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淌過積水的聲音先是嘩啦啦的響起，然后就直入院中，踩踏在稍稍硬一些的地面之上。

隨即，就有腳步落地的聲音響起。

“大郎，怕是有些古怪。”

韓哲家的院門并不寬，僅能容一騎直入而進，當先闖進來的那人在下馬過后，才警覺的望了眼空空蕩蕩的長方形院子。

這人身著輕便皮甲，頭上亦是戴著一頂斗笠，身形較為精瘦。一柄尚還懸掛在鞍韉旁的鐵刀被他抽了出來，單手緊握著。

除此之外，馬背上還掛著一張角弓，和此人腰間懸掛著的箭囊互相照應，看起來倒很是驍勇。

被喚為“大郎”的另一騎是一個虬髯大漢，亦是和先來那人同樣裝束，但稍有差別的是，他腰中還別了一柄鐵骨朵。

兩人互相言語間，都是以契丹語相談，但此刻隨著虬髯大漢下馬，兩人的語言又忽的變成了漢語。

“有甚么古怪的，抓緊拿了錢財，還要在天亮前趕回去。”

先前步入院中之人用鐵刀指著早已被雨水沖刷干凈的庭院。

“今日在院中，我記得可是還留存有幾具尸體的，當時我顧忌這人家中財物，就沒有再帶人過來清斂尸體。”

聽到他的話，大郎才悚然一驚。

血跡可以被沖開，活生生的幾具死尸，怎么可能也會消失不見？

他與旁邊那精瘦漢子對視一眼，同樣抽出跨在馬背上的長刀，繼而沉下呼吸，向著庭院前的屋子緩步而去。

韓哲家的屋子，不算灶房，前廳，就有六間大屋。其中張姝所藏的那個暗道，就是張氏夫婦所住的屋子。

旁人也不會想到這家人會將密道修在佃戶的屋子內。

這會幾個房門都半虛掩著打開，好似和白日里的情形恰似一樣。

但兩人都異常謹慎，先用刀尖將房門推開，見得幽暗的屋內沒有人，才小心的踏進去。

精瘦漢子看了眼虬髯大漢，見他點了點頭后，然后才繼續向前，向著旁屋而去。

他路過那方土炕，稍稍停頓了一下，然后下意識的用刀指了指土炕的角落，用以給大郎示意。

大郎搖了搖頭，上前走了幾步，準備向后院過去。

精瘦漢子舔了舔嘴角，眼睛看向旁屋的黑暗中，踏步走了進去。

亦在此時，他忽然就聽見外間有一道急促的腳步聲響起。

“大郎！”

他先是向著后院喝了一聲，然后才大步跨出去，眼見一道高高瘦瘦的身影忽的就閃進旁側的屋子內。

他嘿了一聲，那黑影雖然跑得快，但分明見著其是沒有持兵刃的。

此刻他也聽聞大郎的腳步聲從后面傳來，當即也不再遲疑，抬步就追了上去。

按照布局來看，那人是逃到了灶房內。

斜密的雨絲吹拂在他的臉上，他沒有猶豫，大步上前過去，一腳就將屋門踹開，腰間箭囊里的羽箭隨著他的大動作互相碰撞響動。

但隨即，他的視線中就見有一團黑影向他撲面而來。

他下意識的舉刀一揮，卻劈了個空，一縷縷灰燼拍打在他的臉上，使他不得不閉上眼睛，就欲急退出去。

但就在此時，那腳步聲也急促響起，直沖屋門這邊而來。他急不可耐，眼睛雖然仍有陣陣刺痛之感，但硬是直直的睜開。

果然，那個高瘦之人不過只是一步，竟然就從這灶房的角落撲到了他的面前。

長刀有些慌亂的挺過去，但那人好似早有防備，不過只是堪堪一閃，然后單腿向他下盤一掃，就帶著他向地面仰躺下去。

“大郎！救我！”

握著長刀的手腕被緊緊握住，他心中當時就大駭，這廝好大的氣力！

但他依然不懼，另一只手直挺挺的向著這人的面頰打過去，拳面砸到了東西，但好似卻只打在了這偷襲之人的肩膀。然后還未等他來得及收拳，只見這人握住他右手手腕的手也立即收回，一拳狠狠的砸在他的腹部。

雖然身著皮甲，但這拳依然仿若要將他膽汁也要打出來似的，痛的讓人痙攣。然后，還未等他再度反抗，忽然就覺得腰間的箭囊中，被迅速抽出了一支羽箭來。

直到此時，他心中才忽然驚悚起來，然后再度大聲呼喊而出。

“大……”

話音未落，他的視線中就只有一道箭矢愈加放大的影子，再然后只覺咽喉一痛，當即就瞳孔放大，氣絕而死。

與此同時，方才直入后院而去的大郎才大步從屋子里奔了出來，正好看見這一幕。

這時候，原本細密的小雨忽然就大了起來，一道驚雷自天邊閃過，慘白的光亮恰好映在灶房門口韓哲抬頭而起的臉上。

他硬朗、俊俏的臉龐間，已經被鮮血沾染了大半，這會沖著大郎一笑，竟是滿滿的狠戾之色。

“直娘賊！”

大郎只感覺一股涼氣自心底沖起，他雙目圓睜，手中長刀向著韓哲猛然丟刺過去。但看見韓哲的身形只是一個翻滾，就隱匿在了陰影之中。

大郎喘著粗氣，大踏步過去，他的長刀沒刺到韓哲，但卻直挺挺的扎到了尸體上面。

和他一同前來的同伴，咽喉處被一支羽箭硬生生的刺穿，汩汩的鮮血自他的嘴中噴涌出來，倒流到他瞳孔放大的雙眼中。

而他手中一直緊握著的長刀，此刻也不見了影子。

大郎背后發涼，順手從腰間抽出鐵骨朵后，才戒備似的看著這灶房之內。

但他這時候也才看見，這間灶房，居然還有一扇一直大開著的窗戶。

屋子里，哪還有什么狗屁人影！

大雨滂沱落下，拍打在瓦房頂、地面以及積水之上，哪里再聽得到韓哲的動靜。

大郎啐了一口，一邊持著鐵骨朵暗自警惕，一邊俯身將長刀抽了出來。

他已然認出來韓哲就是他白日里一骨朵捶死之人了，這會已經有些懊惱當時為何沒有多補一刀。

論地勢，他自然不及韓哲知曉的多，這會只能慢慢退出去，借著庭院空蕩的地貌，才能防備不被韓哲偷襲得手。

雨點拍打在大郎頭頂的斗笠上，大聲作響，好似連帶著腦袋都有些沉甸甸的了，于是他索性將斗笠扯下，丟在腳邊。

“吱呀……”

有房門響動的聲音，在這雨夜之中悚然響起，宛如一道鬼魅，令大郎心下一顫。

他此刻又有些后悔聽同伴的話冒雨來取財了。

原來，白日里他們二人隨軍屠殺這面村子之時，一路闖到了韓哲家，眼見韓哲他們家頗為有財，在殺了韓家五口人過后便仔細收攏了一番。

當時他們其實就已經在機緣巧合之下發現了張姝所藏之密道，但礙于當時一起的人頗多，便沒有聲張。

而在韓家收攏的錢財糧食都很是寒酸，他們兄弟倆自然以為這密道中藏著無數錢財，遂趁夜折返過來。

他們所屬之軍，本就是由大半漢人和少許契丹人組成的“征糧部隊”。

如今戰事吃緊，北面南面都在生亂，哪里產的出多余糧食。自然少不得要劫掠百姓糧草，用以充實軍中。

心中思前想后，大郎終究有些膽寒了。同伴的死固然讓他心中氣悶，但畢竟單打獨斗，對面又仿若一道鬼影一般，何不如回去搬來援兵？

到時候將這家人的錢財糧食盡數獻上，怎么也抵得了這般罪過了。

心中如此思量，他當即就拍板決定回去請來援兵，再來報仇。

此刻將鐵骨朵插回腰中，大郎一手握緊長刀，一邊慢慢向著他的坐騎倒退過去。

而躲藏在房屋間的韓哲，也默契的再無動作，仿若只是在陰影中默默的注視著他。

大郎自然是馬術嫻熟無比，翻身上馬過后，也不敢久待，當即就策馬向院外而去。

但馬上，他的身后就傳來一道翻窗而出的聲音，使得他下意識的轉頭望了過去。

只見韓哲的身影自窗欄處飛撲而出，在泥地里一個翻滾，就探手從剩下那馬兒的馬背上取下那張角弓來。

同時，他大步走向灶房，從地上的尸體邊拾起箭囊。

見韓哲現身，大郎心中冷笑。也當即取弓搭箭，反身對準已有二三十步之遠的韓哲。

亦是同時，韓哲張開角弓、上箭，塌肩抬肘，拉弦，撤手。

一氣呵成。

大郎雖然已經差不多要離開，但他仗著自己驍勇，以及心底里還有一些殺人取財的僥幸心理，此刻遂將馬速勒停了下來。

亦在此時，他尚還未射箭而出，只見重重疊疊的雨幕之中，就有一道寒光霎然飛射而來。

韓哲那道羽箭異常精準且及其有力的刺扎在他的右邊胸膛上，令他還未撒開弓弦的右手忽的一松，使得他自己那支羽箭也不知道射到了哪里去。

他心中大愕，低頭一看。那支箭雖然猶自受了雨水影響，但此刻破甲而入，還是直直的刺進他的皮肉，且箭桿還猶自微微顫動，晃的他眼神發直。

這廝怎的如此大力！

他馬上忍住痛楚，折身反過去，想要策馬逃離這片地界。

“噗噗”的兩聲，后兩支箭幾乎同時插到了他的背脊處，且力道更甚，只是瞬間就讓大郎的雙眼發黑，從馬背上栽倒下去。

遠處的韓哲神色冰冷，雙手青筋微起，胸口在這會也才開始微微起伏。

這把弓不過只是七斗角弓，這虬髯大漢若是再跑遠些，恐怕射出去的箭就不具備殺傷力了。

他微微喘氣，也沒回去尋找丟棄的長刀，將箭囊掛在腰間，一手持弓，大步向著那遼國漢人落馬之處走過去。

那人原本栽倒在村子向外而去的道路中央的，但這會居然也向前爬了數米，聽見韓哲的腳步聲后，才倉惶的轉過身，仰起頭。

連綿的雨水拍打在他的臉上，混著血從他茂密的胡須間流淌下去。

他的聲音響起，但口中似乎夾著血水，顯的有些含糊不清。

韓哲的臉上毫無感情，唯有冷意。

張弓，搭箭，繼而將弓弦拉到最大。

虬髯大漢瞳孔放大，面露驚恐，死命的向前攀爬。

“噗。”

掙扎向前的身子瞬間止歇，箭簇刺透這人的面頰，死死的將他釘在地上。

死的不能再死了。

良久后，韓哲才漠然的吐出一口氣，擦拭掉眼角處的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