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費了意憗憗半世心

我在《可卿托夢》那一節文字中說鳳姐有高才，而遠慮卻在可卿。這話未必精確。鳳姐費的半輩子的心血，堅韌深切。如此，即是包括遠慮在內了。

如照“破除迷信”而言，要講“夢”是心理活動的大腦“反映而現于睡眠中”（這顯得“科學”了），那么也就十分明白：鳳姐夢見可卿所囑的那些預計和先籌，正是她自己久于心意龂龂而慮的大事，這與迷信無涉。

這種為宗族、為家人、為兒孫預慮，恐有政洽變故之災難臨頭的感覺及憂愁焦慮，正是她擔心的事情。那么，鳳姐這位少婦，雖有一些貪小利、太嚴苛的缺點，基本大體而論才、論德，真乃非凡之人也——無怪乎可卿稱之為“脂粉隊里的英雄”！

讀《紅樓》，應該是這么讀法。

書中所寫，鳳姐又做過另一個夢。那夢——也很奇特：她告訴旺兒媳婦，夜里夢見與娘娘奪一匹錦——而那娘娘好像又不是咱們家的娘娘（元春）。

這夢又該怎么“解”？

先聽旺兒家的回言慰語：“這是奶奶的日間操心，常應候宮里的事。”

旺兒家的話，證明了鳳姐每日每夜所費的心血，都是為了家計和眾人，不可誤為她是一個自私自利、不顧別人的小人。比如她拿了公眾的“月例”錢去放貸生息，并無克扣一分一厘，而且也按時發放與眾姊妹，從無拖欠賴賬的不義行為。

如今要“解”這匹錦。

雪芹在書中用的美好字眼兒不少，似乎不怎么多見這個“錦”字出現。那么多的詩、詞、曲、令、聯、謎等等，也很難遇到它。出過一個“錦鄉侯”，寶玉的男仆有一個趙錦。（成語如“花團錦簇”“錦上添花”之類不應同論。）如此而已。

然而鳳姐與某位娘娘奪的卻單單是錦。

——忽然想起：大觀園里卻有一個綴錦閣。

綴錦者，何義？

凡從“纟”旁的字，都與絲帛紡織之事相關，即如“組”“綜”“經”“緯”……莫不如是。“綴”又是連續義。這個“續”，本來亦即紡織的事情，引申為其他事物的連續不斷。

再看“綴”字右邊是四個“又”組織而成——奧妙就顯露出來了：原來，雪芹祖輩襲職正是三代四人，繼任織造（所“造”之物，以“錦”代稱總括）。

所以，錦是他家的家世官位的特殊標志。

所以鳳姐之夢，不夢別物，單單是一匹錦。

奪錦者，又反映了宮廷之內的黨派爭斗，比如妃嬪間的矛盾爭寵、母家做官的“后臺”等的復雜情況。

而這，就直接關系著“榮府”賈（假）家的命運。

鳳姐半生“意龂龂”鍥而不舍地“持家”奮斗，大廈獨支，想的是家計門戶宗支的大事，而非細故微懷。但她畢竟無法力挽頹局，終于是“家亡人散各奔騰”——所以才是“空費了”半世的苦心。

這也就是可卿向她念誦的——

三春去后諸芳盡，

各自須尋各自門。

雪芹對此，深深感嘆，欽佩和悲憫這兩位“脂粉英雄”！

雪芹立意要為“閨閣照（不是‘昭’）傳”，主旨在此。什么“愛情”，什么“婚姻”，什么“反封建禮教”……那是另一回事。

雪芹幼時，也享過幾年“錦衣紈绔”的福，做過“公子哥兒”，他對“錦”的理解感受，其“滋味”與我們后世平常人是大大不同的。“綴錦”“沁芳”，美好的文采中，卻深藏著無限的悲音痛語，絕慧大慈。

[注]

“憗憗”，義與“龂龂”通，見于古史籍。“憗憗”義為憂也傷也；“龂龂”，倔強也，即不相下、不退上之意。此語正寫鳳姐平生好勝要強不肯認輸之性情，其為家事，竭力支撐，實有知其不可為而與命爭之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