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恬。

一秒鐘的猶豫都沒有，林卓冉感覺自己比站在她面前的林卿涵還要確定她是易恬，而非別的女生。

在感受到她存在的那一瞬間，林卓冉清晰地在余光里瞥見了右邊已經不再朝著遠方的腦袋。

他很自然地轉過頭，迎上了易恬的笑顏，像是早就知道她要來找他說話一樣，或者又可以說是，早就約好了放學以后在欄桿這里說話。

林卓冉實在難以描述自己內心的梗塞，她時常為自己內心強大的聯想能力而驕傲，幾乎每次都能憑著第六感猜中眼前事物的前后發展。

可她這時，卻十分痛恨自己的這種猜想力，原先這種能力能讓她先人一步地做好接受事實的準備，先人一步地知道大差不差的內情，讓林卓冉避免了太多大喜大悲。

可現在這種能力卻顯得格外多余，甚至可以說是一次次擾亂她的心緒，敏感多疑想東想西，實在不是現在的林卓冉該有的情緒。

她感到很無力，無法控制自己的耳朵充當錄音機，將右手邊的談話聽了個全還一次次地在腦中無限循環播放。

“卿涵，我今天又得和你回家了誒！”不用看，都能知道說話之人那時嘴角必定是向上的。

“嗯，那你還是晚上跟我一起走，我媽來接，先把你送回去。”回話之人回答聽起來雖然沒有太大的起伏，但還是很熟稔的語氣。

“唉，我媽說，過幾天他們就回來，這段時間挺麻煩你們家的，說到時候給你帶個卡西歐當禮物。”她好像是很不經意地就談起了自己的家常一樣，一手扶著欄桿，腳尖有節奏地前后點動。

“不用了，你以前送過好幾個了，戴不過來。而且都是我媽在開車，我又沒出力。”他回答得云淡風輕，似乎真的毫不在意。

“誰說沒出力的，期末考試的時候你不還幫我搬那么多書到車上去了？”旁邊的少女很是不同意這個說法，換為雙手扶在欄桿上，頭仍然朝著林卿涵的方向，期待著他的回答。

這下林卿涵倒是不回答了，易恬也不再說話，將頭轉向外面的晚霞，長長嘆出一口氣，“唉，好久沒像現在這樣看晚霞了。”

林卓冉還沒反應過來，旁邊的女生已經將頭轉了過來，看見她之后，眼中閃過一瞬的驚訝，然后又揚起嘴角，將右手從欄桿上舉起來向她揮手。

她的法式劉海顯然是每日精心打理過的，細軟發絲背著晚霞的光，微微隨風飄動，靈動又優雅，恬淡又明亮，連林卓冉都被她的笑顏美到愣怔了好一會兒都沒反應過來回應她的打招呼。

待到被不遠處的玻璃窗反光閃了一下眼睛，林卓冉才反應過來，匆匆忙忙也揮了揮手，然后拉著胡月走了，一邊走還一邊故意放大對話聲：“走吧，吃飯去吧，你不是早就喊餓了？”

胡月就在邊上，自然也是聽見了他們之間的對話，也明白林卓冉此時的落荒而逃，配合出聲：“對對對，趕緊去排烤冷面，他們說可好吃了！”

待兩個人都轉過轉彎來到樓梯口時，都不約而同地放慢了腳步。

他們一點都不急著吃晚飯，對好評如潮的食堂新品也不怎么感興趣，他們原只想靜靜地看一場晚霞。

可是現在的局面實在不適合再待下去了，胡月挽著林卓冉的手，什么都沒說，像是明白她此時的不快意，沒有再出聲，只是靜靜地陪著她下樓梯。

林卓冉那時在想些什么呢？

她在回憶易恬喊的一聲聲熟稔的“卿涵”，在想易恬究竟給林卿涵送過多少卡西歐都是在什么時候送的，在想林卿涵幫她搬書時會是什么樣子，在想他們倆坐在一輛轎車內的時候他們倆是都坐在后排還是一人坐副駕一人坐后排。

她想了好多好多，但都沒有答案，不怪別人，只怪自己實在沒有多余的勇氣繼續聽下去。

晚霞消失，夜幕降臨，路燈初上，灰蒙一片。

林卓冉感覺自己好像是被人罩在一個竹籃里，只能透過不規則的空洞窺視著外面的一切，謹小慎微的她甚至不敢將手指伸出去，摸一摸外面的空氣是什么樣子。

通往食堂的路不算長，但因為翻修新路的工程還未結束，校園里多了好些個警戒線，只得繞路而行。

林卓冉有些感謝這個施工隊的施工速度，讓她有機會繞了路再到食堂，食堂門口那一盞刺眼的遠光燈亮得出奇，林卓冉不想讓自己的慌張與難過這么快就無所遁形。

從排隊到取餐，從坐下到吃完，從離開食堂到回到教室，胡月都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她說著學校里一個暑假過來的改變，籃球場翻新，食堂裝空調，教室地磚翻新，教學樓燈光全部換成護眼燈，操場新建了個花園。

從樓梯口走出去時，又恰恰跟在了剛打完球洗了手的林卿涵后面。

悠悠的洗衣液香味，黑色的修身工裝褲，黑色圓領運動t恤，黑白拼高幫鞋，手上同樣是黑金卡西歐，整個人身上還有打完球的汗水，腳步倒不是很快，右手單手托著籃球，但還是走得很正，僅僅是個背影卻還是那么的讓人心動。

林卓冉也刻意放慢了腳步和他保持著距離，直到走進自己教室上晚自習。

這節算是正式開學前的最后一個晚自習，新課本和新的教輔都還沒發，老師也沒布置作業，試卷又都在課上訂正糾錯完了，大概也知道這大概是高三最后可以自己隨心安排的晚自習，大家都有些及時行樂的念頭，大多數人都放任自己無聊一次，有很多人都翻出了課外書來看。

林卓冉去書架上抽了幾本《中國國家地理》，隨便翻翻，希望能靠此消解自己內心的一些煩躁。

她看見了各式各樣的帽狀云，看見了山脈縱橫的祖國，看見了日照金山，看見了金雪遍野。

看見沙漠里的玫瑰湖，看見了山腳下的辮狀水系，看見了山谷中被光鑿開的洞穴。

那么多美景，林卓冉看著看著就著了迷，可腦中突然飄出了幾張曾在某個賬號里看見的旅游照。

也是絕美詩意的畫面，多了個陽光可愛的小男孩。

小時候，男孩子是會調皮愛玩一些，林卿涵整個人都比現在黑好幾個度，林母在那條動態的配文里稱其為“小黑炭”。

他帶著小小的墨鏡，耍酷似的靠在椰樹上，鏡框順著鼻梁滑下來，露出他漆黑渾圓的大眼睛，雙眼皮很深，有種歐美混血的感覺，睫毛濃密卷翹，好似個洋娃娃。

藍色度假風短袖短褲襯得整個人更加嬌小可愛。

林卓冉很難描繪那張照片給自己的感覺，她幾乎是一瞬間就聯想到了一個小童星——林子燁。倆個人真的長得很像，除了林子燁眼窩沒有林卿涵那么深以外，鼻子真是像極了林卿涵小時候。

那張照片在剛看到的時候就驚艷到了林卓冉，因為他眼里的天真純潔，因為他眼里的快樂無憂，同樣年紀的林卓冉只敢想著怎么一塊錢一塊錢攢零花給自己買冰棍解饞。

林卿涵在外度假的時間里，林卓冉在母親的單位無所事事地瞎晃。

羨慕，嫉妒，好像就是她記這么久的原因了。

此刻這張照片再一次在腦海里浮現，林卓冉卻是沒由來的難過了。

林卿涵在那么小的年紀就已經親眼見過這樣美麗的山河，即便會因為長大有些記憶開始模糊，可也只有親眼見過的人才有資格忘記。

而此時高三的她，還只能看著雜志上精美的靜態圖默默神傷，暗暗牢記，“要是”句式不斷變化主語在腦海里響起。

要是我小時候也見過這些就好了。

要是我家也有錢旅行就好了。

要是我也選物化地就好了。

要是我先遇見林卿涵就好了。

要是，要是，就真的好了。

林卓冉拿出了自己的地理筆記本，把雜志上一些有用的知識點抄下來，不知不覺就抄了好幾面，每到頁尾空白處，她的筆頓了又頓，換了只自動鉛筆，輕輕地題下了“林卿涵”的字跡。

很小很小，很淡很淡，想被人看見，又害怕被人看見的矛盾心理，折磨了她大半節晚自習。

抄的正累時，忽聽見走廊里傳來節奏輕快的腳步聲，由遠漸近不急不慢，是3班傳來的。

直覺告訴她，走過來這個人自己很熟悉。

她坐在窗邊，手里還夾著筆的右臂抬到桌面上，斜斜撐起自己的腦袋，整個人頭背向窗外，左手微微掩住自己的本子，故作專心看書之姿，聽著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大，達到頂峰后又漸漸減弱，心跳也跟著外面的腳步聲越跳越快。

林卓冉小心翼翼地抬起頭往窗外看，捕捉到一個熟悉的黑色背影，一邊感嘆自己直覺之準，一邊又拿起橡皮將頁尾處的名字擦得干干凈凈，不留任何痕跡。

擦掉吧，沒有可能的人，就不應該在自己滾燙的青春里占據太多。

擦掉吧，擦掉不該有的心思，擦掉不該有的喜歡，擦掉他不必知道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