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塞的風與垣城的風大不相同,垣城的風溫酒般迷醉,邊塞的風則刀割般清醒。逼近極限的真實反而不那么真實,華桑看看自己往日打算盤的手正抓著韁繩,仿佛下一刻,舌尖上的寒意不過是融化的冰點。
華桑又吸了一口冷風,長野的五官愈加分明,身前已有騎兵攻上——鞭在手,劍出鞘,軍令嘶啞,轉眼間兩股人馬交戰成團。
華桑自知戰力稍遜,下的是擒賊擒王的命令,而長野背水一戰,不取敵帥更無退路,于是雙方兵士不想做無謂糾纏,出手皆有保留,卻因此糾纏得更緊。
長野的先鋒騎兵擅長奔襲,往日多憑洶洶來勢殺得敵人措手不及,陣法雖有練習卻缺乏實戰,一旦穩扎穩打就不夠游刃有余??偸茄垡婋x華桑更近,卻多了幾個士兵要打倒,不免心思焦躁。
反觀華桑的士兵熟悉基本陣法,面對胡兵,雖無法由守轉攻,亦沒受到什么致命傷。長野打起來如同轉磨盤,十分不爽,而他到底經驗豐富,先看出了端倪,于是驅馬向離華桑較遠而兵士較少的一面,伺機而動。
華桑力量不足,盡量避免劍鋒直接落在胡兵的裝甲上,總是挑準了軟肋再刺,這讓他消耗了更多精神。忽覺背后有異,果斷回身刺倒了一個敵人,卻也滲出幾滴冷汗。他余光瞧見長野的方位是循著破陣的法門,亦無暇顧及,此時若是換陣保帥,士兵勢必陷入劣勢,難以逆轉。
長野饒有興味看著書生舞劍——你是我的對手,還是,獵物?
華桑又打退兩個胡兵,收劍的手臂已不及開始時流暢,一時遲鈍,左側一刀砍來,被護衛險險擋開,鏗然有聲。
“多謝?!比A桑不能猶豫,又出一劍,結果了敵人。
“啊——”護衛肩頭受傷翻身落馬。
長野驕傲的臉近在咫尺,華桑以袍拭凈了劍,目光交替,將對帥,是死棋?是和棋?
“退下。”長野出手,周圍的胡兵紛紛讓開華桑身旁的位置,轉而去抵擋普通士兵。
華桑一招迎上,劍刃與刀刃的碰撞讓他手腕一麻,而對方尚未盡全力。咬咬牙揮劍,碰撞出一片火花,自手掌至肩膀傳來木訥的鈍痛,“喝”,強提一口氣,在身體恢復感覺前,又接下一刀,輕夾馬腹,一個調轉避開了對方的攔腰橫掃。
“繼續?!遍L野不會因為對方打得吃力便手下留情,戰場上心慈手軟,指不定叫自己身首異處,不給華桑喘息的機會,便要再攻。
華桑知自己絕扛不過十招,錯身閃開長野一擊,刺向他馬腿,戰馬吃痛,抬頭嘶叫影響了長野的視線,給了華桑說話的機會。
“長野兄神勇,卻不知為誰在做嫁衣?!比A桑極力掩飾起伏的氣血,心中自嘲讀書再多,終究蕩不平這片殺場,持劍的虎口已有裂痕,砂礫裹在血肉里,有規律地刺激著神經。
長野早料到他會以言語相激,招式不變,回應道:“華兄,兩軍對壘不比你我私下約架,我不會分心的。”若使出八分武勇,再三招,華桑的右手便要作廢。
“兩軍?”華桑曉得長野不是一般角色,不會輕易停手談判,“榮城一軍,胡兵一軍,卻不見你所率之兵屬于哪一邊?!?
長野回以刀刃,砍下華桑一片肩甲:“我先鋒隊自是奉單于之命,勸你開城投降。”
華桑知道處境兇險,若長野繼續出招,自己非死即重傷。兵不厭詐,故意調轉馬身把弱點暴露給他,換取敵人懷疑警惕:“哦?可我手中信,卻是你家單于與我軍中衛兵長合謀要你性命?!本瓦@樣拖延,也許蕃蘺來之前不至于倒下,該死,難道這便是他的極限了么。
“華兄誣告的水平不高,你可知道我的身份?”長野果然轉為觀察敵情,嘴上回著話,眼睛不停打量華桑的舉動。
長野的身份?華桑迅速轉動心思——順著他的話猜,看來要他性命的,未必就是單于,可能另有他人授意。有什么人不惜犧牲這一干胡兵也要掃掉長野呢?不是兵權即是王位之爭,華桑不由得一個激靈。
據他所知,車利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察堪善戰,原本最受喜愛,兩年前卻臥病不起,二兒子察沙性格內斂沉穩,常在軍中出謀劃策,三兒子則是被夫人收養的,并非單于血脈,手無重權,不在探子打聽的情報之內……
華桑試探道:“車利待你可如察堪與察沙?”
“未必不如?!遍L野無意隱瞞,他自幼與察堪、察沙一同長大,一身本領也拜王族老師點撥,單于并未刻意薄待,“我當你還要編什么高明的謊話,。”
“好個‘未必不如’,你這頭父慈子孝,親兒子心里卻是‘父不父,子不子’。”華桑的離間非是空穴來風,倘若長野真是車利養子,他的兵敗身死便能成為殺人誅心的利器。
長野眼里有了少許混沌——華桑的話倒是提醒他,不是單于要對付他,而是其他人。察沙?自從有了國師支持便長能耐了。兵將臨行前,察沙沒有反對,還鼓勵他做先鋒,想來確實不妥。不過那個蠢貨搞錯對象了,他才無心單于之位:“你聽好了,我是榮城名正言順的主人?!?
華桑當即想到傳言:“你是原城主的后人?”
“如假包換?!遍L野突然笑得開心,露出一排不甚美觀的牙齒,“蕃蘺姑娘,我們真是有緣,又見面了。”
“不怕折壽的少見為好?!鞭y手舞一條長鞭,本是無意傷人,令之無法近身即可。但她遠見華桑置于險地,不免動作凌厲了幾分,說話間又打散一批敵人,卻都避開了要害之處。胡兵個個踉踉蹌蹌,好似她手下玩轉的陀螺。
原來神仙普度眾生,也可以是這副模樣——華桑瞧見她風姿神采,一時竟不知如何下令支援。
胡兵見這清秀將軍來勢洶洶,害怕長官吃虧,不顧陣型便要一齊攻上來,長野忙喝一聲:“住手,別傷了我的心上人。”他光憑她招式就知不敵,今日戰局已成定數,只是最好不大傷銳氣,方能卷土重來。
胡兵應聲罷手,城墻上卻一頓箭雨直逼眾人,蕃蘺揮鞭剝落箭矢,長野與華桑則迅速指揮各自兵士防御,然而仍有許多人躲避不及中箭,傷口紫黑,箭頭竟是淬了毒。
長野怒目城樓:“敵我不分,下手狠辣?!?
蕃蘺的怒意并不亞于長野,看著躲在弓箭兵身后的葉慊與王浩,義憤難平。
華桑比這二人冷靜,示意雙方士兵先掩護傷者撤離弓箭射程:“葉慊他們居高,且避其鋒芒,再做較量?!?
葉慊被親衛救下,重新控制了嘉應關,一心要至樓下之人于死地,見他們要后撤,急忙下令再次放箭。蕃蘺按捺不住,想要以神力退了這批箭,意念方起,她座下駿馬卻因感受到神龍氣息有些慌張,驚得揚起雙蹄。華桑見狀不假思索,即刻伸手將她攬至自己馬背,動作雖快,再避箭矢已是再無余力,唯有轉身替她擋了去,蕃蘺被他緊緊護在胸前,無法視物,只聽見他心跳如擂鼓——
“噌,噌。”
長野替二人撥開了集中而來的十余支箭,手腕卻不慎被毒箭擦傷:“華兄弟別逞英雄了,鬧不好要變成刺猬鬼?!?
華桑見他傷口滴血,出言相勸:“華某謝過,長野兄快下馬療傷。”
長野笑道:“就算沒有手,我也一樣騎得馬。”
華桑正要再勸,感受到懷中蕃蘺身體顫抖,以為她受了驚嚇:“你還好嗎?”
蕃蘺沒有回答他,目不轉睛盯著再次彎弓的箭手——弓上無箭,或者說無實體之箭,只有一簇黑氣,若是凡人中箭,便要化身厲鬼了。看來鬼族兩頭挑唆,定要血洗嘉應關。
長野見有異狀,換只手執刀:“這是什么箭?你們先退到我身后來?!痹捯粑绰?,第三批箭已然離弦。
士兵們眼見黑壓壓的霧團迫近,不似留有活路,有的丟下武器奮力逃命,有的腿軟癱在原地哀嚎,俱是徒勞無功。葉慊眼神陰鷙,癲狂看著眾人共赴黃泉,忽而眼前白光一閃——戰場半空騰起巨大的青龍,碧光閃耀,無限威嚴,揚起卷風吹散了所有黑箭。
嘉應關的守衛們不知是何鬼神,紛紛丟下武器對天膜拜。葉慊也放下手中的弓,連退三步,愣在城墻。
“不好?!钡ぞ燎浦y現了真身,猜想嘉應關定是出了大事。他與何隳回關路上遇到殺手埋伏,拼殺得渾身是血方才抵達關下,卻見天色忽變,少些胡兵和自己的士兵慌張奔逃,兩人的戰馬皆不肯向前。
丹玖心急,棄了馬向城樓跑去,何隳亦毫不猶豫跟了過去。待他們氣喘吁吁來到近前,只見胡兵全都匍匐在地,極為緊張,嘉應關的士兵在華桑的指揮下勉強湊成一伍。
青龍圍繞在長野身畔——這是蕃蘺在為他凈化鬼毒,被噬成白骨的右手正漸漸恢復成人型。
“他是怎么把自己折騰成這個鬼樣子的?”丹玖雖是帶著調侃的語氣,心中對鬼族的厭惡又加深了一層。倘使不是蕃蘺在場,長野現在恐怕比死還要難看。
青龍輕哼一聲不予理睬:被震開的黒箭中有兩支似被人操縱,一支追著華桑而來,另一支直逼長野。在蕃蘺再次運力前的萬分之一刻,長野搶先伸手用肉身接住了兩支箭,眼里滿含笑意——他將永生在這位神仙的腦海,今世應再無更加激蕩之事。
對于如此“厚臉皮”之舉,蕃蘺自是不忘讓他吃點苦頭,原本該快速施法縮短痛感,她卻硬是像捏泥娃娃一樣,連片指甲也“精心雕琢”了一番。長野倒是有副硬骨頭,仰天看著青龍轉啊轉啊入了神,仿佛只是睡夢中壓麻了手。
“等下問問葉慊便知。”華桑一直觀察著樓上的形勢變化。守城的士兵見大勢已去,無人再聽從葉慊的號令,膽小的已經四散逃命,膽大的竟反把葉慊捆了要出城投降。
何隳心中叨叨了幾句南無阿彌陀佛,抬眼正經打量起青龍,卻不想青龍一雙金眸忽然瞪著他,下一秒便直朝他面門而來——下意識拔劍去抵擋,青光乍彈到劍上卻在剎那間褪去了。
一聲尖銳的驚叫傳來:“何將軍威武,降服了青龍!”
何隳困惑地往聲音來處看,丹玖正一臉崇拜地望著他,只是表情有些過于誠懇了,華桑則以極慢的節奏拍了拍手,隨后是整齊劃一的金屬摩擦之聲:“何將軍威武!何將軍威武!”
胡兵紛紛被繳了械,長野站在華桑身邊捆得像只粽子:“敢問你們唐將軍是屬雞的么?”
“咳,你一介戰俘就莫要多話了。”華桑不知該不該告訴丹玖,雖然他努力掐著嗓子改變音色,但他所在的位置并無第二個人呀……
長野嘖了嘖舌:“何隳這個便宜占的,著實令人羨慕?!蓖撕?,擒叛將,降青龍,此等功績,他約能官復原職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