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樓奪目紅
- 周汝昌著 周倫玲整理
- 1071字
- 2022-08-11 11:22:11
可卿托夢
我的論點是《紅樓夢》原共一百零八回,分為十二大段落,每段為九回。開卷九回是緒引、序幕,看似無關重要,又覺雜亂無章,其實是緊張地為后文作出準備,墊起基礎,擺出頭緒路數。一入“二九”,立即展開一件大事,或大事的緣起——這大事便是秦可卿的病亡殯葬這個大排場。在舊時,富貴之家不必說,即中等門戶、小康人家也要鄭重鋪張地辦喪事。否則親友譏笑,輿論輕賤,認為子孫不孝或對亡者無情無禮,大失面子。
所以,喪事難辦,必須有很高的主持管理、安排籌劃等才力的人來擔當——雪芹首先借此以顯鳳姐的才力過人,不同凡響。此論甚是。
但是,意義遠不止此。因為高才之處,還須遠慮。而遠慮不是鳳姐的特長,卻屬于秦氏可卿。
這表現在“托夢”一段異樣的筆墨。
這段書文,寫得奇、悲、驚、險,讀之令人悚然憬然——從糊涂中清醒,從陶醉中震動!
你聽可卿那一席話。
秦氏才多大年紀?她與鳳姐是侄媳與嬸母的輩分,而且還隔著府院,并非嫡親骨肉。你如何會料到她與鳳姐的感情如彼其親厚?如何料得到她死于非命之際卻向一位嬸子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一提“托夢”,必即惹動一些勇于批評的專家們生氣了,說:這不行!怎么公然宣揚“迷信”?事情“嚴重”呀……
殊不知,亦不思:這不是小說嗎?況且,古人也早說過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鳳姐為何單單夢見的是可卿向她計慮這等宗族禍福、后代命運的大事,顯然她們二人素常有此共識,有此交流,計議也非止一日了。這些難言的“真事”,既已“隱去”,只能仍然是一個“辦法”:托之“夢幻”,不是“作者自云”早已交代了嗎?
雪芹作書的大事,苦心秘意,十年辛苦,又于“迷信”乎何有?
鳳姐也說過的,她就不信“陰司”“報應”——然而這種“破除迷信”又為她貪財圖利破人婚姻提供了“心理”自保自慰的“依據”。
所以,若想在雪芹面前自充高明的“判案”人,道短說長,實在太難。秦、鳳的夢訣,貶盡了賈府的那些只知尋歡作樂的“男子漢”。
秦可卿的“判詞”是“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情天,即警幻自言“吾居離恨天上”;情海,又即她所云“灌愁海中”?!盎们樯怼保x尤繁富?;?,切合“幻境”,然“幻”非“虛妄”義,實與“情”等,故又有“幻情”一詞,可證。這說明所謂“警幻仙姑”,即是“傳情”的秦氏。
至于“必主淫”,又即警幻所言,“淫”非“皮膚濫淫”的色欲之“淫”,是從古無以名之的駭倒俗人的“意淫”。只因這個“淫”字總為人誤解,于是遂又附會出“賈珍與兒媳”亂倫的捕風捉影之談。讀《紅樓》,先須將精神世界提高,勿陷于《金瓶梅》的品級之列。
詩曰:
托夢何曾論假真,
男人穢臭不堪聞。
可憐只有秦和鳳,
早為家亡計落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