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悶的天氣,林子里連半絲風也無,韓哲的鬢間有汗水滲出來,漸漸就要匯聚成汗珠,流淌下去。
伸手將汗水擦掉,韓哲睜著眼看了眼對面,回頭看向張姝,正見她滿臉通紅的牽著其中一匹馬的韁繩。
馬受了驚,就容易發(fā)出聲響。
韓哲做手勢安慰了下她,自己也同時張弓搭箭,好讓張姝能夠安心退到后面的林子里面去。
大不了,就舍棄了東西,先把兩人的命保下來再說。
韓哲的視線里,這時候就有一個影子從繁茂的綠蔭間冒了一角出來。他虛掩雙眸,屏息凝氣,雙手開始發(fā)力。
眼下大遼正在和南面宋人打仗,韓哲雖然對早就腐爛不堪的朝廷已經不報希望,但亦對南面宋人也并沒有什么大的好感。
這個時候,也容不得他多想在這涿州境內為何會有宋人出現。
此刻,韓哲占據高地,能看見那影子的一角又晃了晃,然后就從斜坡處重新探了下去。
他回頭看見張姝已經牽著兩馬已經向后過去了好些距離,心下才微微一松。
但就在此時,那邊的斜坡處突然就有一道身影暴起,韓哲雖然有心準備,但那道身影卻實在矯健,不過只是兩個翻滾,就躲到了一面并不粗大的樹干之后。
韓哲的那支羽箭,也正好射在那樹干之上。
依照料想,方才那偷偷冒出來的衣角卻是在觀察地勢,但居然如此迅速的就判斷出了韓哲攻擊范圍的死角。
韓哲依然沉住氣,身形卻小心的向后探了探,繼而從箭囊鐘重新抽出一支箭來,搭在弓上。
兩方之間的距離不過二十步,他也只能依靠手中長弓,將對面如此壓制住。
但就在他的眼神愈加銳利之時,對面那躲在樹干之后的那人,卻突兀的出聲了。
“對面壯士,你我皆是漢兒,兩者相逢無冤無仇,何必如此兵戈相向……”
與先前聽到的那粗獷之聲不同,這人的嗓音卻要沉穩(wěn)的多,說話也并不急躁,顯然是看清了這邊只韓哲一人,想要言談一番。
韓哲如此聽著,卻見那邊斜坡處,卻還有人影探了出來。
他將長弓一轉,就對向了那邊人影,那人顯然看見了韓哲的動作,急忙就又瞬間縮了回去。
若是對面的人都是哪躲在樹后之人的身手,僅憑韓哲一張弓,必然是撐不住的。此時見對面想談判,韓哲心下一動,就大聲出聲詢問。
“你們可是宋人?”
對面樹干草莖之中只是沉默了一下,就緩緩的探出一柄僅有十來寸的手刀出來。
“我觀壯士裝扮,亦是漢家兒郎,你我不如各退一步,且先放下兵刃,當面一言。”
韓哲卻并未放下弓箭,只是出聲。
“你出來便是,我不傷你。”
他身后就是張姝,他也不知道對面到底有多少人,雖然看樣子對面之人也并不多,但他冒不得險。
但總之,能言談自然是最好的。
他也不想平白傷人。
韓哲本以為那人怎的也會躊躇一會,卻見那人聽見他的話,就利索的將那手刀丟在地上,繼而從樹干后面探出身來。
韓哲眼睛一瞇,方才看清這人的模樣。
此人穿著一身褐色的右衽布襖,布制粗糙,身高不算矮,但也不過就那般樣子,容貌也是普普通通的,唯獨其一雙手,看起來很是粗壯有力。
而顯然,對面那人也上下仔細打量了下韓哲的模樣,見韓哲身上亦是一身右衽布衣,袖子挽到胳膊上,腦袋頂上發(fā)簪處只插了根木杈。
若不是韓哲腰間配了一柄長刀和一個箭囊,很有尋常少年郎的樣子。
對面那人顯然有些詫異韓哲如此年輕,竟直接就無視了韓哲手上的弓箭,當下就拱手出聲。
“壯士,我兄弟幾人只是路過于此而已,實乃良人,無冤無仇的,犯不上刀劍相向……”
韓哲有些欽佩此人的膽量,遲疑了一下,也就將長弓收了起來。回身看了眼緊繃著小臉的張姝,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神色,然后才看向那人。
觀此人相貌,不過也就二十左右的年齡,但臉龐間的神色看起來卻是異常沉穩(wěn),一副很是可靠的模樣。
雖是如此,韓哲還是異常警惕,還是將弓箭一同持在手中。
“在下和長姐也不過只是途徑此路……如今世道不寧,才帶了些許兵刃在身,先前之事皆是誤會,閣下莫要放在心上。”
韓哲如此說著,口中已經再不提先前“宋人”一言。
如今宋遼交戰(zhàn),他心中依稀能猜到這些人或許就是南面宋人的探子,但這種事本就不是他該管的,再說如今大遼旗下兵馬殺了他家人,這些又干他何事?
不過韓哲雖然心中想著對這些人的身份不管不問,對面那人卻是臉上一笑,就向著他這邊走了過來。
但他一見韓哲又有要抬弓搭箭的樣子,就是止步。
“兄弟莫要驚慌,在下只是想要詢問一件事情……此地可是涿州境下?”
韓哲面色一怔,再次上下掃視了眼這人,心中已經認定了此人就是南面宋人。
但奇怪的是,這人顯然也知道韓哲知道了他身份,也只是大大方方的站在那里,好似并不擔心韓哲會因此對他動手似的。
“這里是涿州,從這里向西過去百十里地,就是岐溝關。”
對面那人微微一笑,微微偏頭看了眼韓哲身后警惕著臉色牽著馬匹的張姝,他不動聲色的將目光從馬背上的另一柄長刀和鐵骨朵上收回來。
“我們從那邊過來時,看見距這邊幾里之外倒有一方村寨,兄弟二人可是要去那里?”
韓哲沒有猶豫,只是出聲。
“家中有親戚在那邊,我和長姐去投奔他們……”
此人臉上有啞然之色,繼而變換了下臉色,沉聲道:“我們兄弟幾人從那邊過來時,整個村子皆已是死村……村中之人,俱已喪命。”
韓哲心下一沉,握著弓臂的手下意識的就緊了緊。
對面那人觀著韓哲的神色,卻是再次出言。
“不瞞壯士,我等幾人卻是南面宋軍之人,此來涿州,乃是刺探涿州軍情,用以大宋官家收復燕地漢家故土之事。
如今契丹衰頹,旗下遼兵殘殺境內百姓,實在慘無人道!壯士既是我漢家兒郎,何不南歸大宋,復我漢家河山!”
韓哲觀這人臉上模樣,此刻滿臉盡是肅然之色,言之鑿鑿,慷慨激昂。
心中才明白他為何不怕自己知道他們宋人的身份了,原來此人居然如此看重自己漢兒身份……
不過,韓哲對南面趙宋的印像,全是腦海中各種混雜的記憶,不知道為何,自己就莫名對南面趙宋有些鄙棄之感。
若后來之事全是真的,這趙宋的官家未免太過窩囊了些……
心中如此之想,韓哲看向這人說出的話卻是沒頭沒尾。
“南面大宋,如今可是宣和年間?官家可是趙佶?”
對面之人卻先是一愣,繼而才肅然一禮。
“原來是心懷故土的義士,現今正是大宋宣和四年,官家名諱也……既然如此,義士何不南歸大宋?遼境之地慘狀之盛,實乃駭人。早先宣帥就曾言,要善待南歸漢人。”
韓哲微微皺眉,腦海里的記憶一波又一波涌上來。
就在這時,那邊斜坡處就有一道身影弓身爬了上來,見到韓哲二人相隔十來步對談的樣子,微微驚了驚。
韓哲望眼過去,只見這后來人的裝飾和先前這人差不到多少,同樣只手持一柄手刀,身形倒是要壯實得多。
正是方才被韓哲一個虛箭嚇得縮回去的青年壯漢。
“義士勿憂,我等幾兄弟皆是大宋軍士,義士大可安心,我等幾人絕無異心之舉。”
先前那人眼見韓哲又有些警惕起來,當即就解釋出聲,同時還微微抬手。
“在下乃是河北、河東宣撫參謀劉相公帳下敢戰(zhàn)士部十將岳飛,和幾個兄弟奉命渡白溝河而來,義士若是信得過,我們不如皆坦誠相言?”
韓哲眉頭緊皺,終究還是將長弓放下,背在身后,但亦有一手輕輕按在腰間刀柄之上。
此人坦誠如此,倒是顯得他有些小家子氣了。
不過聽見這人的名字,倒是有些讓他耳熟的緊。
看見韓哲的動作,那名為岳飛的宋軍青年灑然一笑,上前兩步。
“你我漢兒,在下斷不會害義士……”
但他的話音還未落全,那邊的壯實青年就大步跑了過來,將岳飛的手刀拾起,隨手插在腰間的布巾帶上。
“岳哥哥,遼狗軍中還不是有漢兒!看他所配遼弓遼刀,摸不準也就是遼狗探子!”
他的嗓門不小,卻也沒帶著多大的敵意,隨著此人上前,后面的斜坡處又有三道人影攀爬了上來。
“牛蠻子!”
岳飛眉頭一皺,當即就回頭向那人喝道。
但就在這時,韓哲卻是神色漠然的盯著那壯實青年,冷笑一聲。
“我家中父老,皆在前日被遼兵所害,所持兵刃,也是從遼兵手中所奪,你若是懼怕身份泄露,大可抓緊離去。”
此刻,這宋軍五人都齊聚在了一起,看著韓哲的神色,再看了眼他身后張姝清冷的模樣,俱是一愕。
那牛蠻子的臉色霎時就漲紅,手足無措的撓著后腦勺,卻說不出話來。
喚為岳飛的青年也有些驚訝,張了張嘴,也只是沉默。
韓哲冷眼斜視了幾人一眼,折身打算帶著張姝自顧離去,就聽身后那岳飛的聲音又再次響起。
“義士……是我等失禮,但如今世道不寧,遼境又俱是遼兵肆掠。不如就與我們結伴而行,然后南歸大宋,如何?”
此時此刻,韓哲腦中對這岳飛的記憶才終于清晰完整了起來。聽見他的挽留聲,遂轉身過去,看著岳飛還略顯青澀的臉上滿是誠懇之色。下意識的就微微挑眉,不動聲色的出聲詢問。
“你是河北哪里人士?”
“在下,河北相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