綴錦含芳

大觀園的主樓，是大觀樓，又曰正樓。它與省親行禮的“行宮”之便殿全然兩碼事，可是有人讀書讀不懂，總把正樓與便殿混為一談，還自鳴得意。

正樓兩旁，東曰綴錦，是“飛樓”。西曰含芳，是“斜樓”。揆其詞義，“飛”指南方式飛檐，向上高彎翹起。“斜”似指坐落角度，與眾各殊。

綴錦之義，已試講過。那么含芳又寓意何在呢？

我的體會是：綴錦者，織造之事，家世門第一面也；含芳者，才質(zhì)之優(yōu)，氏族文采也。

文采不在“須眉濁物”，而獨(dú)鐘于脂粉英賢——此又雪芹所持之“偏見”也。因?yàn)椋际腔ǖ拇ㄊ桥拿烙鳌?/p>

在書中，雪芹至少五次特用“芳”字為重要標(biāo)目：

一、“三春去后”的“諸芳”；

二、壽怡紅開夜宴的“群芳”；

三、流貫全園的叫“沁芳”；

四、寧府舊園名曰“會芳”；

五、傅家才女名叫“秋芳”。

至于大觀園題詠中稱“芳園”，可視為常言泛詞，不必特別標(biāo)舉。跟了寶玉的小戲子是“芳官”，這都不算。

但是，妙玉也口吐芳音——而且是兩次。一次是寶玉壽日，她隔門親送賀帖，上寫的是“遙叩芳辰”。又一次是中秋之夜為黛、湘續(xù)詩，道是：“芳情只自遣，雅趣共誰言。”

再如回目中“警芳心”，襲人兄“花自芳”等，舉之難備。

看來，這個“芳”可就太重要了。

芳，幾乎是《紅樓》全書的氣味。氣味，也包括著環(huán)境、人物、品格、德性，不是“香氣”的俗義。

還不可忘記詠海棠時，湘云寫道：“芳心一點(diǎn)嬌無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這“芳心一點(diǎn)”早見于唐詩宋詞中，又見于脂硯背面所鐫王稺登的銘詞：

調(diào)研（硯）浮清影，咀毫玉露滋。

芳心在一點(diǎn)，馀潤拂蘭芝。

“清影”“倩影”，何其相似乃爾？——我甚至疑心鈔本的“倩”，本就是“清”字。

“芳心”，詠花又詠人，人、花難分。然則，“含芳”，又即“含情”之變詞也。

為什么這樣說？這原不須答，聰慧者早不言自悟。

“芳心”是什么？“芳情”又蘊(yùn)于何處？二者一乎？一者二乎？

綴錦——家亡。

含芳——人散。

大悲劇全在“錦”“芳”二字——它們一左一右，陪峙著正樓——所謂“大觀”者是也。

嗚呼，何其悲壯、哀艷，而文采風(fēng)流至于斯境哉！

欽崇傾倒，定位于“偉大”之極致，斯為不虛不夸。

偉大的是曹雪芹，不是別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