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在紅樓

紅樓景色，紅綠相對，紅固多采，綠亦很濃。古云：“紅是相思綠是愁。”紅給人歡樂，綠啟人傷感。

大觀園第一副對聯(lián)就是紅綠對稱：“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花紅柳綠，上句明出“翠”字，下句卻隱“紅”而用“香”。因憶溫飛卿《菩薩蠻》：“雙鬢隔香紅，玉釵頭上風(fēng)。”“紅消香斷”，也是聯(lián)屬合一的。

所以“湘”諧“香”，湘云是紅的代表。

沁芳溪畔，一條翠樾埭，就是那繞堤的堤。可知是一帶柳堤，循堤而行，終點(diǎn)是沁芳橋——反過來說，由橋沿堤可達(dá)怡紅、蘅蕪。荇葉渚、蓼風(fēng)軒，則在溪之另側(cè)了。

滴翠亭、攏翠庵、曉翠堂、翠煙橋——竟已四翠之多。而怡紅院、紅香圃，不過二紅而已。

人名中有黛玉、碧痕、翠縷、翠墨，亦過四位；紅卻只有小紅和茜雪。紫鵑的紫，勉強(qiáng)歸于紅類。還有一個(gè)嫣紅（一本又作嬌紅）是“大老爺”那邊的，不在大觀園之?dāng)?shù)。

書中兩見“朱樓”，一是寶玉《四時(shí)即事》詩之夏日即事：“水亭處處齊紈動，簾卷朱樓罷晚妝。”一是寶琴說“真真國”女兒的“昨夜朱樓夢，今宵水國吟”。

書中絕不用“朱門”“朱邸”字樣——所為嚴(yán)防混淆“朱樓”也，知之乎？（奈何今竟將“紅樓”譯為Red Mansions，謬之甚矣！）

在牙牌令中，已顯示明白：湘云滿紅，姥姥僅次之。薛家母女皆純綠，令人生愁思悶緒。太君是眾綠叢中一點(diǎn)紅。黛玉倒有“錦屏”上的一個(gè)“四點(diǎn)”紅。

原來，黛玉之所以會存此一紅者，并非是她本身的美，卻是“當(dāng)中錦屏顏色俏”，而黛玉的令句也是“紗窗也沒有紅娘報(bào)”，是指窗上茜紗與屏間彩畫而已。與湘云一比，那大不如了。

這樣說，大約是錯(cuò)了，因?yàn)椋核难琅聘眱菏恰皽惓苫@子好采花”，那紅仍是指花朵甚明。那么，此花何花耶？她的令句又已解答了：“仙杖香挑芍藥花。”

芍藥花是春去夏來的花，亦即四月間湘云醉臥紅香圃的花！還帶一個(gè)“香”字，尤為妙絕。

所以我曾說過一句為人疑訝的話：黛玉的詩，往往是暗指湘云的事——甚至有時(shí)是替湘云代言。黛玉畢竟不是紅，是綠。

在《紅樓夢》中，紅與綠也就是“怡紅快綠”的本義所在，“蕉棠兩植”亦即紅綠的對稱的表相。但后來只稱“怡紅院”了，又暗示紅為后來之主，綠居次位。

在中國詩詞中，“紅是相思綠是愁”這一句，將紅綠二者同一起來：“愁”與“相思”無別。再如“綠暗紅稀”“綠肥紅瘦”等句，皆含惜紅重紅之意，則異于“平列”了——“柳暗花明又一村”同樣是紅盛于綠的語味。至于“剪紅情，裁綠意，花信上釵股”“紅乍笑，綠長顰”等句，也可細(xì)玩詞人的“紅綠觀”：紅的“情”遠(yuǎn)比綠的“意”更為重要。紅可喜，綠生悲，也依稀可按。所以，又“同列”“對稱”，又有微妙的區(qū)分，并不等同，亦難混淆互代。

若在“生物學(xué)”上說，綠是生命，紅是精華。二者同是美的本源，但精華尤其美得很——故花總比葉子更好看、更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