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瑩回到納蘭家,打開門,屋里很暗,開了一盞客廳的壁燈,沒有看見納蘭。往臥室走的時候,看見納蘭坐在客廳里一個書架的一角,手抱著頭,揪著頭發。她趕忙走過去,他抬起頭,眼神渙散,滿臉陰郁,像個瘋子。佩瑩從沒見過他這個樣子,有點害怕起來。
納蘭站起身,眼神冰冷而充滿著迷惑,以一種逼仄的姿態向佩瑩貼近,佩瑩不由得后退了幾步。
納蘭說:“剛才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他眉頭微蹙,眼睛盯著佩瑩,像是要把她看穿,“付敏的老公知道她和陸中豪的事,是你做的吧?能把付敏逼上絕路,她老公一定是把事情做得非常絕,不給她留一點兒余地,那么又是誰迫使她丈夫下如此狠的決心呢?我猜想是他知道了太多……該知道的和不該知道的,傷透了心……我原以為你見付敏是為了把自己摘出去,但實際上你是點了把火,并且把火引到陸中豪身上……讓付敏喪失理智,讓接下來的事情都失去控制,讓這樣的悲劇發生,這一切都是從她丈夫這里開始的吧?而這一切,都是你策劃的對吧?”
納蘭把佩瑩逼迫到另一排書架前,才停步,像是要暫時放過她,又像是要暫時放過自己似的,他停下腳步,轉過身去,思慮著,然后接著說:“我原以為你一直在猶豫要不要離婚,但現在我知道,你一直在籌劃的,不是離婚,而是……要他的命!……你一直在查他,那些我給你的資料,甚至還有那些沒有通過我和志飛查到的,以及有關聯的這些人,這些有血有肉的人,所有這一切,在你眼里都是一顆顆的棋子,你擺弄其間,你思考著它們之間的關聯性,你一直在想怎么把這些關聯性發揮到最大作用,怎么樣才具有最大的殺傷力……付敏的老公是你出手激活的第一顆棋,是你拉動全局的突破口,然后你和付敏見面,幾句話點撥就把她的怒火指向你想要的那個方向、那個人,再下來,就由著付敏為你沖鋒陷陣,你只需坐觀全局……而你一直以來只有一個目的:置他于死地,對嗎?”這最后的一句話,納蘭說得很輕很輕,似乎不敢說,不想說。他再次看著佩瑩的時候,眼神中充滿了恐懼,他在害怕著什么呢?害怕這事件的起因?經過?還是陸中豪至今生死未卜,將來會有的結果?抑或是害怕這個策劃事件的人?害怕著眼前這個熟悉而陌生的女人?
佩瑩突然覺得沒了支撐,腿軟起來,任由身體滑落坐到地上,身子向后靠在書架上,努力地讓頭仰著,保持著平衡。一種不真實的,有如夢魘的感覺浮起。
是的,她一直想的,就是讓陸中豪死掉。他只要死掉,所有的事情就不用再糾結了,所有的問題就都解決了。這悲催的婚姻,這些可恥的人,一團亂麻,都會因為他的死而全部終結,而這個結局,對所有人來說,都有了一個明確的指向,不論愿意不愿意接受,都必須接受。每個人都有了各自的解脫,不用再忍受著那延綿不絕的傷害。
所有的一切,都會因為他的死而變得簡單,誰又能去難為一個死人呢,誰又能去苛責一個死了丈夫的女人呢。即使是人世間最讓人無助的“痛苦”和“無奈”,都會因他的死而變得無足輕重。
如果他死了,她就能原諒他所有的所作所為。
但是到目前為止,她有兩件事情沒有料到:第一件,走到今天這一步,她居然承受不了這個場面,當初在籌劃這一切的時候,她從來沒有想到這樣的結果會讓自己心里這么痛苦。第二件,她沒有想到納蘭能猜測到這一切。
佩瑩當初認為:人性都有其邪惡的一面,別人沒有展現出來,是因為他們沒有被逼到那一步。這是支撐她堅持籌劃并實施計劃的信念。但是當聽到陸中豪被刺,被搶救的時候,她的內心就全然崩潰了。她多希望這一切只是個夢啊。她想逃避這一切,卻似乎逃不掉,不但逃不掉,此刻又被納蘭把真相剝了個鮮血淋漓。
佩瑩大口喘息著,她感到頭暈目眩,如果不多呼吸幾下,恐怕會暈過去。
納蘭在她對面的書架前坐了下來,也坐在地上,面對著她,只有幾步之遙。他嘆了幾口氣,終于說道:
“我第一次見到你,就被你迷住了……你不知道吧。
“你不僅漂亮,有氣質,而且……我當時感覺你是個有故事的人,就像一本書,看了書的名字,就忍不住翻開來讀,看了開頭,就忍不住想知道更多的內容。讓人不停地猜想,不停地解讀,直到深深地愛上這本書、這個人。我想盡一切辦法接近你,只要能看見你,聽到你說話,或者哪怕是看到你回復的一條信息,我都會很滿足。但是我告訴自己,喜歡是一回事,再進一步就會是另外一回事。這中間的界線看似模糊不清,但越了線,事情就完全不一樣了。‘就這樣吧,到此為止吧’我對自己說。我很自律,也一直對自己的理智掌控非常有信心,直到……你抱住我那一刻……”
這之間的界線跨過去是地獄,他現在看清了,但是已經太晚了。他像是被粘在蛛網里的蟲子,越掙扎越被縛得更緊,難以脫身。
他的理性克制與破閘而出的愛戀,是一場無法自圓其說的沖突,各種念頭和心底的聲音激蕩在腦際,使他被圍困,被煎熬。
納蘭又說:“像你這么聰明的女人,做任何事情的前提,是不給自己惹麻煩,而我是那個不會給你惹麻煩的人。你知道我沒結婚,也不打算結婚,你就是看中了這一點。所以我也在你的籌劃之中,對嗎?既可以和你歡愛,又不會逼迫你離婚,因為你從一開始就沒打算離婚,對嗎?”
納蘭看著她,質問著,但似乎并不想要答案。
“應該說,我是你這場謀劃的一個部分,一個枝節,對吧?我以為這是一場情不自禁的兩情相悅,誰知道是一出請君入甕的天羅地網。”
“我一直都沒有打算放棄離婚這條路,我只是下不了決心……”佩瑩無力地說道。
“這條路走不通,就走別的路,哪條路對你最有利,你就走哪條路。可是你考慮過我的處境,我的感受沒有?你覺得這一切對我公平嗎?梧桐,你活在自己的痛苦里無法自拔,還想要把周圍的人都拉進你的痛苦里面去,你很扭曲你知道嗎?
“這份感情見不得天日,我本可以堂堂正正地去愛,可我現在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你說!我為什么要像個老鼠一樣躲在暗處偷偷地……愛?”
他開始氣急敗壞,“是我自己迷了心智……和一個有夫之婦……無道義、非倫常,成為一個連自己都唾棄的人……我覺得我掉落在一個無底的深淵里面,出不去……我究竟該恨你呢?還是該恨我自己?”他又開始抱著頭,揪自己的頭發,滿臉是淚。
佩瑩也哭了起來:“我沒有你想得這么強大,這么神通,能掌控全局,一手遮天!我不是神,我甚至都掌控不了自己的男人愛上別的女人……我也掌控不了你……能愛我多久……”她抬起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面對他的控訴,她一刻也待不下去了。納蘭已經崩潰了,她也崩潰了。在這如同末日般的情境中,她只能逃離。
踉踉蹌蹌地逃出了門,去哪里呢?回家吧,回到那個讓她感到窒息又害怕的家吧。
到家的時候已是半夜,佩瑩卻不能入睡,恐懼,失落,擔憂,痛苦……太多的情緒煩擾著她,她怕睡著后會惡夢連連。
納蘭對世事是非常悲觀絕望的,凡事總往最壞處想,別說現在陸中豪還沒有死,就是死了,也和他沒有太大關系,不至于是這種反應。不知是他的性格使然還是太過在意他們之間的這段錯亂的感情關系,他竟然這樣自苦。
佩瑩自問不是個壞人,陸中豪一出事,她就后悔了。
我們都標榜自己是好人,沒有人把當壞人設定為自己的目標,但是活到頭來才發現,所有人都一樣,誰也不比誰高尚一點,想要成為一個真正的好人,我們能做的事情非常有限,但如果要比拼誰更‘惡’一些,我們能做的卻非常多。
長夜漫漫,整晚上她的腦子里都是亂哄哄的,充斥著很多聲音和影像。她想起了和陸中豪剛結婚的時候,有一次她夜里發燒,陸中豪忙前忙后地照顧她,給她喂熱水,用毛巾給她擦身體,陪著她,把臉貼在她的頭上感受溫度,用手輕撫著她的頭……當時的細致入微,不是裝出來的吧,他對她,是有過真愛的吧……
而她對他,實實在在是有過愛的,是深愛。但是這份愛隨著日久天長的消磨,已經彌散殆盡了。而那些對她的傷害,在她的心里已變成最深的恨意,這些恨意又變作一把把利刃,向他射去。可是她心里的這些利刃,何嘗對自己不是一種折磨,一種傷害。仇恨是把雙刃劍,一點兒都沒錯,傷人傷己。
只有放過那些傷害,才是放過自己,才能真正得解脫。她知道自己現在在害怕什么,她害怕陸中豪真的會死去,一旦他死了,此生此世,她內心將永無安寧。
她跪了下來,平生第一次希望這世上有神靈,這神靈肯原諒她,庇護她,給她一個悔過的機會,讓這一團亂麻似的境況有個好的出口,讓她有勇氣邁向新的生活中去。她流著淚,閉眼祈求著,直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