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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歲那年,我第一次不再生搬硬套課堂習題冊做實驗,而那么做是因為我需要錢。

我在明尼阿波利斯市的明尼蘇達大學念本科時,應該打過十種不同的工。在那兒的整整四年里,我每周都工作二十小時,放假時會工作更長時間,只為了在獎學金以外再多掙些錢。我給大學出版社做審校,給農學院院長當秘書,為遠程教育項目攝像,還做過專擦玻片的技工。我教人游泳,整理圖書館的書籍,在諾思羅普大禮堂(Northrop Auditorium)為富人當引座員。但是,沒一項工作比得上我在醫院藥房度過的那段時光。

與我一同上化學課的女孩向我推薦了大學醫院的工作,她當時就在那里打工。她說酬勞很豐厚,有兩趟排班可以選擇,每班8小時,前后相接,而且第二班的報酬比第一班高一半。女孩向老板推薦了我,他甚至都沒有檢查我的資格和能力,就潦草地錄用了我。不過自那之后,我就自豪地擁有了兩套嶄新的綠色無菌服。

第二天下午兩點半,我一上完課就去工作地點報到,我準備選擇三點至十一點那趟班。上班地點在醫院地下室的大藥房。人們在大藥房里存放和分類藥品,并且跟蹤記錄醫院患者用過的每一服藥劑。大藥房是一個自成一體的龐大設施,由一個問詢處、一個發藥柜臺和幾間儲藏室組成,儲藏室里還有一些保持一定低溫條件的冷凍柜。人們在一間約莫倉庫大小的無隔斷開放式實驗室的基礎上,修建了這個大藥房。這里人頭攢動,大家都在調配預定好的藥方——對醫院里的各種復雜治療流程而言,這些藥方必不可少。副主管藥師告訴我,我要從“送藥員”做起,即親自給有需求的護士站運送掛靜脈點滴用的止痛藥。

那個年代,醫生想要獲得藥品就得手寫一張紙質的處方單,然后由專人送到醫院的藥房。而在藥房的實驗室里,人們會往軟趴趴的輸液袋里注射微量的高純止痛藥,然后在袋子外面綁上厚厚的紙片;醫院里的每一位工作人員在層層交接時都必須簽上自己的名字,并標注交接時間。最先經手這袋藥劑的是一位擁有藥學博士學位(Pharm. D. degree)的執業藥師,他必須反復檢查輸液袋中的藥物配方和含量,并且在標簽紙上簽字。接著,輸液袋就被傳到送藥員手里,他也要在上面簽字,并穿過醫院把它直接交給責任護士。責任護士也還是要簽字,然后按照預定方案開始治療。

送完輸液袋后,送藥員有義務檢查護士站的處方盒,查找里面是否還有另外的處方,哪怕只有一張也要把它拿回藥房。令我激動不已的是,如果某個治療流程在我眼中是一場生死賽跑,那就需要我的簽名來加速推進。它為我開啟了一段豐富多彩的人生之旅,讓我日復一日地紓人苦痛,救人靈魂,為周圍的人保住生命的尊嚴。就像面對每一個能在理科課程上得A的女孩一樣,大家勸我學醫,我也開始考慮這個提議,同時對拿到高額獎學金抱有一絲希望。

送藥的工作讓我能夠在醫院的每一條走廊里漫步,讓我能夠了解每一個護士站的工作特質——盡管我大多數時間來往于藥房和臨終關懷病房之間。我學會了不被任何社交活動打斷地長時間工作,除了仔細檢查或簽個字。雖然我身處人群之中,雖然身邊燈火長明、機器隆隆,但我工作起來就像張開了屏蔽罩,如同我不會被自己的呼吸打擾一樣,任何事情都打擾不到我。

我還發現自己可以在工作時間一邊有意識地處理例行公事,一邊把自己的潛意識用于某項特別的任務。求職面試時,我滿懷渴望地看著主實驗室。有那么多的技術人員在那里辛勤工作:擺弄針管,吸入液體,注射藥劑,檢查藥瓶,打開無菌管。我問過藥劑師他們在做什么。她回答說:“大多數是抗心律失常的藥物,對付心臟病發作的。”

第二天上午,我告訴我的英文課教授,想把期末論文的題目定為“《大衛·科波菲爾》中‘心’一詞的用法及意義”。我埋頭書中,可是沒干多久,最初確定論文選題時的那陣興奮就消退了。因為我得來來回回地翻書,為“心”“衷心”“誠心”以及一切帶“心”的詞語分門別類,可是它們在書的前十章就已經出現過幾百次了。我決定縮小范圍,只討論那些最具象征意義的實例。但我看到第38章里的一句話時,卻發現選擇這個論文題目有些事與愿違了:我無法形容潛伏于內心最深處的嫉妒我是多么嫉妒,甚至嫉妒死亡。我想啊想,但想不出所以然。最終,時針又指向兩點,我得去工作了。

那天晚上,我在醫院的臨終關懷病房進進出出,也許進出了十次,也許二十次。我的眼和手都為了完成必需的任務而運動著。夜深了,我腦中的思緒沉得更深。我突然明白,作為醫院的工作人員,我們領這份薪水就是為了追上死神的腳步,在他護送虛弱憔悴的病體踏上崎嶇的最后一程時,拉病人的愛人、親人一把,讓他們不至于跟丟。我的工作就是在命定之路的休息站里與這些旅人相遇,給他們的征程提供新鮮的補給。當一群身心俱疲的人消失在地平線上時,我們就回頭,因為另一個飽經磨難的家庭即將抵達。

我和醫生、護士都不哭泣,因為不知所措的丈夫和不堪重負的女兒已經哭得夠多了,連我們那份都一并哭了。盡管我們在死亡那令人戰栗的魔力面前既無助亦無能,但還是低下頭,在藥房里把20毫升救贖注入一袋淚水中,一遍又一遍地祝福它,像手抱嬰兒一樣把這袋藥物抱進病房,再雙手奉上。藥物會流入靜脈,家人會湊近了看,他們的悲痛之海可能就會暫時少一瓢淚水。結束醫院輪班回到家中,我發現自己可以一頁頁地寫個不停,而上班前我卻在電腦邊枯坐幾小時而毫無所得。我記住了書里難懂的章節,然后在醫院工作時,我會讓自己在潛意識里思索它們的意義。

醫院的每個員工在8小時的工作時間里都有3次休息機會,每次20分鐘。但是送藥員需要錯開各自的休息時間,以便與其他人協調安排。這樣即使在很忙的時候,我們也只會少一個人手。這條規矩迫使我掐準神游的時間,控制好分寸,也讓我具備了良好的召回思緒的能力。我可以把腦子放在手頭的工作上數小時;再把它移回腦殼,思考儲存在腦中的議題大約20分鐘,再一下子調回指尖——就像把半桶水搖過來再晃過去。

我在醫院樓群間的小院子里度過休息時光,盡情享受自然光和室外空氣。一天上午,我正躺在草地上,一邊抬著腿,一邊數著地上的煙蒂,試著讓血液倒流回上半身。朝陽撞上山墻和格子窗的邊緣,輕撫著留下金色的痕跡;幾束光帶著古老的安寧氣息,觸動我的心弦。我背誦起第52章的片段。我看見我的上司注視著院墻,招招手讓我進去。有那么一刻我有些害怕,以為自己忘記了時間,直到看了眼手表,發現距離休息時間結束還有5分鐘,我才放心。當我們走回藥房的實驗室,我的上司和藥學博士都很嚴肅地看著我。“你在遞送一只裝有管制藥品的輸液袋時為什么不從前門走?”其中一人問我。

“因為我去到后面,用了后面的樓梯。”

“但是步道在臨終關懷塔樓的那一頭,你走這個樓梯到不了那兒。”我的上司振振有詞道。

“可以的,抄餐廳貨梯的近道就行。”

“所以你從來不坐客梯?”藥學博士看起來很困惑。

“那是條近道,而且還不用等,”我回答道,“走這邊確實更快些,我計過時。而且我想說,有人正備受痛苦煎熬,等著藥品到來不是嗎?”我的兩個上司面面相覷,翻了翻白眼就回去做他們的事了。

縮短時間其實只是我設計這條路徑的一部分理由。我要強迫自己不停地運動,因為我得用掉那個年紀過剩的精力,免得它不斷爆發,讓我好幾天都合不上眼。醫院的工作給了我一個可去的地方和一項待完成的任務。這項任務由重復的小目標組成,可以約束住我奔騰的思維。

每次中班快結束時,總有送藥員請病假。如果我怎么都不想睡,就可以選擇接替那個人來加晚班。這樣一來,即使我在回家的路上仍無睡意,也至少已經筋疲力盡。夜晚輕微的失眠撫慰了我的心,額外拿一份更豐厚的薪水讓我心安;海灘上的貝殼和卵石……讓我心中一片安寧,我記起了第10章中的這句話。況且我做的事還很重要,或者說,我就是這么說服自己的。

在我說明自己送藥路線的一個月后,我一走進藥房就聽到藥學博士轉身大喊:“莉迪亞,她在這兒!”然后她又轉過來對我說:“莉迪亞要訓練你往輸液袋里打藥。”就這樣,我的送藥員生涯結束了。莉迪亞從她的座位上站起來,瞥了一眼自己的老板。她臉上的表情并不像在慶祝我晉升,但我明白,莉迪亞的特訓是我獲得大幅加薪前必須跨越的障礙。

“到后面來卸貨!”莉迪亞吼道。她的聲音粗啞,與其說是歡迎我,還不如說是想惹惱藥學博士。我很興奮,我的心因為有希望嘗試新的快樂而雀躍,這是第20章里的句子。我不再只是運送靜脈輸液袋,而是制作它們,再交給其他人,由他們反復確認后遞送。我想象坐在自己的工作站中,把凳子調到合適的高度;想象自己像大人物一樣走來走去,正確地從擺滿藥品的桌子上拾起裝著濃縮藥品的小瓶,有如貴婦在美甲前信心滿滿地選中最完美色號的指甲油。我看見自己坐下、挺直、展肩,冷靜地施展工作的魔法。我做得很快,畢竟人命關天。

“嘿,把你的頭發扎起來,”莉迪亞打斷了我的白日夢,拎著一根最簡單的牛皮筋在我面前晃蕩,“你最好習慣不化妝。我敢打賭,你以為我一直都是這么一副鬼樣子。”她露出沉思的表情,臉上很陰郁,似笑非笑。放下長發、涂上指甲油、戴上首飾——藥房里禁止所有這些行為,因為這會使人體表面更容易攜帶病菌。所以,我開始頹唐地以素顏示人,就是那種你在醫院員工臉上常見的面容,這個習慣我一直保持至今。

雇員一般由一半打工的學生和一半職業技工組成,而我卻兩頭都不搭。我和學生一樣要為上課和考試發愁,但又和技工一樣攬了太多的活,只因為我想有個容身之處。莉迪亞被人稱為藥房實驗室的“元老”,她比藥房里的任何現役人員都來得更早。在我整理背包時,莉迪亞告訴藥學博士,她準備教我識別儲藏室里的各種藥品,這些藥品在架子上的擺放位置和它們的化學配方有關。可是她卻徑直走過儲藏室、走進院子,這讓我有些驚訝。

莉迪亞因為兩件事出名:一是她的休息方式,二是她邀人搭車。她會在每趟8小時班的首個90分鐘輪值期,就用光所有的休息時間,抽掉三包煙——這可是她在閑時度過8小時所消耗的總量。在60分鐘內抽60根煙要求人集中大量精力,盡管這時很容易在院子里找到她,但她完全沒空與你說話。在她當班的第二個小時內,莉迪亞很警醒,效率也高,但5小時后你最好遠離她,因為她那時的脾氣可是一點就著。在她當班的最后20分鐘內,她會僵硬地盯著鐘,用顫抖的手攥緊無菌注射器,這種時候連藥劑師也要繞著她走。

如果你是女性并且和莉迪亞一起值班到深夜,她會堅持先載你回家。這件事和她的性格還真不相符。偶爾聽到的她對“混賬強奸犯”一連串斷斷續續的咒罵,恐怕是我們可以獲得的對她慷慨大度送人回家的唯一解釋。我想象不出強奸犯在零下6攝氏度的大冷天穿著大棉襖在醫院外轉悠的情景,想象不出他們會傻等到晚上11點,直到一群筋疲力盡的護理專業學生自動跌進他們的狩獵場。不過,在美國的這個地區,1月太過寒冷,無論出于什么理由你都不會拒絕搭車。

莉迪亞的車里簡直是毒氣室,一股二手煙的味道。一旦你從她的車里鉆出來,就得立即在前廳脫掉工作服,否則你的公寓整整一周都會臭得像礦工的工會大廳。莉迪亞不看到你進屋,不看到你走廊的燈亮起再關掉是不會離開的。“如果有哪個不要自己卵蛋的混賬在這附近晃蕩,你就把燈多開關幾次。”她像母親一般指導我。她不可能取代我的母親——沒人能取代——但她填補了我心中的空白,這顆心與她貼近了,我記起第4章中的句子,對自己微微一笑。

在藥房實驗室的第一個小時,我和莉迪亞走進院子,在戶外桌子旁的一張鐵椅子里落座。她從襪子里掏出一包溫斯頓醇柔煙,在掌根上叩了三下,然后手一推,把煙盒滑到我面前。她用拴在小樺樹樹枝上的公用打火機點煙。這棵樹的周圍由水泥加固,因此生長得異常艱難。莉迪亞蹺起腳,閉上眼深吸一口。我玩著她那包煙,先抖出來再裝進去,盡管我不抽煙。

在我看來,莉迪亞很年長,她可能有35歲了。我想她有34年都過得很艱難,這從她的舉手投足間就能看出來。我認為她可能情場失意——如果婚姻幸福的話,她絕對是那種在廚房里端著裝滿琴酒的咖啡杯、坐等孩子們放學回家的女人。第36章說得比我更貼切:她給我的印象是一頭猛獸,鎖鏈曳地,逡巡窮困,心累神疲

令我驚訝的是,莉迪亞也對我很感興趣,她問我從哪里來,并在得知我家鄉的名字后說:“是的,我聽說過那個地方,有一個大型宰豬場。天哪,你是從中西部的胳肢窩里爬出來的不是嗎?”我聳了聳肩,她繼續說道:“話說,只有一個地方比那兒更糟糕,那就是我長大的地方。再往北走,一個凍死人的鬼地方。”她把一個沒熄滅的煙蒂扔到地上,看了看表,又點上一支煙。

接下來的5分鐘我們都沒說話。末了,她呼了口氣,說道:“你準備好回去了嗎?”我聳了聳肩表示同意,于是我們一起站起身往回走。“我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明白?我會慢慢來,沒問題的。”她向我解釋道,也算是總結了我之前在藥房的表現。我仍然不明白如何把幾種藥品混成一袋無菌液,讓它能夠注射到絕望的病人的血管里,不過我猜想,做著做著就上手了。

如果要學習無菌注射的技巧,那么坐在莉迪亞身邊仔細模仿她的動作不是個壞主意,比起做手工,這項操作更像是手的舞蹈。無論是在這棟樓的門內還是門外,我們走路穿過的空氣中都含有大量微小的生命體,如果它們進入我們的身體,就能有吃有喝、活得開心,但大多數時間無法接近我們體內那些肥美多汁的器官,比如大腦和心臟。我們外層的皮膚是一層厚實無縫的整體,任何開口,比如眼、鼻、口、耳等,都被具有保護作用的黏液或油脂封閉。

這也意味著,醫院的每一支針管都像一張彩票,任意一個幸運的細菌都可能從最初的注射急流中恢復神志,快樂地在血液之河中左沖右突,最終抵達某個安靜的港灣,比如腎臟。它會在那兒開枝散葉,分泌出一團又一團毒素。這些毒素很難對付,因為它們的產生部位太靠近我們的臟器。細菌只是壞家伙中的一支,病毒和真菌也能以類似的方式傷害人體。為針頭消毒是防御這類大屠殺的最佳方式。

當護士給你打針或抽血時,扎針的過程很快,一刺一拔后皮膚自然閉合,重新生成多重防火墻,病菌就不能再進入體內。護士使用的注射器都配有已消毒的針頭,外面還蓋有塑料保護帽,確保細菌沒有可乘之隙。護士還要用外用酒精(異丙醇)擦拭你的皮膚,把最外層的細菌盡數清除,這樣它們就不會在注射時擠入你的身體。

靜脈輸液時的情況有所不同。護士清潔你的皮膚后為你扎針,然后就扎在那里幾小時之久,使針頭、輸液管和上面連接的輸液袋變成你血管的延伸部分,如此一來,袋子里的液體也就成了你血液的延伸部分。她會把輸液袋高掛過你的頭頂,方便袋子里的液體注入你的身體而不回流,如果有醫囑特別要求,她還會啟動輸液泵,輕柔地加快輸液速度。輸液袋中的所有內容物都會混進你的血液。只要輸入的液體量超過兩袋,多余的液體就會貯存進身體的溢流室,也就是膀胱內。

在這樣的輸液系統結構下,細菌有了更多施展拳腳的地方。不僅針尖部分會讓你面臨感染的危險,輸液袋和輸液管的所有內表面都布滿危機——輸液系統的內表面面積比一支注射器的大100倍,更不用說輸液袋內的全部液體了。這當然意味著整套設備都必須保持無菌狀態,也意味著當加入混合藥品時——甚至在此之前,即在合成和儲存化學物質的過程中,每個步驟都需要經過無菌處理。

靜脈輸液有一個很大的優點,醫生持續地在一段時間內把藥物迅速送入你的體內。心臟驟停時,你的大腦需要氧氣,但它等不了兩小時之久。如果選擇口服藥片,那么你的心臟必須等藥片穿過胃和腸后才能分到一杯羹。所以,如何才能把一升液體和藥物的活性成分合而為一,充分結合病人的體重和病情,并同時保持一切無菌?如果接到急診室和重癥監護室的需求,我們就得在十分鐘內完成這些工作。病人是幸運的,因為一個睡眠不足的少女學徒和她的老煙槍調“酒”師師傅正在地下室嚴陣以待。

第一步是創造一個潔凈的工作環境。盡管很難具象地加以描述,但是空氣中的細菌、真菌和其他小東西可以通過篩子篩除。要做到這一點,就需要讓空氣通過一張篩網,其中的篩孔直徑小至人類頭發直徑的1/300。制作靜脈點滴液時,我必須面墻而坐:氣流會從墻內吹出,通過篩網吹向我。這樣,我和墻之間就形成了一個干凈的空間,可以在此拆開、混合和重新封裝無菌物品。

戴上手套后,我首先要用噴壺噴灑異丙醇,不錯過工作區域內的任何死角,反復沖淋工作臺面和戴著手套的雙手,用紙巾一遍遍擦拭。我用異丙醇淋濕所有東西的表面,因為正對著臉吹的無菌氣流,最終可以吹干這里的一切。

我走到電傳打印機 前挑了一張處方,它寫在兩英寸見方的自粘標簽上,上面印有病人的姓名、性別和床位,還有一行編碼,具體說明了需要混合哪些藥品。我從一堆輸液袋里拾起一袋密封的液體,它的形狀和質感都酷似一包剔骨大排肉。這堆輸液袋是“灌水袋”的技工制作的,他們負責往每個袋子里灌一升生理鹽水或林格氏液(Ringer’s solution):這是一種含微量糖分的生理鹽水,為紀念悉尼·林格(Sydney Ringer)而以他的名字命名。1882年,林格從已經死亡的青蛙體內取出心臟,持續浸泡在該液體中,他發現青蛙的心臟繼續跳動了好一會兒。讀過藥方后,我拿起袋子,把標簽尾部的一層紙撕下,倒著粘貼在袋子上,這樣等輸液袋高掛過病人時,標簽上的文字就是正的。

我手拿袋子走到藥品臺前,挑選我需要的濃縮藥劑,并為自己的個人藥品庫增補常用藥品。這些藥品裝在蓋著橡膠瓶蓋的小瓶里,用不同顏色標記,從而可以幫助工作人員快速區分。包在瓶蓋外部的鋁箔死死地掖在周圍的褶子里。瓶子上的玻璃和金屬在實驗室不滅的燈光下閃閃發亮。一些寶石般的瓶子確實珍貴,裝在里面的是寥寥幾滴蛋白濃縮液,都來自英勇的遺體捐獻者和為實驗犧牲的動物。每一個亮晶晶的小瓶子中,都裝著生命在無情的腫瘤面前會遭受的挫敗。也許相當于一天的份,也許對應著一周的量,也許恰好長到讓腦中業已模糊的憎恨化為對痛苦的重要一別。我工作的時候就這么幻想著小瓶子里的故事。

我回到自己的工作站,把這些材料在工作臺上一字排開。輸液袋放左手邊,小心翼翼地讓它的注射口朝向除菌氣流吹來的方向,讓顛倒的標簽正面朝上,方便我閱讀。藥瓶按注射的先后順序從左到右松散排列,然后在每個瓶子旁都放上一支注射器,其容量與標簽上標注的藥物用量相匹配。然后,我會從左到右復核這些藥品,核對藥瓶上的詞與對應的標簽。讀全每個單詞太浪費時間,所以我只對每個詞的前三個字母。

我深吸一口氣,抓起一把酒精棉。它們在已撕開口的袋子里微微卷曲,正合我意。我穩住手,靠近輸液袋,撕下遠離我那一端的注射口的密封蓋。接著,我拿起身前的酒精棉,撕開外包裝,放到輸液袋前方;再用酒精棉清潔橡膠頭上即將扎針的部位,上下擦拭時格外留心,不讓自己的手橫在橡膠頭與無菌氣流墻之間。然后,我再換一塊酒精棉,用同樣的方法清潔第一只藥瓶。

我一邊用左手倒拿這只藥瓶,一邊用右手撥開注射器的蓋子。我把這些東西緊緊抓在手里,并保證手指都抵在它們后面。這個姿勢有些奇怪,好像要讓它們都沐浴在圣光下。我嚴格按照標簽上的劑量把藥水吸入注射器,保證我的視線與液面齊平,以防自己誤讀抽取的毫升數。我屈伸左手肌肉,把藥瓶喂向注射器后再拔下,同時小心翼翼地放松右手肌肉,確保針尖與藥瓶分離時不帶出一滴藥水。

小心翼翼地放下藥瓶,我提起注射器,把針尖移到輸液袋上方,把袋子口朝向自己,然后注射藥品。拔出針頭后,這個針頭隨即報廢。接著,我回抽空注射器的活塞,直至它到達先前注射藥量的刻度處,再把注射器放進我工作站外的托盤里。然后,我還是小心翼翼地蓋嚴剛用過的那瓶藥,把它緊貼剛才那支空注射器的右側放入托盤。面對接下來的每一只藥瓶,我都依照同一套程序處理,直到注射完處方中的每一種藥。最后,我小心翼翼地用塑料蓋子把輸液袋重新密封好,同樣把它放入托盤中遠離注射器的地方。

我脫下手套拿起筆,把自己姓名的縮寫簽在輸液袋標簽的角落里。簽字意味著我要負一部分責任,但具體是怎樣的責任我不得而知。我把整個托盤拿去排隊,一位資深藥學博士要依次復核每一張標簽、每一支注射器和每一個藥瓶,以確保輸液袋的內容物與處方相符。只要找出一點錯誤,這個袋子就會淪為廢品,標簽需要重新打印,前述一整套流程也必須趕緊重走一遍,元老會出面調解。

即使這是我來實驗室上班的第一天,也并沒有因此得到特殊照顧。沒有供我練手的輸液袋:要么做好,要么搞砸。工作的時候一直有人在一旁監督,這樣我們就不能故意從電傳打印機里挑揀出容易調配的處方。他們還迫使我們在開一瓶新藥前徹底用盡上一瓶藥品。一直有人提醒我們,任何一個錯誤都可能害死一個人。急需藥品時,處方的數量遠遠超出我們能完成的量。我們總是落在需求之后。因病痛求助的人越多,我們實驗室就越缺人手,而我們也就越發得加快手腳,可是同時會落后得越來越遠。

沒有時間討論這個可怕可怖的系統不起作用,也沒有時間宣告我們既不是殺人犯也不是機器人。只有無窮無盡的處方,開處方的人和我們一樣筋疲力盡,而且,他們除了倚仗我們之外已經沒有更好的選擇。

在醫院工作的經歷會告訴你,這個世界上只有兩種人:生病的人和沒生病的人。如果你沒有生病,那就閉嘴干活。25年后,我仍無法否認,這不失為一種正確的世界觀。

莉迪亞在工作站時特別有魅力,這可能是因為她以每周工作60小時的強度生活了近20年。看著她挑藥、清潔和注射,就仿佛在觀賞芭蕾舞演員騰空而起。我盯著她翩飛的手指,想著第7章里的話:完全和玩票兒似的,連書都不用(在我看來他好像什么都記在心里)。第一天,我親眼看著她注射了不下20個輸液袋,有時甚至閉著眼睛也能完成。我沒見她犯下一個錯誤。我敢肯定,她工作時處于某種神游狀態,要不然她的大腦供氧不可能充足。最糟糕的事情莫過于在無菌室內打噴嚏或者濺射出其他什么體液,而莉迪亞頂多小咳兩聲,她在混合藥劑時的呼吸控制能力簡直超乎常人。

在工作站的頭兩小時內,我成功配制了幾袋簡單的電解質溶液,于是主管開始要求我嘗試混合難度更大的處方,因為實驗室的進度太慢了。我試著選了一個簡單的苯二氮? 處方,但把鎮靜劑注射到輸液袋中后,我卻害怕了。我想著,萬一注射的劑量過多,我就不是在治療病人的焦慮癥,而是會導致一個誰都不想看到的結果。我恐懼得像一頭困獸。我想過就這么裝模作樣地繼續工作,把袋子放到托盤上排隊等候,之后該怎么樣就怎么樣。但我馬上意識到,這個想法太過瘋狂。于是,我把輸液袋拿到水槽邊,用刀片劃開,把里面的內容物倒進下水道。藥學博士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回到莉迪亞身邊,提議休息一下。

“我覺得我干不了這個,”當我們走進院子時,我向莉迪亞說了真心話,“我從沒干過壓力這么大的事。”

莉迪亞咯咯地笑了:“你想太多了。要記住,這不是腦科手術。”

“是啊,腦科手術在五樓。”我幫她把笑話補全。這個笑話,送藥員們每天至少要互相說上5遍。“可是,我要是做不好怎么辦?”我嘟囔道,“我有一半時間都記不起來自己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

莉迪亞向四周看了看,靠近我說:“聽著,我要告訴你無菌技術的奧秘。”她接著又站直身子,用低沉的聲音補充道:“瞧,別舔針頭或者其他什么東西,但是,如果你手上有能殺菌的玩意兒,細菌總會死掉。”我接不了她的話,莉迪亞可能以為她已經把能解釋的都解釋清楚了。我們一言不發地坐著,莉迪亞抽著煙。

過了一會兒,我揉著太陽穴說道:“天哪,我頭疼。莉迪亞,我們一直呼吸著酒精味的空氣,你就沒有為自己的肺擔心過嗎?”

莉迪亞正叼著一根煙,看了我一眼,就像在看一個大傻瓜。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然后吐著煙圈問道:“你覺得呢?”

我們剛休息完,我就讓自己投入了“戰斗”。我抽了一張麻煩的化療處方,決心好好收尾自己第一天的實驗室工作。我做的輸液袋毫無瑕疵,這令我非常驕傲,直到一個氣急敗壞的藥學博士走到我面前,在我鼻子前方兩厘米處舉起了一小瓶珍貴的干擾素。

“這一整瓶都讓你報廢了。”她憤怒地呵斥道。幾分鐘前我注射過免疫促進劑,但把藥瓶拿出工作站時忘了蓋瓶蓋,結果瓶子里剩余的藥劑都被污染了。我一下子就浪費了一千美元的藥劑,這也意味著我們之后要寫一大堆檢查和報告。我一陣羞愧,上次經歷這樣的窘境,要追溯到我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當時我讀課文讀錯了頁數,被老師抓了個正著——那位老師已經筋疲力盡,不想在我身上花工夫。我在屬于自己的第7章里扮演主角,我抬起頭來,臉上滾燙,心中滿是悔恨

莉迪亞找準機會站到我前面,向怒火中燒的藥學博士保證:“她只要歇一會兒就好。她一天都沒休息了。來吧,孩子,我們走。”她領著我去院子里休息,值那一趟班時,我們已經休息了不知道多少次。

一走到院子里,我就找地方坐下,把頭埋進雙手。“如果我被開除了,我真不知道該做什么。”我一邊說,一邊抽泣著。

“開除?那就是你想到的結果?”莉迪亞笑出了聲,“老天,放松些。在這個破地方,我從沒看過一個人被炒魷魚。你可能沒有注意到,在被開除之前,他們早就選擇主動不干了。”

“我不能不干,”我苦惱地坦白道,“我需要錢。”

莉迪亞看著我,點燃一支煙,深吸了一口。“是啊,”她有些傷感,“你和我都不是能甩手不干的那種人。”她朝我晃了晃那包溫斯頓醇柔煙,我謝絕了她的好意,這是那天的第6次了。

深夜,莉迪亞送我回公寓。我問她,我們一起在藥房里沉默工作時,她坐那兒想什么呢。

她想了一會兒,回答我說:“想我的前夫。”

“讓我猜猜,”我壯著膽子問道,“他坐牢了?”

“他倒是想啊,”她輕嗤道,“那個狗娘養的在艾奧瓦。”

我倆坐在那里,一起笑著一個比明尼蘇達州還古老的笑話,我的腦子里回蕩著第7章里的句子:可憐的小狗,我們笑了,我們的臉慘白如灰,我們的心沉入靴中

當藥房不那么頻繁接收處方時,我就會無聊得坐不住。我會到血庫去,看看那兒是否需要我帶些血漿去急救室。這樁事情讓我有機會耗去多余的能量,因為反復核對血型和血量需要時間,我可以在等待的間隙來回踱步。

在前臺后方輪值3點至11點中班的老員工名叫克勞德,他比莉迪亞年輕,但在我眼中,他儼然是一個老大哥,因為他已經28歲了。我覺得克勞德很有意思,因為在他之前,我從沒有見過坐過牢的人,而且,他是我認識的人里最不會傷害別人的好人。艱難的生活使他飽受摧殘,身體羸弱,但他似乎沒有心懷一絲恨意。我猜測,這是因為他的注意力只能集中很短的時間,而且不會深入思考。血庫服務臺的工作是全醫院最簡單的,克勞德向我夸耀此事時帶著一種謎之驕傲。

克勞德解釋給我聽,他只要記住怎么做好三件事就行:融化血漿、檢查血漿和傾倒血漿。他每次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用小車把幾個托盤從冷凍室推到室溫為5攝氏度的房間里解凍。每個托盤里都裝著磚塊一樣的冷凍血漿,一包包摞得很高。血液一離開捐獻者的身體,稍經處理就會立刻冷凍儲藏。推到解凍室就是讓它慢慢融化,恢復到可用狀態。克勞德推出來的血漿量,差不多是他輪三趟班所需的血液儲備。接下來,克勞德就要去前臺牢守7小時,給任何手拿申請表的人提供血漿。他需要再三檢查血袋上標示的血型,確保與申請表上的相符,有時還要手術室的人再檢查一遍。他解釋說,這里有“至少4到6種”不同的血型,況且送錯了血型“會出人命,這樣會浪費血漿”。他的話令我困惑,因為在他的意識中,這兩種后果竟然互有關聯。

當克勞德把軟軟的黃色血漿包三個一捆地拋下去時,我總不禁想起老家主街旁的一排肉鋪,特別是克瑙爾先生(Mr. Knauer)的鋪子。他會按照我母親記在小本子上的要求,剁下特定部位的肉,然后送我回家,還幫我們家準備晚餐。克勞德快下班時,會把沒派上用場的已融化的血包處理掉。他把幾升幾升的血漿順著有害物質斜槽傾倒下去。這些血漿會和每天的醫用垃圾一起焚化處理。我覺得這真是浪費:好心的市民特地來醫院獻血,他卻抱起一捧一捧的血包扔進垃圾桶,多可惜啊。

“別太難過,”克勞德覺察到我的敏感,“獻血的大多是流浪漢,他們不過是為了口餅干罷了。”

血庫的家伙們出了名地喜歡調戲藥房的送藥員,所以當克勞德開始追求我的時候,我一點兒都不覺得榮幸。“當我聽到一溜救護車開進來的時候,我就開始指望在這兒見到你了。”他對我說這話的那天,我正好拿著血漿申請單去找他。他的話讓我不得不提起自己藝術系的男友。這個男友是我憑空杜撰出來的,我通過想象賦予他血肉,就是為了應付這類場合。

“既然你都有男友了,為什么還在這里打工?”克勞德問道。我突然明白,他對男女關系的理解無疑比我深入。我借口說藝術家都是窮光蛋,就算他們衣著光鮮,就算他們臉上掛著的那副愁容讓人特別容易聯想到泰德·威廉姆斯(Ted Williams)在1941年全明星賽中的某張擊球照。

“哦,所以他還要靠你來養活。”克勞德若有所思地自忖道,話里可能暗含諷刺,也可能沒有。我一下子想不出什么話來為我杜撰的男友辯護,就隨克勞德怎么想吧。

我開始輪晚11點至早7點的晚班,這樣周二和周四上午就能待在藥房,給輸液袋注射藥品,并把一車“行李”送去精神病科病房。這些輸液袋里裝著靜脈點滴用的鹽水,包含一種名為氟哌利多的鎮靜劑。氟哌利多可以在施用電休克療法(electroconvulsive therapy)時充當麻醉劑。護工們把這種療法稱為ECT,大眾則容易錯誤地把它和“休克療法”混為一談。每周兩次,醫院會在清晨為病人們做好準備,讓他們躺上輪床,把他們推進大廳排隊,等待接受ECT治療。病人們一個接一個地被推進安靜的房間,在那里,醫生和護士會對他們的頭部一側施加電刺激,同時監測重要的信號。病人全程都因麻醉而處于無知覺狀態,而他們用的麻醉劑,都是我送去的。

所以,周三和周五都是精神病科病房的好日子,許多之前死氣沉沉的病人會坐起身來,穿上便裝。一些人還會短暫地和我對視。與此相反,周日和周一是最壞的日子。病人們躺在床上打滾,抓傷自己,不停地呻吟。照顧他們的護士很能干,但面對這樣的痛苦也束手無策。

第一次走進精神病科病房那扇掛了兩道鎖的門時,我嚇壞了。不知為何,我覺得這里棲息著惡魔,那些惡靈隨時都準備對我發起攻擊。但一旦真正踏入病房,我才發現這里是地球上運轉速度最慢的地方,我才發現這些病人很特殊,因為他們的人生凍結在創傷里,傷口似乎永遠無法愈合。病房里的痛苦是那么深重,那么顯而易見,連訪客們呼吸到的空氣,都仿佛來自沉悶、黏滯的夏日。我很快認識到,我需要應對的挑戰不是保護自己不受病人侵擾,而是保護自己善良敏感的心靈,防止它在面對這些病人時變得越來越冷漠。我曾經不理解第59章里的一句話,現在懂了:他們轉而向內,用自己的心喂養自己,可他們的心卻無法勝任

在醫院實驗室工作了幾個月后,對于注射輸液袋我已得心應手。我能夠趕上莉迪亞的速度,有時甚至能超過她。我交上去的輸液袋,終于不會讓藥學博士在復核時發現錯誤。可是沒過多久,我對工作的自信也終于轉變成無聊和厭煩。我繼續挑戰自己:做任何事都本著節約時間的原則,從擺放藥品到走去電傳打印機所用的步數。我辨認每個標簽上的姓名,嘗試記住每天重復使用同一種藥品的重癥患者。我開始注射那些溶解藥品的步驟較復雜的小輸液袋,它們是為早產兒準備的,標簽上寫著“男嬰瓊斯”“女嬰史密斯”的字樣,而不是像通常那樣寫著全名。

我偶爾會拿到一張“割單”(cut slip),它來自另一臺不常工作的電傳打印機。它的存在是為了通知藥房,一位需要藥品的病人已經離世,原來的處方再也用不上了。如果藥學博士在我的肩膀上輕拍兩下并送上一張割單,我就會站起身,走到水池邊,劃開或“割”開袋子,把我注射好的藥水倒出來,然后拿一張新的處方,回到座位上。有一天我拿到了一張割單,這意味著我不必再為某位病人制作化療用的輸液袋,不必每天都習慣性地在處方紙上尋找他的名字。我停下來,望了望四周。我莫名覺得,自己應該向誰致個敬,可又有誰需要這份敬意呢?

慢慢地,我不再相信自己做的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工作。我琢磨著,覺得這份工作毫無意義,只不過是藥房生產鏈中的一環,每時每刻生產著藥品,然后送上樓,永無盡頭。從這個陰暗的角度看,醫院就是囚禁病人的牢房,我們把藥品灌進他們的身體,直到他們去世或好轉,就這么簡單。我治不好一個病人。我不過是遵照處方行事,眼睜睜地看著一切發生。

就在我對這份工作所抱有的夢想開始幻滅時,一位教授給了我一份長期工作,我得以在他的研究室半工半讀。我一下子有錢了,足夠供自己上完大學和拿到學位。因此,我辭掉醫院的工作,不再以救人性命為生。我開始為研究型實驗室工作,并以此來養活自己。我不再擔心自己會被迫退學,不再擔心會被迫回家嫁人。我不再擔心會屈身于小鎮中結婚生子,不再擔心我的孩子會恨我——只因為我望子成龍,巴望他們實現我受挫的抱負。與此相反,我會向著長大成人的方向,踏上孤獨的長征。我明白這個世界上沒有應許之地,但我仍會抱有頑強的信念,心懷希望:征途的終點會比現在更加美好。

向醫院的人力資源辦公室提交辭職信的那天,我和莉迪亞坐在一起休息。莉迪亞一邊抽煙一邊告誡我,千萬不能買雪佛蘭,因為那車不適合女司機開。她一直是福特車的擁躉,從沒有哪輛車給她掉過鏈子。在她不說話的空當,我告訴莉迪亞,我得到了一份報酬豐厚的工作,要從藥房辭職了。是啊,我僅僅在醫院工作了6個月,但我已經對這份工作了如指掌。這是個鬼地方,我覺察到了,就像我與莉迪亞相遇的第一天時她對我說的一樣。

我懷著壯志雄心,設想將來有一天,我會擁有自己的實驗室,比我即將去的那個還大,如果招募不到像我一樣投入工作的人,那就寧缺毋濫。在快結束這番演說時,我自負地略微提高了嗓音,引用了第10章的句子:我肯定會以一種更好的心態在自己的房子里工作……比在任何其他人的房子里工作的心態更好

我知道她聽到了我所說的話,所以我很驚訝她居然看向了別處,僅僅深吸了一口煙,完全沒有給出任何回應。過了一會兒,她彈掉煙灰,接著前面被打斷的地方繼續談車。晚上11點,我們一起下班,我等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自己步行回住處。

那一天夜色晴朗,寒意逼人。走路時,我腳下的積雪發出吱吱的聲響。我走過好幾個街區,莉迪亞的車突然從獨自跋涉的我身邊掠過。我心中刺痛了一下,體會到了一種新的孤獨。丟棄前塵或妄圖新物,都包含著舊日的不快。我明白的。是新是舊,都在我心中有一席之地——第44章的句子撞進我心里。我目送莉迪亞壞了一盞尾燈的車在橋的那頭消失,繼續走自己的路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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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英寸≈2.54厘米。

一種鎮靜劑,可以治療焦慮癥和失眠,注射過量會引起生命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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