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沉淀第二十三(1)我有一只小鸚鵡我從來也不奇
- 救贖與反叛
- 琢灼Y
- 4509字
- 2022-08-25 23:30:33
【行香子】
南宮。
“事死者,如事生。兄道友,弟道恭。兄弟睦,孝在中……”
一個尖銳的帶點兒詭異的聲音從紫禁城的這座高閣傳來,那聲音饒有興趣地背著《弟子規》。余音繞梁,不絕如縷。
朱震悌歪著腦袋,翹著二郎腿坐在游廊里。他微微托腮,正望著金絲籠里的一只翡翠冠紅斑虎皮鸚鵡出神。那吟誦之聲……就是那學舌的鸚鵡發出來的。
“唔……”朱震悌呻吟了一聲,那晚身上掛的彩又開始作痛。他換了個姿勢靠在朱紅的柱子上。
四周寂寥無人,凄神寒骨,容許朱震悌靜靜思考起來:“兄道友,弟道恭……”,這是一幅和和美美的兄弟和睦圖景。這個少年一邊聯想一邊打起響指來,他的手指白皙修長,指骨分明。
巧了,這“友”……是兄長兼天啟皇帝朱友悌的“友”。至于這“恭”……
忽然,朱震悌感覺自己的腦袋像是被重擊了一樣。他猛然起身:不好不好!自己不就是“恭”王嗎!
為之奈何,為之奈何……
好巧不巧,這本來無罪的語句竟然讓這個畜生在不合適的時間不合適的地點不合適的人面前反反復復地說出來了。兄弟和睦本無罪,可是他朱震悌是一個被兄長軟禁的皇子,他的宮中有聲音天天嘟囔這個便是罪大惡極!
哼,兄弟和睦?諷刺誰呢!
當下,不是朱震悌不懂兄弟和睦之理,而是他那和藹可親體貼周到的兄長根本不給他這個機會呀!那晚政變,朱友悌稱王則朱震悌為寇。后來,“和藹可親”的朱友悌刀下留情不殺寇,沒有誅殺那可憐的四弟;再后來,“體貼周到”的朱友悌又給朱震悌安排了一個住處——南宮。那個本來是個戲樓的老舊閣樓,就坐落在紫禁城的角落,蛛網密布,少有人煙,冷冷清清。
現在,它成了這個廢柴皇子的小狗窩。唯一比狗窩高級一點的就是,宮門外長期有重重侍衛把守,不準宮中人邁出半步。那些負責看守的老古板們成天板著張臉,連和和氣氣地朱震悌都和他們聊不起來。
朱震悌心如明鏡,他知道朱友悌把他安置在這里,名為“安置”,實際上為“軟禁”。少年不屑地嘖了一聲,扒著欄桿翻身就跳到游廊外側。誰知,地下青石板路長滿青苔,濕滑異常,朱震悌“哎呦”一聲便失去了平衡。他左手撐地,單膝跪下才總算沒有滑倒。頭卻磕到了游廊的石頭基座,有點疼。
朱震悌一點也沒有皇子的樣兒,他摔下來索性便不站起來了,而是貓著腰蹲在地上揉腦袋,一雙桃花眼微微瞇起。
摔下來就不站起來了?
朱震悌長嘆一聲,心想:那又有什么法子呢?二哥和三哥都被害死了,就連公主都被連累,自己僥幸撿回來一條命就已經要念幾百遍“阿彌陀佛”了,還癡心妄想什么活得風生水起呢?那朱友悌兄長一時半會兒找不出理由解決自己,便先按兵不動,打算給自己安排個安樂窩來頤養天年,一來可以成全兄長的友愛兄弟的美名,二來可以按兵不動,不誤大事。
這些日子,天啟皇帝疑神疑鬼,錦衣衛那些鷹爪們無孔不入,搞得朝廷上下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登基那天,禮部尚書海波由于哼哼了幾聲便被革職,現在是生是死不明了;前幾日,陸陸續續有幾個官員由于幾篇隨意雅作中只言片語“諷刺朝政”,通通被革職查辦……
三省六部,宮內宮外都被朱友悌翻過來調過去地整治了一遍,現在是人心惶惶。朱震悌打心底害怕哪一天朱友悌會找個理由捎帶著解決自己,首先……這學舌的鸚鵡就是個禍害。若是這鸚鵡之言讓別人聽了去,恐怕就會被誤認為它是自己教的,到時候被羅織罪名,恐怕自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于是,朱震悌想起身去整整這只鸚鵡。猝不及防地,宮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朱震悌一下子冷汗直流。
真是沒看黃歷,流年不利,怕啥來啥!
于是,他沒有立即起身,而是蹲在那里聽著風聲。
“恭王殿下——”來者是李師道,他的趾高氣揚的聲音從閣樓另一側傳來:“咱家給您送好東西來了!”
好東西才怪!朱震悌撇了撇嘴,繼續貓著腰。可誰知,李師道這一吆喝不要緊,那虎皮鸚鵡聽了這聲音,又開始賣力地吟誦開了:
“兄道友,弟道恭。兄弟睦,孝在中……”
朱震悌聽了心肝都發顫,恨不得一躍而起掐死這壞事的鸚鵡。尖尖細細的聲音曲曲折折,馬上跌跌撞撞地撞進了李師道的耳朵里。
一瞬間,李師道那里沒了聲音。朱震悌屏住呼吸聽著動靜,心想這李公公為何不做聲了。下一刻,李師道的聲音忽然再一次傳來,這一次比近了許多,而且在逐漸靠近。
“殿下,背書呢?”
朱震悌自知瞞不下去了,他倏然站起來,老老實實地指著鸚鵡回答:“不是我,是它。”
在游廊盡頭,朱震悌看到了春風滿面的李公公,他身著金色云肩通袖襕大紅飛魚袍,雄赳赳氣昂昂,神氣十足。他意識到,此時的李公公已經是司禮監掌印太監,東廠一把手,他已然是個了不得的大人物,當然他平步青云之路不是那么光彩。李師道也看見了那一邊背著手站著的,一臉稚氣的少年。那少年瞇起眼睛笑了,白皙的皮膚在陽光下十分耀眼,可是接下來的一個尖細聲音卻讓他渾身僵硬。
“不是我,是它。”
虎皮鸚鵡又開始學舌了。
全身的血都往頭上涌,朱震悌劈手拿下那籠子,恨不得和那鸚鵡拼命。李師道看著抓耳撓腮的恭王殿下,和藹慈祥地笑了。他走到游廊的那一側,居高臨下地看著站在地上的恭王,那少年的額頭不知為何又青了一塊。李師道卻沒有覺得自己的猖狂哪里不妥,他只是自顧自地嗔怪到:“殿下,這翡翠冠紅斑虎皮鸚鵡可是龜茲進貢的寶貝,圣上特意贈予殿下,怎么可以如此粗暴對待?”
朱震悌聽了在心里啐了一下,心說龜茲貢品里的好東西全都被賞給他人了,只有這個傻鳥沒人要便丟給自己來意思一下。至于圣上特贈,可能是因為朱友悌兄長想暗諷朱震悌這個不學無術、整天遛鳥的廢柴皇子。許是那龜茲國恭維天啟王朝,竟然派人教鸚鵡說中原古籍精華,后來便有了這天天背《弟子規》的鸚鵡讓朱震悌頭痛不已的一出。
事已至此,朱震悌只得賠笑著。
見到對面堂堂恭王殿下甚至有些許點頭哈腰、提鞋牽馬的恭維之態,李師道自是大喜過望、得意忘形,得意到狗鼻子都不靈了,以至于沒有嗅到著吟誦內容有何不妥之處。他揮了揮手,一個端著玉杯玉盞的小太監走近。接著,李師道又對朱震悌揮揮手……
是何意思?
朱震悌馬上意識到對方是想喚自己過去,但是這方式未免有些許……隨意。
朱震悌回憶著,就算是當初父皇喚自己時也不會如此草率!而如今這個家奴,這個老太監,這個臭名昭著的鷹犬卻公然做出這種事兒來,真的是豈有此理、膽大包天!
朱震悌愣住了,不過隨即他轉念一想,當今他被軟禁在宮中,皇子之名已然是名存實亡,其實他只不過是一個囚徒罷了。而此時李師道可是堂堂東廠掌印公公,手眼通天,朝野上下無人敢惹。早就聽說他自從得勢之后便氣焰囂張,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想到這里,朱震悌咽了咽口水,也咽下了這口惡氣。
深呼吸,平心靜氣,朱震悌氣沉丹田,一只手臂撐著游廊木板,輕輕一躍便跳上了游廊,靈活矯健——聽李師道的話,他真過去了。
這下,他和李師道面對面站著了。由于朱震悌身形高挑,現在輪到李師道仰望他了。李師道看著自顧自拍著手里的灰的恭王,啞然失笑,總覺得對方還是當年那個扶不起的孩子。
“殿下,說到進貢的寶貝,咱家正帶著一個呢。”李師道一邊微笑,一邊指著那小太監端著的玉杯玉盞說:“這是若羌國進貢的葡萄佳釀,陛下特意囑咐只給您一人,咱家馬上用玉杯給您盛過來了。葡萄美酒夜光杯……還請殿下不要辜負陛下的好意呀……”
葡萄佳釀!只給朱震悌一人?
朱震悌剛剛因為李師道沒有察覺到鸚鵡之語而暫且放松的心弦又被扯緊了!
朱震悌雖頑劣,但是他不癡。他盤算著:這么好的事兒,怎么就輪到我了呢?玉杯盛酒送廢王,這怎么想也是有詐。
朱震悌打了個寒戰,心說這酒莫不有毒吧?兄長不會想借機害死我吧?想起前有蘭陵王高長恭、南唐后主李煜的前車之鑒,朱震悌認為這種情況也不是不可能。想著想著,朱震悌的腿開始打顫。
李師道看著小臉煞白的恭王,奸笑著斟酒一杯送到朱震悌面前,說道:“請恭王殿下不要辜負了圣上的好意,當即品嘗美酒。”
要求當面喝下,這這這就更可疑了!
朱震悌極力裝作鎮定之態,但禁不住后退縮頭,那舉著酒杯的李公公卻步步緊逼。那少年支吾著嘴說道:“李李……李公公,你先退下,本王暫時不想飲酒!”他之所以不敢張大嘴而是支吾著,很少一部分原因是被嚇得,更大一部分原因是他怕自己張大嘴后被強行一口悶了那“美酒”。可是,那李師道不依不饒,全然不把他這個恭王放在眼里。
李師道欺人太甚,囂張至極!
朱震悌真是落魄的鳳凰不如雞。
朱震悌一步步后退,此時他就算喊破喉嚨也沒人管,更何況他不能喊!屋漏偏逢連陰雨,在后退中,李師道的大腳“不小心”狠狠地踩中了朱震悌的腳!朱震悌本能地“啊”了一聲,那小太監見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拿酒灌到了那可憐的少年嘴里。
“啊啊啊——”美酒劃過喉嚨,朱震悌立馬蹲下來叫起來,心想自己的死期就要到了。那李師道見狀,哈哈大笑,隨即揚長而去,留下獨自催吐的朱震悌。
此時此刻,懊惱、恐懼和悔恨充斥著朱震悌的胸膛。既然咽都已經咽下去了,那便無力回天,只能等死了,朱震悌靜靜地靠在欄桿上等待死亡降臨。
一個時辰過去了,兩個時辰過去了……
轉眼日薄西山,朱震悌發現自己仍然沒有感到身體不適……
原來,是一場烏龍。
他緩緩站起來,隨即猛地捶了一下庭院的一棵老梧桐樹,據說那老樹的年齡和這個王朝一樣大。一瞬間,落葉紛紛。
朱震悌感嘆方才自己也太疑神疑鬼了!真是鬧了出笑話。
其實,那酒本身就沒有問題,李師道只是心血來潮想嚇唬一下那個少年而已。畢竟一來他閑來無事想耍耍威風,二來他想鎮住朱震悌,好讓他乖乖聽自己的話。但是,通過這場烏龍,朱震悌也確確實實看清楚了那群陽奉陰違的鷹犬們的嘴臉。
起風了,怪涼的。朱震悌扶著頭,搖搖晃晃地向屋內走去,一陣尖尖細細的聲音從背后傳來:
“哈,哈,哈……”
朱震悌一個激靈回頭,不用想就知道是誰發出的聲音。只見那只虎皮鸚鵡在摔在地上的金絲籠里跳來跳去,像一只花孔雀,它一邊跳一邊模仿著李師道離去時的笑聲。
朱震悌仰天長嘯。
隨后,他叉著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只虎皮鸚鵡……
涼州衛,土街。
“哈,哈,哈……”
一只翡翠冠紅斑虎皮鸚鵡在金絲籠子里一邊跳來跳去,像只花孔雀似的,一邊模仿著人的笑聲。聽說有一種西域鸚鵡能嘆氣兒,今個兒這只居然會發出斷斷續續笑聲——奇了!
孟蕓叉著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只虎皮鸚鵡。
小七向孟蕓認錯后,兩人重修舊好。是日,他非得拉著孟蕓上街。于是在那個傍晚,兩人七拐八拐,逛到了涼州衛一個人群熙熙攘攘的土道。小七對涼州頗為熟悉,因為他爹曾經來這里接手過“腥貨”,這是江湖暗語,意思就是黑市交易的非法貨物。
小七告訴孟蕓,這條街魚龍混雜,聚集著做各種各樣買賣的商人,從這里,可以買到西域正常貨物,如柴米油鹽醬醋茶,綾羅綢緞枸杞花……當然,道上的人可以淘到官府禁止交易的貨物,什么火器,私鹽甚至打劫來的皇綱貢品。長期以來,這些小販子滑的很,官府很難將他們鏟除盡,于是這種地下買賣長盛不衰。
這回,孟蕓被這只據說是產自龜茲的虎皮鸚鵡吸引住了。
一個手指又短又粗又胖的像蠶繭的小販走進,他笑著對孟蕓說:“姑娘好眼力!買下這只鸚鵡如何?”他見到孟蕓目不轉睛地盯著新劫來的貢品——虎皮鸚鵡,不禁起來懷疑孟蕓是否是同道中人。
他瞇著眼睛試探道:“姑娘……是吃生米的?”
最后一句是江湖暗語,其實是試探孟蕓是否是黑道兒上的人。
孟蕓轉頭就走,心想那小販好生奇怪,生米多硌牙呀。再說了,那會笑的鸚鵡著實瘆人,那笑聲似乎有點熟悉。
嘶……..像誰呢……
孟蕓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也終究沒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