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絲綢之路沿線新發現的漢唐時期法律文書研究
- 鄭顯文主編
- 3333字
- 2022-08-02 14:12:28
一、非刑之“笞”與“笞刑”
為了厘清東周秦漢時期“笞刑”的種種問題,首先,我們需要清楚地了解這一時期“笞”的各種樣態。根據現有材料,我們主要可以看到以下幾種“笞”。
(一)家內之“笞”
東周時期,在家族內部,家長可以對子女或妻妾通過“笞”的方式施以處罰?!稇饑摺ぱ嗖摺匪d蘇秦說燕王之事便反映了這一點:
燕王曰:“夫忠信,又何罪之有也?”對曰:“足下不知也。臣鄰家有遠為吏者,其妻私人。其夫且歸,其私之者憂之。其犧曰:‘公勿憂也,吾已為藥酒以待之矣。’后二日,夫至。妻使妾奉卮酒進之,妾知其藥酒也,進之則殺主父,言之則逐主母,乃陽僵棄酒。主父大怒而笞之。故妾一僵而其酒,上以活主父,下以存主母也。忠至如此,然不免于笞,此以忠信得罪者也。臣之事,適不幸而有類妾之棄酒也……”[3]
在該記載當中,蘇秦為了說服燕王相信自己而講了一個故事。在這一故事當中,家長(即“主父”)在處罰妾時所使用的手段便是“笞”?!俄n非子·六反》亦有云“故母厚愛處,子多敗,推愛也;父薄愛教笞,子多善,用嚴也”,即家長可以通過“笞”來處罰子女。這種家內之“笞”,在當時人的觀念中被視為理所應當,《呂氏春秋·蕩兵》云“怒笞不可偃于家,刑罰不可偃于國,誅伐不可偃于天下”便以“笞”為家內的處罰方式。
至秦漢時期,這種家內之“笞”仍然廣為存在,如《史記·曹相國世家》所載曹參與其子窋之事。
參子窋為中大夫。惠帝怪相國不治事,以為“豈少朕與”?乃謂窋曰:“若歸,試私從容問而父曰:‘高帝新棄群臣,帝富于春秋,君為相,日飲,無所請事,何以憂天下乎?’然無言吾告若也。”窋既洗沐歸,窋侍,自從其所諫參。參怒,而笞窋二百,曰:“趣入侍,天下事非若所當言也?!?/p>
曹參因為其子曹窋詢問自己為何作為丞相卻“無所請事”而大怒,并對其子處以“笞二百”的處罰。又如《漢書》所載田千秋為戾太子上書訟冤之事,其辭云“子弄父兵,罪當笞;天子之子過誤殺人,當何罪哉!臣嘗夢見一白頭翁教臣言”[4],正反映了漢朝之時,笞為家內處罰方式的觀念。
這種觀念在古文字字形當中亦可找到旁證,“父”字之古文字作“”,許慎《說文解字》云“父,矩也,家長率教者,從又舉杖”,即父字字形是手舉著杖,就像家長用來教育家族內其他人一樣。
家內之“笞”并非基于國家強制力的懲罰方式,故而其并非刑罰。
(二)刑訊之“笞”
東周秦漢時期,“笞”還有一種重要的存在樣態,便是在對訴訟相關人員進行訊問之時,以“笞”的方式加以刑訊?!段究澴印⒗怼吩啤绑兹酥常迫酥{,束人之指,而訊囚之情,雖國士有不勝其酷,而自誣矣”,便記載了包括“笞”在內的數種刑訊方式。
這種以“笞”刑訊的方式,在秦漢時期多被稱為“笞掠”或“掠笞”,常見于文獻當中,如《史記·樊酈滕灌列傳》所載夏侯嬰之事。
高祖戲而傷嬰,人有告高祖。高祖時為亭長,重坐傷人,告故不傷嬰,嬰證之。后獄覆,嬰坐高祖系歲馀,掠笞數百,終以是脫高祖。
夏侯嬰因為劉邦的原因,被關押一年有余,并被“掠笞數百”,即被刑訊?!妒酚洝た崂袅袀鳌芬噍d杜周為廷尉時之事,云“會獄,吏因責如章告劾,不服,以笞掠定之”,即杜周對于不服罪狀者,以笞掠的方式來刑訊,以使其招認。
刑訊之“笞”亦見于出土文獻之中。《睡虎地秦簡·封診式》簡1有如下記載:
治獄,能以書從跡其言,毋治(笞)諒(掠)而得人請(情)為上;治(笞)諒(掠)為下;有恐為敗。[5]
此處的“笞掠”便是刑訊拷打之意。岳麓秦簡亦有有關記載,《岳麓書院藏秦簡(三)》簡194至簡195云“弗治(笞)諒(掠),田、市仁(認)奸”。[6]
對于刑訊之“笞”的使用條件,依據出土文獻可知,秦時已有比較完善的規定?!端⒌厍睾啞し庠\式》簡2至簡5便記錄了當時詢問的有關規定,其中有言“其律當治(笞)諒(掠)者,乃治(笞)諒(掠)。治(笞)諒(掠)之必書曰:爰書:以某數更言,毋(無)解辭,笞訊某”。[7]即,只有在律令規定可以以“笞”刑訊之時,方可刑訊,而且刑訊之時必須留有書面記錄。
刑訊之“笞”雖與獄訟有關,但其是在定罪之前所使用的手段,其目的主要是為了偵查案件,而并不是懲罰他人,故而也并非刑罰。
(三)上層對下層之“笞”
除以上的家內之“笞”與刑訊之“笞”以外,另外還有一些關于“笞”的記載散見于各處。對于這些有關“笞”的記載,在起因、內容等方面均有很大的差異。他們唯一的共同點,便是在記載當中,均是上層對下層通過“笞”來加以處罰,故而本文暫以此命名此類之“笞”。
1.春秋戰國時期上層對下層之“笞”
春秋時例,可見《左傳·襄公十七年》所載:
宋皇國父為大宰,為平公筑臺,妨于農功。子罕請俟農功之畢,公弗許。筑者謳曰:“澤門之皙,實興我役,邑中之黔,實慰我心。”子罕聞之,親執撲,以行筑者,而抶其不勉者。
執撲而抶,即是笞打。杜預注“撲,杖也”,《說文解字》云“抶,笞擊也”。在這里,身為貴族的子罕親自以“笞”處罰筑臺之人,是春秋時期上層可對下層使用“笞”處罰之實證。
戰國時期,這種上層對下層之“笞”仍然存在,如《史記·范雎蔡澤列傳》記載范雎之事:
須賈為魏昭王使于齊,范雎從。留數月,未得報。齊襄王聞睢辯口,乃使人賜睢金十斤及牛酒,睢辭謝不敢受。須賈知之,大怒,以為睢持魏國陰事告齊,故得此饋,令睢受其牛酒,還其金。既歸,心怒睢,以告魏相。魏相,魏之諸公子,曰魏齊。魏齊大怒,使舍人笞擊睢,折脅摺齒。
范雎因被魏相懷疑向齊國泄露“魏國陰事”,所以被魏相以“笞擊”的方式懲罰。
可以看到,上舉的幾例當中,上層對下層之“笞”似乎帶有極大的個人性與隨意性,子罕可以因筑者謳歌而對其笞打[8]、范雎因為被魏相懷疑便被其舍人笞擊,[9]在這種情況之下,很難說“笞”已經是基于國家強制力的刑罰,而更像是上層出于一時考慮的個人行為。
但是,通過睡虎地秦簡,我們可以知道笞刑在戰國時期的秦國已經出現。[10]其中有出現“笞十”“笞五十”等記載。[11]而且這些關于“笞刑”的記載,均屬于上層對下層之笞(刑罰基于國家強制力,自然均為上對下之罰)。故而,在戰國時期,上層對下層之“笞”似乎產生了分化。一部分上層對下層之“笞”被納入了刑罰體系。
2.秦漢時期上層對下層之“笞”
至秦漢時期,就目前所見材料而言,這種上層對下層之“笞”與戰國時期的狀態類似,即一部分上層對下層之“笞”被納入了刑罰體系;另一部分則未納入刑罰體系,而是作為上層官吏治民的手段之一繼續存在。
漢初的《二年律令》當中,存在不少與笞刑相關的條文。例如,簡273云:“郵人行書,一日一夜行二百里。行不中程半日,笞五十;過半日至盈一日,笞百;過一日,罰金二兩?!?a id="w12">[12]這條律文規定了官方的郵人未按照規定的速度行進時會遭到的刑罰,其中包括笞刑?!抖曷闪睢樊斨?,出現笞刑的情況還有很多,[13]可見此時之“笞”已是刑罰體系中較為穩定的一環。
傳世文獻中,同樣有所反映?!妒酚洝埗愨帕袀鳌份d張耳、陳馀二人事云“里吏嘗有過笞陳馀,陳馀欲起,張耳躡之,使受笞”。此時二人的狀態是“為里監門以自食”,所以此處是上層之“里吏”因為陳馀“有過”而欲對其以笞刑的方式施以處罰。
與此同時,未進入刑罰體系的上層對下層之“笞”在這一時期似乎同樣存在,這種行為應該屬于個人行為?!妒酚洝り惿媸兰摇酚涊d了吳廣起兵之時的情況:
吳廣素愛人,士卒多為用者。將尉醉,廣故數言欲亡,忿恚尉,令辱之,以激怒其眾。尉果笞廣。尉劍挺,廣起,奪而殺尉。陳勝佐之,并殺兩尉。
吳廣為了得到士卒的支持起兵,故而在將尉醉酒之時,有意激怒將尉,將尉被激怒以后,用“笞”的方式處罰了吳廣。在這里,將尉處罰吳廣是在醉酒之時,且情緒上非常憤怒,很難想象在這種情況下的“笞”仍是基于律令規定的刑罰。而且之后將尉“劍挺”,應該是因為一時沖動,想殺死吳廣,這一行為應該與之前的“笞”性質一樣,很可能并非基于律令規定的刑罰,而只是將尉基于情緒的個人行為而已。
可以看到,上層對下層之“笞”在秦漢時期逐步進入了刑罰體系,與此同時,作為個人行為而并非刑罰的上層對下層之“笞”在這一時期仍然存在。
綜上所述,“笞”在東周秦漢時期,大略以三種形式出現,分別是家內之“笞”、刑訊之“笞”與上層對下層之“笞”。在這三種形式當中,家內之“笞”與刑訊之“笞”并非刑罰,而上層對下層之“笞”則大約在戰國時期部分進入刑罰體系,成為“笞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