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毒辣辣地懸在上空，二舅一手拿著簸箕一手抱著囡囡往揚草場走去。烈日下的小團子臉上汗涔涔的，二舅把草帽往囡囡腦袋上一扣，不到一歲的小人兒頓時像朵會飄舞的蒲公英。揚麥場上金燦燦的麥粒鋪成海，熱浪裹著麥香往人鼻子里鉆。

“嗯嗯……“囡囡突然拱著身子，扯著小腦袋往麥場西邊使勁，小辮子上的紅頭繩隨著身體的扭動在風(fēng)里飄。二舅瞇起眼，瞧見幾個佝僂身影在麥垛間緩慢挪動——是隔壁村二楞家的女人。她們當(dāng)家的幾個男丁去年在礦上因一起事故全沒了，剩下婆媳三人守著十畝薄田。看著三人單薄的脊背，二舅低頭似是與囡囡商量道：“咱倆去幫幫人家？”一邊說著一邊將徒留的胡茬在小團子嫩嫩的臉上蹭來蹭去……囡囡左扭右扭躲來躲去，任由二舅抱著去了西頭。

嬰兒車在角落里晃來晃去，小孩子在嬰兒車上晃來晃去，呵呵聲響徹了草場一角。麥杈子戳進麥捆時發(fā)出沙沙的響，二舅后脖頸的汗珠滾進衣領(lǐng)。他余光瞥見那個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襯衫的姑娘，正彎腰把麥穗攏作堆。碎發(fā)黏在她汗津津的額頭，像沾了露水的青麥芒。

“囡囡跟姐姐玩好不好？“姑娘直起身歇息時臉頰泛著紅，聲音比麥場上掠過的風(fēng)還輕。她手腕上系著褪色的藍手帕，擦汗時帶起一縷皂角香。囡囡攥住她衣角那刻，二舅手里的木锨突然變得燙手。

麥粒在竹匾里沙沙作響。二舅的布鞋陷進松軟的麥殼堆，聽見身后傳來咯咯的笑。回頭望見姑娘舉著麥穗逗囡囡，陽光穿過她指縫，在粗布罩衣上灑下跳動的光斑。蟬鳴聲忽遠忽近，他慌忙低頭，木锨“咻”地一聲在空中揚起一道金虹。

暮色漫過麥場時，二楞媳婦端來綠豆湯。襯衫姑娘連忙跑去幫嫂子分發(fā)湯碗。青瓷碗沿沾著水珠，二舅接碗時碰觸到姑娘遞來的指尖，涼得像井水里浸過的黃瓜。他們隔著蒸騰的熱氣對望，暮色里誰的眼睫顫了顫。

最后一捆麥子碼齊時，夕陽悄然而至。姑娘抱著睡熟的囡囡站在麥垛旁，藍手帕蓋在小人兒肚皮上。二舅想說些什么，喉嚨卻被麥芒堵住了。遠處傳來火車的汽笛，驚起麥場上棲息的麻雀。二舅抱起囡囡，不知是不小心還是故意，藍手帕順勢被男人抱進了懷里。二楞娘捧著雙手不住地點頭道謝，二舅貌似無意瞥了一眼旁邊的襯衫姑娘，笨拙的模樣羞紅了臉龐，微張的嘴張了幾下還是作罷，只得無措地揉了揉后腦勺。風(fēng)吹來，小團子打了個冷顫，二舅趕緊攏了攏囡囡身上的衣服，憨憨地向二楞家道別往家里走去。

休息的時間過得飛快，老二眼看著就要啟程去工地。老兩口看著二娃收拾著行李，內(nèi)心難受無比。

“爹，娘，這是我這次得到的提成和這幾個月的工錢，你們還要養(yǎng)囡囡，千萬收好別被大哥看到了。”老二拿著布包將工錢展開塞到老兩口懷里。老兩口抹了抹淚一言不發(fā)。老二捏了捏眨著眼睛一臉天真的小團子，忍不住湊上前親了親她稚嫩的臉龐。

“我走了小寶，在家里要聽姥姥姥爺?shù)脑捬健崩隙系嗔说噜镟铮镟锟┛┛┛┑匦Τ雎晛怼?

老二走的那天風(fēng)很溫柔，好像不知不覺間吹動了身上布包縫隙處露出的一條藍色手帕，映得天空泛起了藍光。

三個月后二舅在工地收到家信，信里說二楞家女兒已經(jīng)在說親了，排隊的人從村東頭排到了麥垛場。他摸出夾在筆記本里的藍手帕，帕角繡著朵褪色的丹桂花。窗外的月亮照著鋼筋水泥，恍惚又見那夜的麥場，月光把兩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長得能纏住整個夏天。或許，要趕緊回去找尋那個低著頭臉紅紅的襯衫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