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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什么比長出第一條根更有挑戰性的。幸運的根最終會找到水,但它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扎根固定——固定住一個胚胎:無論為什么所迫,都要徹底結束東游西蕩的狀態。一旦第一條根開始伸展,這株植物就沒有任何希望(不管是多么微薄的希望)再換個地方了,無論那個新地方是否更溫暖、更濕潤、更安全。它要實打實地面對霜凍、干旱和貪婪的大口,沒有任何逃走的機會。小小的根須只有一次機會賭上未來,賭上將來數年、數十年甚至數百年的時間,賭上時光能為它落腳的這塊土壤帶來的東西。它評估當時的光照和溫度,依照自己的程序,一板一眼地扎下根。
在第一批細胞(下胚軸)鉆出種皮的那一刻,每一步都面臨風險。根早于葉生長,因此,在幾天甚至幾周內,綠色組織都不可能合成新的養分。根的生長將耗盡種子儲藏的最后一份余糧。以一切為賭注,賭輸了就是死路一條,贏面只有百萬分之一。
但一旦賭贏,它就能大賺一筆。如果根找到了自己需要的東西,它就會長粗,進而成為主根——扎根膨脹,劈開巖石;數年如一日地搬運大量水分,比人類發明的任何機械泵都高效。主根再生出側根,與周邊植物的根須相互纏繞。側根就像神經元細胞通過突觸傳遞信號那樣,互相傳遞危險信號。根系的表面積至少是所有葉片總面積的100倍。把地上的一切——所有一切——撕碎,只要根系無損,大多數植物還是能倔強地長回原樣。一次、兩次甚至更多次都是如此。
扎根最深的當屬英勇的金合歡樹。人們開挖蘇伊士運河時發現,一棵生機勃勃的小金合歡樹竟然把自己纏結的根系扎得很深。如果你讀的是托馬斯(2000)編寫的教科書,那么書中描述的深度是12米,斯基恩(2006)說有12.3米,雷文等(2005)說有30米。我猜,這些生物學課本的作者之所以會把這則開挖蘇伊士運河的逸聞寫進書里,是為了告訴我植物水力學的知識,但故事本身卻給我留下了濕漉漉、灰蒙蒙的錯誤記憶。
在我的印象中,那是1860年,我看到一群衣衫襤褸的人往地下挖了30米,然后突然發現了一條還活著的根系。我看到他們直起腰,在臭烘烘的空氣中目瞪口呆,慢慢讓自己相信,這條根連著一棵生長在他們頭頂的樹。其實無論對人還是對樹,那一天的經歷都神奇得令人不可置信。金合歡樹毫無疑問也很驚訝,因為自己深埋在巖石中的根居然就這樣暴露了。它分泌了一波洪水般的激素作為回應,這些激素一開始只集中在一處,最終擴散至全樹上下的每個細胞。
當這些人移開土壤和巖石,期望在地中海和紅海間修筑一條前無古人的通路時,他們發現一棵勇敢的樹已經修筑起了屬于它自己的前所未有的通路。他們發現一棵金合歡樹已經移開土壤和巖石,經歷數年的枯燥失敗,最終成功地完成了這一項不可能的奇跡。
在我的腦海里,那是1860年,我看到人們互相慶祝,長久地圍在根系旁邊,和它合影留念。可是我接下來卻看到,他們把根系一劈兩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