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絲綢之路沿線新發現的漢唐時期法律文書研究
- 鄭顯文主編
- 3919字
- 2022-08-02 14:12:29
二、“笞”何以入刑
如上所述,“笞”作為刑罰出現,目前所見,最早是在睡虎地秦簡當中。在睡虎地秦簡的《秦律十八種》《秦律雜抄》《法律答問》等諸篇當中,有數條關于笞刑的記載。[14]睡虎地秦簡“應是商鞅變法后至秦始皇執政時逐步制定和執行的”[15],若此結論可信,則根據目前所見,笞刑在戰國時期的秦國已經出現。那么,為何在戰國時期的秦國,笞會成為一種刑罰呢?這將是本節著力探討的問題。
(一)律令制之前的法秩序:“三刑”
眾所周知,秦漢時期的社會為律令社會。在律令社會之中,法律秩序基本均由一套律令系統維持,而律令制度出現于以秦國為代表的戰國時期。那么,在律令制度出現之前,東周時期法律秩序的實態又是怎么樣的呢?
《國語·魯語上》錄有臧文仲之言,可以為我們提供一些線索。
臧文仲言于僖公曰:“夫衛君紿無罪矣。刑五而已,無有隱者,隱乃諱也。大刑用甲兵,其次用斧鉞,中刑用刀鋸,其次用鉆笮,薄刑用鞭撲,以威民也。故大者陳之原野,小者致之市朝,五刑三次,是無隱也。”
可以看到,按照臧文仲所言,法律秩序由“大刑”“中刑”“薄刑”構成,我們暫時稱其為“三刑”。而“笞”在其中屬于薄刑(即所謂的“鞭撲”)。[16]
關于“笞”與“鞭撲”之間的關系,“笞”字的本義只是擊打而已,我們今天之所以將其認為是用竹板拷打,是受到了漢代以降對其理解的影響。“笞”在早期實行時所使用之工具,或即鞭一類的東西。換言之,早期的“笞”與“鞭”或許并無差別。[17]
由上可見,律令社會之前的東周法律秩序,或即此“三刑”。僅看此條記載的話,似乎“三刑”在當時人觀念中均為刑罰。但是,結合同時期的其他記載,我們會有不同的發現。《呂氏春秋·蕩兵》有云:
家無怒笞,則豎子嬰兒之有過也立見;國無刑罰,則百姓之悟相侵也立見;天下無誅伐,則諸侯之相暴也立見。故怒笞不可偃于家,刑罰不可偃于國,誅伐不可偃于天下,有巧有拙而已矣。故古之圣王有義兵而無有偃兵。
《呂氏春秋》此處所載,同樣將法律秩序分為三部分,即“家”“國”“天下”,而其所對應的處罰方式分別為“笞”“刑罰”“誅伐”。這三部分和臧仲子所言的“三刑”可以一一對應。所謂的“天下”與“誅伐”,可對應“大刑”與“甲兵”“斧鉞”;所謂的“國”與“刑罰”,可對應“中刑”與“刀鋸”“鉆笮”;所謂的“家”與“笞”,可以對應“薄刑”與“鞭撲”。
可以看到,“大刑”與“薄刑”的處罰方式(“甲兵”“斧鉞”“鞭撲”)均與《呂氏春秋》部分對應的處罰方式(“誅伐”“笞”)保持一致,只有“中刑”部分,臧仲子所言為“刀鋸”“鉆笮”,而呂氏春秋則直言“刑罰”。
由此,我們可以推測,在當時人的觀念當中,所謂的“三刑”并非均是刑罰,而是屬于廣義上的“刑”。[18]而在此“三刑”當中,只有“中刑”被認為是狹義上的“刑”,也即《呂氏春秋》所言的“刑罰”。而《呂氏春秋》所言之“刑罰”與“國”相對應,這正符合刑罰是基于國家強制力產生的這一重要前提。
與《呂氏春秋》相似的記載,亦見于《史記·律書》,“筆教笞不可廢于家,刑罰不可捐于國,誅伐不可偃于天下”,可為旁證。
基于以上分析,可以看到,“薄刑”的“鞭撲”(《呂氏春秋》為“笞”)在律令社會以前人們的觀念當中,并不屬于刑罰,而是主要用于維持家內秩序的存在。也就是說,在律令體系產生之前,“笞”很可能仍未成為刑罰。
(二)“三刑”合一:律令制度對舊秩序的整合
如上所述,律令體系產生之前的“笞”屬于“三刑”中的“薄刑”,仍非本文定義之刑罰,其發展為刑罰或要到律令社會形成之后。那么,在律令社會的形成過程當中,“笞”是怎么樣發展為“笞刑”的呢?這應該與律令社會對原有的法律秩序進行統一和整合有關。
在律令社會當中,律令體系應該是唯一的法律秩序。而正如上文所言,在律令制度形成之前,東周的法律秩序或由三套系統(“三刑”)組成,并無統一的法律秩序。而且《國語·魯語》中所謂的“三刑”,也可能只是將春秋時期各種“刑”納入同一體系的嘗試而已,[19]實際情況也許更加復雜。
故而,律令制度的形成過程,實際上便是對舊有的多元法秩序進行重新整合,并在整合之后形成新的唯一的法秩序。在這一過程之中,一些舊有法秩序中的制度會被析分出來,不再屬于法秩序之內。例如,“大刑”中的“甲兵”,其本質是戰爭行為,并不具有長期性與普遍性,故而對于他國之討伐并未被融入律令體系之中,而是被析分于法秩序之外單獨存在。而另一些制度則會被律令系統吸收并且整合,最終成為律令體系中的一環。
“笞”便是被律令體系吸收并重新整合的一員,通過整合,“笞”進入了律令中的刑罰體型,從而成為“笞刑”。之所以會如此,與“笞”在舊有法律秩序當中的適用范圍密切相關。“笞”在舊有的秩序當中屬于“薄刑”,也即是說,其適用于較輕的過錯,“是一種懲戒性的制裁手段”。[20]而比較輕的過錯,無論是在怎樣的社會結構當中,均是長期且大量的存在的,故而律令體系作為唯一的法秩序,需要一種與此相對應的刑罰。正是因為如此,舊秩序中用以處罰較輕過錯的“笞”被律令體系吸收并整合,成為律令制度刑罰體系中的一員。
這一點可以在出土文獻中得到驗證,秦漢之笞刑所對應之行為,均是性質并不非常嚴重的過錯,如耕牛變瘦、[21]公家器物損毀[22]等等。《岳麓書院藏秦簡(四)》當中,還有更為直觀的記載:
城旦舂亡而得,黥,復為城旦舂;不得,命之,自出殹(也),笞百。[23]
可以看到,在本條律文當中,城旦舂逃亡后被捕獲,本來需要處以黥,但如果是自出的話,則只需要笞一百便可,而不用受黥。
相似性質的條文亦見于《二年律令·具律》簡120,“鬼薪白粲有耐罪到完城旦舂罪,黥以為城旦舂;其有贖罪以下,笞百”[24],即鬼薪、白粲犯罪之時,贖罪以下的輕罪只會被笞百,而較重之罪則會黥以為城旦舂。
以上這些例證可以很直觀地說明,笞刑所適用的情況多是本身便不嚴重的過錯,或是通過某些行為而得到減輕的過錯。這也正是“笞”被律令體系吸收為“笞刑”的原因所在。
(三)律令系統之外的非刑之“笞”
明確了“笞”的入刑是因為新的法秩序(律令系統)對舊的法秩序(所謂“三刑”)進行整合與統一的結果之后,仍有一個問題值得我們思考,即為何在“笞”在被整合成“笞刑”之后,仍有并非刑罰的“笞”存在呢?
根據本文第一部分的分析,在進入律令社會之后,非刑之“笞”主要有家內之“笞”、刑訊之“笞”與一部分上層對下層之“笞”三種。其中,非刑的上層對下層之“笞”屬于個人行為,具有偶然性,并非長期、穩定的存在,故而無須討論。
1.家內之“笞”
家內之“笞”因為并不是基于國家強制力的處罰,故而并非刑罰。這種“笞”如上文分析的那樣,在律令系統產生之前便已存在,而且在律令系統產生之后并非消失,而是仍然存在于現實之中。
之所以會如此,主要原因在于家庭和家長制的存在,只要以家庭(無論大小)為基礎的家長制仍然存在,家內出于家長的處罰便不會消失。家長制在宗族社會當中處于非常重要的地位,家長在宗族中擁有很大的權力,此點無須贅言。宗族社會解體之后,在律令社會之中,社會的基本單位變成了規模遠遠小于宗族的小家庭。[25]然而,在這些所謂“編戶齊民”的小家庭當中,家長制的傳統觀念并未消失,家長仍然在小家庭當中擁有一定的權力。這在出土文獻當中也可以看到一些端倪。《睡虎地秦簡·法律答問》簡104至簡105有如下記載:
“子告父母,臣妾告主,非公室告,勿聽。”何謂“非公室告”?主擅殺、刑、髡其子、臣妾,是謂“非公室告”,勿聽。而行告,告者罪。告【者】罪已行,它人有(又)襲其告之,亦不當聽。
此條的大意是說,“子告父母,臣妾告主,非公室告,勿聽”這條律文當中,“非公室告”是指家主擅自殺死、刑傷、髡剃其子或奴婢。[26]這種家主在家內的所謂犯罪,即使被告發也不會被處罰(“勿聽”),不僅如此,告者還有罪。
由此可見,在律令社會下的秦代,在小家庭當中,家長仍然擁有一定的權力,可以對家庭成員進行懲罰。正是因為如此,家內之“笞”作為一種家內的處罰方式,得以在律令社會之中繼續以非刑罰的方式存在。
2.刑訊之“笞”
刑訊之“笞”,其目的主要是偵查案件,而并不是懲罰他人,故而也并非刑罰。其在律令時代仍然存在的理由其實非常簡單,即刑訊本身在律令時代仍然是獄訟環節中的關鍵一環,正因為如此,刑訊之“笞”自然也不會消失。實際上,刑訊之“笞”不僅并未消失,而且還融入了律令體系之中,成為律令社會當中統一法秩序的一部分。例如,《睡虎地秦簡·封診式》簡1便記錄了對使用刑訊之“笞”的限制。
治獄,能以書從跡其言,毋治(笞)諒(掠)而得人請(情)為上;治(笞)諒(掠)為下;有恐為敗。[27]
可以看到,此處主張在治獄的過程當中,最好不使用刑訊,實際上是通過律令規范刑訊之“笞”的使用。《睡虎地秦簡·封診式》簡2至簡5也記錄了當時刑訊的有關規定,“其律當治(笞)諒(掠)者,乃治(笞)諒(掠)。治(笞)諒(掠)之必書曰:爰書:以某數更言,毋(無)解辭,笞訊某”。[28]即,只有在律令規定可以以“笞”刑訊之時,方可刑訊,而且刑訊之時必須留有書面記錄。從“其律當治(笞)諒(掠)者”可以看出,當時的律令對于刑訊之“笞”的使用應有更為具體的規定。
綜上,“笞”在律令系統產生之前,屬于多元法秩序(“三刑”)中的一員,作為所謂“薄刑”,用以處罰較輕的過錯,但其本身仍然不是基于國家強制力的長期、穩定的刑罰。其進入刑罰系統,成為基于國家強制力的刑罰,是因為律令系統作為新的、唯一的法秩序,對舊有的多元法秩序進行了統一與整合。作為處罰較輕過錯的手段之一,“笞”也被整合進了律令系統,從而成為刑罰之一。在律令社會中,與“笞刑”并存的非刑之“笞”,家內之“笞”因為律令系統仍然承認家長權而繼續存在,而刑訊之“笞”則作為訊問手段被整合入了律令系統,故而繼續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