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香子】

小七快步跟上來，他抓住孟蕓的袖子，一步一顛地跟著干娘。這個孩子，心思單純，瀟瀟灑灑，說過的話、做過的事轉頭便忘。可是，迄今為止，他最不能忘的事情就是自己因為偷盜把干娘氣哭過，他發誓他日后再偷再搶就天打雷劈。

小七每時每刻起了壞念頭，都會記得孟蕓對他說的話“務必心存良知，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無需自怨自艾，無需在意他言，只需風雨兼程”。

小七常常在心里反復咀嚼這一席話，好像懂了又好像沒懂。這些話，從來都沒有人和他說過。從小到大，他身邊的人全都是雞鳴狗盜之徒，不是喊他偷雞就是叫他去賭去搶。

小七曾經也懷疑過這種日子到底有沒有頭兒，他不想被抓進牢獄，便問自己的玩伴兒們：日后的出路是甚么。聽到這個疑問，那些平日信口開河的豪俠都默不作聲了，有一個大俠故作高深“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小七覺得他放屁，畢竟自己家窮的揭不開鍋，哪里來的“金樽”呢？

今日，那個一襲白衣的女子笑著告訴他了這句話，小七如獲至寶。

逆著夕陽前行，兩人的一長一短的影子被扔在身前。小七跳過去踩孟蕓的影子，蹦蹦跳跳的，儼然是個頑童之態。他一邊追著影子，一邊用兒童特有的狡黠眼光看著孟蕓戴著斗笠的背影，那斗笠上有一方紗巾，隱隱約約可以看到孟蕓的臉。

小七隨手撿起一根枯樹枝，嗖嗖地耍著，好像自己就是個仗劍走天涯的劍客。從小到大，他都特別仰慕那些綠林奇俠，他著迷于快意恩仇、刀光劍影的江湖，并且渴望有朝一日練成神功，可以一統武林！為了實現這個愿望，他總是會買街角巷口那些算命先生或者某某半仙所賣的“武功秘籍”，其實，那些畫著拙劣的人像畫的“武功秘籍”只不過是哄人的，練那些“招數”，對身體無害也無利。

孟蕓看著活蹦亂跳的小七，搖著頭笑著。自從小七隨她到涼州衛，她便沒有忘記自己的初衷。她四處搜集藥草，終于湊齊了全部藥材。每日，她都捏著小七的鼻子給他灌藥湯；每半個月，她都按著小七給他扎銀針。漸漸地，小七的頑疾似乎是好轉了，從那以后再怎么折騰也沒有再犯老毛病。

夕陽下，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

“干娘，江湖在何方？”

“嗯……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

“干娘，天大地大，我除了混江湖，就沒有其他出路了嗎？”

“你所言極是，天大地大，出路甚多。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工農商士，你大抵都可以去試一試，反正不能做雞鳴狗盜之徒。”

“那……我想當一個英雄，這算哪門子行當呢？”

“呃……英雄也分類別，在你怎么選。若是梟雄，便使盡陰謀，無所不用其極；若是君子，便巧施陽謀，光明磊落。”

孟蕓瞇著眼，繼續說道：

“似魏武帝，縱橫一世，玩弄權術，挾天子以令諸侯，是為梟雄。”

“似于謙于少保，飽覽典章，光明磊落，以一己之力保衛帝都，是為君子。”

小七聽得云里霧里的。孟蕓口中的這些人物，模樣很虛很模糊，好似離他很遠，他一個也沒聽說過。良久，他問道：“你說的兩人，一文一武，那有沒有人能文能武，天下無敵呢？”

孟蕓噗嗤地笑了，這樣的人在燦爛的歷史長河中還真不少，簡直信手拈來。孟蕓只是隨意舉了個例子：“那當然有。比如稼軒居士辛幼安，武可殺賊報國，縱橫沙場；文可出口成章，倚馬可待。”

“他豪放起來，便一發不可收拾，‘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那雄赳赳氣昂昂的邊塞沙場之景真真讓人熱血沸騰。”

“他婉約起來，那是真的俠骨柔情。‘枕簟溪堂冷欲秋，斷云依水晚來收’，活活地勾勒出文人眼中特有的浪漫。”

一剎那，一個妙筆丹青成佳句，馳騁疆場衛家國的橫槊賦詩大英雄剪影進入了小七的心臟，那人一會兒琴棋書畫詩酒茶，一會兒刀槍劍戟斧鉞叉，像個皮影戲中的紙人兒一般被裁剪地栩栩如生，左沖右突，撞得小七的心里怪癢癢的。

于是，小七跳著叫喊起來：“我就要成為稼軒這樣的大英雄！打遍天下無敵手，刷刷刷……”接著，他激動地舞起“劍”來。

孟蕓搖搖頭，說道：“習武不是為了打敗什么人……縱使你有無人相匹的武藝也要用對地方，否則白搭。你想想，你‘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若是做燒殺搶掠的活兒，那便人人喊打，不算英雄；若是馳騁沙場、殺敵報國，別說馬兒捷報凱旋還鄉，就是馬革裹尸也是只得瞻仰的，那才是堂堂正正的大英雄。一個英雄，不問腰纏萬貫，不問位高權重。只要遵從正確的信仰，便人人可成英雄。”孟蕓極力用最淺顯易懂的話引導小七向正道走。

小七似懂非懂地點頭。此時，夕陽只露出了不到一半，但似火的余暉卻燃燒了大半個天地。小七呆呆地看著自己被越拉越長的影子，那影子越來越高大魁梧，恍惚是十年后的自己——十年后的我是什么樣？小七不由自主地重新咀嚼孟蕓的那番話。

他漸漸明白，強權不可胡作非為，強拳不可亂使濫用。那些街角巷口小販子的冊子中，那些茅店社林邊好漢的談資中，那些茶棚酒館說書先生的腳本中，奇俠與盜圣、大將與圣賢之所以可以成為個舉足輕重的角兒，就是因為他們始終心懷仁義，他們是干娘口中的“英雄”。好像真的是這樣的。

良久，小七抬起頭看著孟蕓，表情是少有的嚴肅之態。他說道：“干娘，我要念書，因為英雄都不是什么大字不識的人；等我長大了，我還要從軍，我不怕苦不怕死，因為英雄都是如此！”

孟蕓也盯著他，對這個開了竅兒的孩子感到微微詫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