鵝卵石鋪成的小路上，走過一座座黑白石頭堆成的錐形“拿薩”，興高采烈地來到三老寺參加族人大會。

雁飛灣有九姓三十三戶人家。其中，練氏、百里、順氏三姓是大姓，另有六家小姓。九姓三十三戶主家家主和分家家主都陸續(xù)走進(jìn)祠堂左間，那里擺放著一圈雕著花鳥蟲魚的梨木座椅。這些椅子是給各位家主和分家家主坐的。最北靠墻面門的大梨花椅上，端坐著雁飛灣大族長練孝再。

其余人眾都擁擠在寺前的“拿薩”前，伸頸張望。

穿著漂亮白色繡花外褂的孩子們在人群中穿梭。

“來了，來了！”孩子們跑前跑后大呼小叫。

人群自動從中分道，留出中間鋪著白石的路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