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單一正犯體系與共犯從屬性
單一正犯概念的首倡者是李斯特。李斯特認為,德國刑法關于正犯和共犯的規(guī)定無論是方法論還是具體結論都值得懷疑,而且混亂不堪,進而出于刑事政策的考慮提出了共同犯罪理想體系的問題。他指出,共同犯罪的參與用一個簡單的命題即可以說明,“對產生的后果設定了某種條件的人要對該后果答責”,至于刑法典中使用的一些邏輯性、概念性的東西本無必要。[13]這形成了單一正犯體系的雛形。后來,這一見解被進行了系統(tǒng)的整理,從而使得單一正犯體系呈現(xiàn)出鮮明的理論特點:第一,通過對產生的結果設定條件而參與了結果惹起的人,就是惹起了結果的人;第二,惹起結果的所有條件都具有同等價值,在參與了結果惹起的各人之間不存在概念性區(qū)別;第三,其不同的刑罰僅僅在同一法定刑內部才具有正當性。[14]
(一)單一正犯體系在我國的發(fā)展趨勢
隨著單一正犯體系的發(fā)展,其內部出現(xiàn)了不同的分支,主要包括形式的單一正犯體系和機能的單一正犯體系,發(fā)展勢頭也越發(fā)強勁,在我國亦不例外。
1.形式的單一正犯體系受到權威學者的極力支持
形式的單一正犯體系具有如下特點:所有對構成要件結果設定原因關系的參與人,都是不法價值等同的正犯,因而,即便對參與類型在構成要件層面作出形式的劃分都是沒有必要的,只需要根據各個參與者自身的犯罪構成情況定罪,并根據其參與的性質和程度量刑即可。[15]據此,刑法學界或立法上所使用的間接正犯、教唆犯以及幫助犯這些概念,已經背離了形式的單一正犯體系的基本原理,并妨礙其實施。正因為如此,形式的單一正犯體系又被稱為“單一類型體系”。[16]意大利刑法典和巴西刑法典是采取形式的單一正犯體系的典型代表。[17]
在我國,劉明祥教授近年來一直力挺形式的單一正犯體系。他立足于這種原始的形式的單一正犯體系,對單一制的優(yōu)越性進行了較為充分的論證,主要集中于以下幾點:其一,單一正犯體系克服了采取區(qū)分制難以區(qū)分正犯和共犯的弊病;其二,單一正犯體系對各參與人按照單獨犯罪的認定路徑來定罪,定罪更加科學;其三,單一正犯體系根據各參與者在引起法益侵害后果的過程中所起的事實作用來處罰,處罰更為合理;其四,形式的單一正犯體系不考慮參與類型,也避免了劃分參與類型所導致的無法合理區(qū)分各自界限的問題,操作更為簡便。[18]針對單一正犯體系受到的批評,劉明祥教授也作出了比較有力的回應:其一,各罪的構成要件本來就不應當限于直接實施犯罪的行為,所以采取單一正犯體系不存在破壞各罪構成要件的明確性之說;其二,基于處罰必要性的限制,單一正犯體系亦不會導致處罰范圍的擴大化;其三,通過運用犯罪未遂、犯罪既遂自身的判定標準,單一正犯體系完全能夠合理地解決各參與人的未遂、既遂問題。[19]
即便如此,形式的單一正犯體系仍然受到學界的詬病。如奧地利學者奇納甫菲爾雖然支持單一正犯體系,但他認為形式的單一正犯體系對共同犯罪的參與類型不作出任何劃分,只寄托于量刑上的刑罰個別化,會導致不合理的風險。一方面,不同的參與類型在能否直接侵害法益這點上確實存在現(xiàn)實的差異,如果不據此作出劃分,只根據各參與者的因果關系認定其是否成立犯罪以及成立何種犯罪形態(tài),始終存在會過度填補區(qū)分制下的處罰空隙,以及擴大犯罪未遂成立范圍的風險;另一方面,形式的單一正犯體系等于將共同犯罪僅僅作為量刑問題來解決,這從根本上破壞了構成要件的保障效果以及歷來的故意犯的解釋方法。因此,有必要基于法治國家的要求對形式的單一正犯體系進行修正,由此出現(xiàn)了機能的單一正犯體系。[20]
2.機能的單一正犯體系獲得越來越多學者的認同
與形式的單一正犯體系相同,機能的單一正犯體系也放棄了對參與類型進行價值上的級別劃分,即同樣認為各參與類型在價值上、本質上、責任上是等同的正犯類型。與形式的單一正犯體系不同的是,機能的單一正犯體系維持了參與類型之間的形式差異,即承認教唆行為、幫助行為和實行行為在存在論上是不同的行為形式,其中,使用與法定構成要件的記述相應的方法充足了構成要件的是實行行為,使用其他方法參與構成要件實現(xiàn)的則是誘發(fā)行為和援助行為,又因為它們都屬于正犯類型,所以前者被稱為直接正犯,后者則被稱為誘發(fā)正犯和援助正犯。[21]機能的單一正犯體系被認為通過維持實行行為這個概念,確保了法治國家的明確性,避免了處罰范圍擴大化的風險,比形式的單一正犯體系更為優(yōu)越,因而獲得了諸多權威學者的認同。[22]奧地利刑法典、挪威刑法典、丹麥刑法典、阿根廷刑法典以及美國模范刑法典等,都采用了機能的單一正犯體系。[23]
我國學者江溯明確支持機能的單一正犯體系,[24]閻二鵬教授通過認可擴張正犯概念,也表現(xiàn)出對這種單一正犯體系的認同。[25]這些學者敏銳地指出了區(qū)分制犯罪參與體系存在的一些弊病,進而論證了單一正犯體系的合理之處,主要集中于以下幾點。其一,由奇納甫菲爾提出的“共動關系的二重性”,為單一正犯體系提供了堅實的理論基礎。根據“共動關系的二重性”,共同犯罪由構成要件的范圍問題和量刑問題兩部分組成,前者解決從多種多樣的共動者中使誰可罰的問題;后者則根據各參與者的不法和責任解決量刑上刑罰個別化的問題。[26]而區(qū)分制犯罪參與體系的核心焦點只在于正犯,因而,區(qū)分制實際上只是確認正犯的理論,卻欠缺確認共犯形成的基礎理論。[27]其二,擴張正犯概念為單一正犯體系提供了更合理的理論前提。擴張正犯概念將包括共同犯罪、單獨犯罪在內的所有犯罪主體之可罰性都定位于“法益侵害”,而非所謂“刑罰擴張事由”,真正契合犯罪的本質和刑法的目的。[28]其三,單一正犯體系通過否定共犯從屬性,主張各參與者的刑事責任必須從其本身的不法和罪責中尋找,從而在共同犯罪中貫徹了個人責任原則。[29]針對單一正犯體系受到的批判,上述學者也作出了有力的回應。其一,單一正犯體系同樣以犯罪行為為根本,并非行為人刑法。其二,由于機能的單一正犯體系在構成要件層面區(qū)分參與類型,所以,能夠保障法治國的明確性。而且,即便單一正犯體系在量刑問題上賦予了司法者更多的裁量空間,但這本來就屬于司法裁量自由的范疇,不違反罪刑法定原則。其三,功能的單一正犯體系通過對行為類型進行形式上的劃分,亦能夠對處罰范圍作出有的地限制。而且,是否處罰各參與行為的未遂、預備甚至共謀行為,實際上取決于各國刑事政策的需要,不存在必然擴大處罰范圍之說,反而可以避免處罰漏洞。其四,單一正犯體系不僅不會導致量刑的粗糙化,反而可以克服區(qū)分制所形成的量刑束縛。其五,親手犯、身份犯并非采取單一正犯體系的障礙,因為無論采取何種犯罪參與體系,處罰親手犯、身份犯的參與行為,都源自于刑法的明文規(guī)定。[30]
(二)單一正犯體系與共犯從屬性不存在必然矛盾
一般認為,區(qū)分制犯罪參與體系才存在共犯從屬性問題,單一正犯體系則傾向于否定共犯從屬性。[31]但筆者認為,單一正犯體系與共犯從屬性問題不存在必然矛盾,單一正犯體系只是否定參與人的違法從屬性和責任從屬性,但單一制內部仍然存在參與人的實行從屬性問題。
1.單一制只否定參與人的違法從屬性和責任從屬性
筆者認為,單一制僅僅否定了共犯的限制從屬性和嚴格從屬性,并沒有否定共犯的實行從屬性。共犯從屬性由實行從屬性和要素從屬性構成。實行從屬性解決教唆犯、幫助犯構成犯罪未遂,是否以正犯著手實行犯罪為必要這樣的事實性問題。其中,予以肯定的是實行從屬性說,予以否定的是共犯獨立性說。而要素從屬性則是在肯定共犯具有實行從屬性的基礎上,解決共犯是否應當從屬于正犯的違法性和有責性這樣的價值性問題。其中,主張共犯從屬于正犯違法性,但并不從屬于正犯有責性的見解,被稱為限制從屬性說;認為共犯既從屬于正犯的違法性又從屬于正犯有責性的觀點,被稱為嚴格從屬性說。而單一正犯體系的主旨在于,所有共同犯罪的參與人都是價值上、本質上、責任上等同的正犯類型,不存在價值上的級別劃分。[32]因此,各參與人只對其固有的不法、固有的責任進行答責,與其他參與人的不法和責任無涉。[33]可見,單一正犯只是主張共同犯罪的參與人之間不存在違法性和有責性這種價值性問題的從屬,但對于教唆犯、幫助犯構成犯罪未遂是否從屬于實行犯的實行行為這樣的事實性問題,單一正犯體系并未予以否定。正因如此,雖然單一制的支持者總是反對共犯從屬性,認為共犯從屬性理論違背個人責任原則,但事實上,他們批判的僅僅是共犯的違法從屬性和責任從屬性,而非共犯的實行從屬性。[34]
2.單一制同樣存在參與人的實行從屬性問題
多數(shù)主張單一制的學者對“實行從屬性”存在誤解。如學者江溯認為,實行從屬性是指,共犯的成立以正犯現(xiàn)實地實施實行行為為必要,即為了共犯成立犯罪,至少需要正犯已經著手實行犯罪;正犯未著手實行犯罪的,教唆行為和幫助行為就無從依附,其犯罪性和可罰性也就不能成立。而單一正犯體系則不存在此種實行從屬性問題,因為根據單一正犯體系,對各參與人是否處罰,是根據其自身的情況來考慮,所以,即便直接實施者尚未著手實行犯罪,但如果其他參與人確實具有處罰的必要,仍然可能成立犯罪。[35]筆者認為,這種認為單一正犯體系不存在實行從屬性的觀點,源自于對實行從屬性的誤解。所謂實行從屬性是指,由于教唆行為、幫助行為不同于未遂犯中的實行行為,只有后者才能造成侵害法益的現(xiàn)實危險,所以教唆犯、幫助犯構成犯罪未遂,應當以正犯著手實行犯罪為必要。可見,實行從屬性的主旨在于共犯構成未遂犯以正犯著手為必要,而非共犯成立犯罪以正犯著手為必要。也即,根據實行從屬性說,在正犯尚未著手實行犯罪的情況下,只是不能將教唆者、幫助者認定為犯罪未遂,但仍然存在將這種教唆未遂、幫助未遂行為認定為犯罪預備的空間,這主要取決于各國對犯罪預備的立法狀況及刑事政策,與實行從屬性說并不抵觸。因此,立足于區(qū)分制主張共犯的實行從屬性,并不意味著一定不處罰參與未遂行為,而立足于單一正犯體系處罰參與未遂行為,也并不意味著否定參與人的實行從屬性,問題的關鍵在于將參與未遂行為認定為何種犯罪形態(tài)——犯罪預備還是犯罪未遂。[36]
事實上,單一正犯體系內部同樣存在實行從屬性問題。在澄清了實行從屬性真實含義的基礎上,有必要指出,單一正犯體系內部就參與人的實行從屬性也存在分歧。一方面,仍舊有學者立足于單一正犯體系否定共犯的實行從屬性。如奇納甫菲爾認為,在單一正犯體系中,各參與者只對其固有的未遂、固有的既遂進行答責,而與其他參與者是否實行了可以作為未遂或既遂評價的行為無關。例如,甲勸乙射殺丙,乙同意,但在實施該行為前又改變了想法,放棄了射殺丙的計劃。根據單一正犯體系,能夠將甲的教唆作為其固有的實行行為的著手,因而,即便乙并未著手實行犯罪,仍然能夠將甲認定為殺人罪的未遂而使其受到處罰。[37]這種見解確實否定了參與人的實行從屬性。但另一方面,越來越多支持單一正犯體系的學者,開始借助犯罪未遂的認定標準肯定教唆犯、幫助犯的實行從屬性。如高橋則夫雖然支持功能的單一正犯體系,但他同時認為,誘發(fā)正犯、援助正犯與直接正犯不同,他們對法益侵害的危險性只是間接的,換言之,雖然承認教唆行為、幫助行為是正犯行為,但他們畢竟不是實行行為,[38]而只有實行行為才可能導致值得作為未遂犯處罰的危險。因此,即便采用單一正犯體系,在直接正犯尚未著手實行犯罪的情況下,基于未遂犯認定標準的限制,同樣不能將誘發(fā)正犯、援助正犯認定為犯罪未遂。[39]在上述案例中,甲教唆殺人的行為并不同于殺人罪的實行行為,因而,在乙已經放棄了殺害丙計劃的情況下,由于不存在導致丙死亡的具體危險,也就不能將甲認定為殺人罪的犯罪未遂。[40]我國支持單一正犯體系的學者也表達了相似的見解。[41]雖然這些學者認為,之所以必須等到實行犯著手才能將教唆犯、幫助犯認定成未遂犯,乃是未遂犯的判斷標準使然,與實行從屬性無涉。[42]但筆者認為,之所以存在實行從屬性的要求,本就是源自于未遂犯認定標準的限制,所以,上述學者的觀點,實際上等于承認了單一正犯體系內部也存在參與人的實行從屬性,只不過不像區(qū)分制那樣稱為共犯對正犯的實行從屬性,而是稱為誘發(fā)正犯、援助正犯對直接正犯的實行從屬性。筆者認為,正因為如此,高橋則夫教授才會斷言,單一正犯體系與從屬性原理未必矛盾。[43]
3.單一制內部承認實行從屬性的觀點與共犯的最小從屬性說之異同
上文提到,單一正犯體系只是否定參與人的違法從屬性和責任從屬性,但單一制仍然存在參與人的實行從屬性問題,并且,目前多數(shù)支持單一制的學者實質上已經肯定了教唆者、幫助者具有實行從屬性,即不等實行者著手,便不能將教唆者、幫助者認定為犯罪未遂。而共犯的最小從屬性說也認為,教唆犯、幫助犯只是在事實上從屬于正犯的實行行為,但并不從屬于正犯的違法性和有責性。[44]這里就存在一個問題,單一制內部承認實行從屬性的觀點與共犯的最小從屬性到底存在哪些異同。
相同之處。近年來,單一正犯體系和區(qū)分制參與體系的兩個動向特別值得關注。一方面,上面提到的單一正犯體系出于限制未遂犯處罰范圍的考慮,開始認可教唆者、幫助者的實行從屬性;另一方面,區(qū)分制參與體系出于個人責任原則的考慮,開始降低共犯對正犯從屬的程度,從開始固守共犯的嚴格從屬性,到轉而一致認可共犯的限制從屬性,再到近年來共犯最小從屬性說的抬頭之勢。[45]從這樣一種發(fā)展脈絡可以看出,單一制和區(qū)分制完全對立的局面正在逐漸轉變,二者破冰的關鍵點就是單一制對實行從屬性的吸納與區(qū)分制下共犯的最小從屬性說,這二者體現(xiàn)出實質上的相通性。其一,都認為教唆犯、幫助犯對實行犯有最低限度的、事實上的從屬,即前者構成犯罪未遂,以后者現(xiàn)實地著手實行犯罪為必要;其二,都基于個人責任原則的考慮,主張教唆犯、幫助犯對實行犯的從屬,僅僅限于上述事實性的從屬,至于違法性和有責性這種價值性問題,則應根據各參與者自身的情況獨立地判斷,不存在從屬之說。
不同之處。即便單一制內部承認實行從屬性的觀點與共犯的最小從屬性說存在上述相同之處,但二者也有本質的差異。其一,單一正犯體系不只是認為共同犯罪的參與人在不法上價值獨立,而且認為各參與人在不法上價值等同,不存在規(guī)范層級的區(qū)別;[46]而區(qū)分制之下共犯的最小從屬性說雖然也認為共犯和正犯在違法性上價值獨立,但并不認為共犯和正犯的不法價值等同。根據共犯的最小從屬性說,盡管共犯不從屬于正犯的違法性,但共犯固有的違法性與正犯固有的違法性相較,仍然是規(guī)范層級較低的參與類型。[47]其二,雖然部分支持單一正犯體系的學者基于未遂犯的認定標準事實上承認了實行從屬性,但單一制內部描述的實行從屬性,只是形式上的教唆行為、幫助行為與實行行為之間的關系;而區(qū)分制之下的實行從屬性,描述的則是共犯和正犯之間的關系。質言之,機能單一制之下的教唆犯、幫助犯和實行犯與區(qū)分制之下的共犯和正犯并不相同,前者只是根據參與類型形式上的不同作出的區(qū)分,而后者或多或少要考慮參與類型之間的實質差異。例如,甲誘使不具有刑事責任能力的精神病人乙實施犯罪。根據功能的單一制,甲的行為在形式上屬于教唆行為,對乙的實行行為具有事實上的從屬。而根據區(qū)分制,甲的行為屬于實質上能夠支配犯罪事實的正犯行為,那么甲對乙的行為是否還存在嚴格意義上的實行從屬,就有松動。所以,區(qū)分制之下共犯對正犯的實行從屬性問題要更精細、更復雜。
(三)單一正犯體系的優(yōu)勢與缺陷
筆者認為,單一正犯體系對共同犯罪的解讀更加實質化,這是其優(yōu)越之處;但單一正犯體系統(tǒng)具有使刑法評價粗糙化的弊端,亦存在缺陷。因此,吸收單一正犯體系的合理之處以修正區(qū)分制參與體系,才是可取的方向。以下對單一正犯體系進行利弊分析。
1.單一制的優(yōu)勢在于成功地在共同犯罪中引入個人責任原則
雖然區(qū)分制的支持者歷來不吝嗇對單一制的批判,但筆者認為,不得不承認,單一正犯體系確實存在合理之處,即其成功地在共同犯罪中引入個人責任原則,從而實現(xiàn)了對共同犯罪和單獨犯罪的一致性解讀。
第一,關于共同犯罪中的個人責任原則。單一正犯體系最初的理論基礎可以歸結為條件說,即“所有為構成要件結果設定條件關系的人,都應當對該結果負責”[48]。但條件說的用語在如今看來并不合適,如高橋則夫教授所言,條件關系已經不是認定因果關系的合適準則,所以,如今大可以用“因果關系”取代“條件說”來說明單一制的體系基礎,[49]即刑法之所以處罰共同犯罪的各參與人,是因為他們通過對構成要件結果設定原因關系而實現(xiàn)了對結果的惹起,因而,都應當就該結果負責。據此,各參與人是否成立犯罪,只由其自身是否應當就構成要件結果進行刑法上的歸責來決定,與其他參與者是否應當就構成要件結果承擔罪責并無關聯(lián)。換言之,共同犯罪的各參與人,都只對其固有的不法和責任進行答責,與其他參與者的不法和責任無涉。[50]而現(xiàn)代刑法所要求的個人責任原則,正是認為個人的可罰性不應當建立在他人的可罰性之基礎上,個人只應當就其行為本身的不法和責任而承擔罪責。[51]因此,單一正犯體系通過主張參與人在不法和有責這種價值問題的判斷上各自獨立,成功地在共同犯罪中引入了個人責任原則。
第二,關于共同犯罪和單獨犯罪的對接。因為單一制特別強調共同犯罪的各參與人只是將他人行為作為自己行為的延長線加以利用,以實現(xiàn)自己的不法和罪責,這就使得單一制對共同犯罪的解讀呈現(xiàn)出與單獨犯罪的一致性。詳言之,正如劉明祥教授所指出的那樣,就單獨犯罪而言,是根據行為主體自身的行為、與法益侵害事實之間的因果關系以及主觀罪過來認定犯罪,那么,在共同犯罪的場合,判斷方式和定罪標準也不應當有所不同。而單一正犯體系正是主張,共同犯罪中的參與人并不是因為他人的罪責才成為刑法處罰的對象,而是通過將他人作為自己利用的工具,就如同利用自然力、動植物一般,從而實現(xiàn)了自己對法益的侵害,才受到刑罰處罰。據此,對共同犯罪中的各參與人是否成立犯罪以及成立何種犯罪,應當根據各參與人自身的情況作出判定,這就實現(xiàn)了共同犯罪與單獨犯罪認定標準的對接。[52]閻二鵬教授也認為,根據以擴張正犯概念為基礎的單一正犯體系,共同犯罪中的行為主體和責任主體是合一的,即共同犯罪中的各參與人之所以受到刑罰處罰,均是因為其行為本身支配了法益侵害的實現(xiàn)、與法益侵害結果之間具有因果關系,這就使得共同犯罪與單獨犯罪之間的隔閡被填補,使二者共同成為“犯罪”的下位概念。[53]
2.單一制的缺陷在于忽視了參與類型的實質差異從而導致評價粗糙化
前面也提到,雖然主張區(qū)分制的學者經常會給單一制羅列多條罪狀,但隨著單一制陣營擲地有聲的回應,不得不承認,其中的很多批評都變得空洞而無力,尤其是刑法立場上的批判,如所謂單一正犯體系是行為人刑法、單一正犯體系違背罪刑法定原則等,更是顯得捉襟見肘。[54]但筆者認為,即便如此,單一正犯體系仍然存在致命性問題。
第一,單一制誤將參與類型在不法上的“價值獨立”等同于“價值相等”,進而忽視了參與類型在規(guī)范層級上的實質差異。筆者認為,雖然單一正犯體系從個人責任原則出發(fā),特別強調共同犯罪的參與人具有獨立的不法,但問題在于,“獨立的不法”并不代表“等價的不法”。換言之,只要承認共同犯罪的參與人在違法性上各自獨立,就完全滿足了刑法上個人責任原則的要求,不可能由個人責任原則得出共同犯罪的參與人在不法上價值相等的結論。而且,即便單一正犯體系是以最初的“條件說”為理論基礎,但筆者認為,所謂條件說也只能說明,導致構成要件結果發(fā)生的各個條件都是價值獨立且必要的,卻不能說明所有條件都能對構成要件結果的發(fā)生起決定性的支配作用,正因為如此,后來的因果關系論才會出現(xiàn)“相當性”“重要性”這些價值級別上的篩選。所以,單一正犯體系主張各參與類型在價值上等價,并沒有充分的理論依據。就區(qū)分制來說,筆者認為,區(qū)分正犯和共犯真正顯著的意義或者說真正的優(yōu)越性,并非所謂共犯的不法取決于正犯的不法,[55]而是在于對共犯和正犯的區(qū)分還原了參與類型在規(guī)范層級上的實質差異。這種實質差異并非指共犯不具有獨立的不法、正犯則具有獨立的不法,而是指雖然所有的參與行為都與構成要件結果具有因果關系,但事實上,有些參與行為并不能支配整個犯罪構成事實的實現(xiàn),有些則能夠支配犯罪構成事實的實現(xiàn)。所以,即便犯罪參與行為均具有獨立的不法,但不具有犯罪構成事實支配能力的參與行為與具有支配能力的參與行為相較,仍然屬于不法上規(guī)范層級較輕的參與類型,前者便只是共犯,后者則成為正犯。[56]而單一正犯體系總是自顧自地說明所有參與行為都是引起構成要件結果的原因,卻忽視了這些參與行為在引起構成要件結果的過程中是否具有決定性的支配能力,進而也就忽視了共同犯罪參與類型在規(guī)范層級上的實質性差異。
第二,由于單一制并未根據參與行為在支配能力上的本質差異作出區(qū)分,導致刑法對共同犯罪的評價粗糙化。
首先,表現(xiàn)為定罪上的粗糙處理。筆者認為,對共同犯罪中各參與人的定罪,不應當只是成立哪一罪名那樣簡單。既然各參與行為在是否具有支配法益侵害事實的能力上存在本質性不同,并且這種不同導致他們在不法上存在價值層級的區(qū)別,那么這種價值評價上的區(qū)別就應當在定罪上有所體現(xiàn),這是刑法精致化的表現(xiàn)。例如,主張單一制的學者經常用一類案例批評區(qū)分制無謂的復雜化,即在甲教唆十二三歲的未成年人乙殺人的場合,區(qū)分制總是在甲到底是構成殺人罪的教唆犯,還是殺人罪的間接正犯上游移不定。而根據單一正犯體系,被教唆的未成年人實際上是否具有支配能力根本無關緊要,因為無論如何都是要將甲認定為故意殺人罪,正如無論甲是教唆正常人殺人還是教唆精神病人殺人,在定罪上都不會有差異一樣。論者認為,這樣一來,單一制就避免了區(qū)分制在劃分間接正犯與共犯、共同正犯與共犯等參與類型上的困惑。[57]但筆者認為,單一制所謂不劃分參與類型所帶來的定罪上的簡便,其實正是單一制過于簡單和粗糙的體現(xiàn)。就上述案例而言,區(qū)分制之所以糾結于被教唆的未成年人、精神病人乙是否具有實際的刑事責任能力,是因為這決定了甲是否具有支配整個法益侵害的現(xiàn)實能力,也即,如果乙不具有責任能力,則能夠認定甲具有法益侵害事實的支配能力,理當屬于不法較重的參與類型;反之,如果乙實際上具有責任能力,則甲就欠缺法益侵害事實的支配能力,理應屬于不法較輕的參與類型。也就是說,區(qū)分制對正犯和共犯的劃分,是為了使二者在定罪層面受到他們自身本應獲得的不同的價值評價,這是刑法在共同犯罪的定罪處理上精細化的表現(xiàn),即使不可避免地會出現(xiàn)區(qū)分困難的情形,但這種刑法精致性的不懈努力仍然值得認同。而單一制在定罪層面對此籠統(tǒng)地不加區(qū)分,反而是一種對參與類型在法益侵害能力上的實質差異視若無睹的鴕鳥心態(tài),在共同犯罪的定罪評價上過于簡單和粗暴。
其次,表現(xiàn)為量刑過程中欠缺參考標準。區(qū)分制的學者經常批評單一制的一點是,如果在定罪階段不根據參與行為在不法內涵上的差異作出劃分,而僅根據行為的參與性質和參與程度來量定刑罰,必然導致量刑過程的粗糙化。[58]柯耀程教授也承認,由于單一制并不在構成要件階段區(qū)分參與形態(tài),在量刑階段,確實存在需要明確罪責判斷之前提的問題。為了解決這一問題,奇納甫菲爾提出了“刑罰裁量完全性考量”的見解,其指出,雖然共同犯罪的參與行為對于犯罪事實之實現(xiàn),各自具有同等范圍之價值,但加工程度在行為人與行為人之間仍有差別,因而,單一制當然也要根據這種不法程度的差異,對行為人進行概念上的區(qū)分,作為量刑時罪責判斷的整體考量依據。[59]柯耀程教授進一步指出,據此,區(qū)分制批評單一制欠缺罪責認定標準,稍顯武斷,單一制在量定刑罰時,仍然是以各參與行為的不法程度為基礎。[60]但筆者認為,上述“刑罰裁量完全性考量”之見解,并沒有解決單一制在量刑時欠缺經驗性考量標準的問題。詳言之,單一制雖然主張在共同犯罪的量刑上仍然是以各參與行為的不法內涵、不法程度為判斷基礎,但如果進一步追問,各參與行為的不法內涵、不法程度又是以哪些要素為參考指標,恐怕單一制的回答還是要根據個案情況進行裁量,這導致單一制的量刑體系隨意性較大,雜亂而不成熟。 [61]
最后,表現(xiàn)為犯罪未遂處罰界限的粗糙化。由于單一制不重視參與行為的差異,同時又主張所有參與行為都只對其固有的未遂、既遂進行答責,所以很容易導致對犯罪未遂的認定擴張化,特別表現(xiàn)為容易將教唆未遂、幫助未遂作為其固有的犯罪未遂進行處罰。如前面提到,奇納甫菲爾所舉的案例就認為,甲教唆乙殺丙,即便后來乙放棄了殺人計劃,也能夠將甲的教唆作為其固有的實行行為的著手,認定為殺人罪的未遂犯。[62]問題是,在被教唆者乙并未著手實施殺人行為的情況下,根本不存在導致他人死亡的現(xiàn)實危險,此時,將教唆者甲認定成犯罪未遂,明顯擴大了未遂犯的處罰范圍。針對該問題,高橋則夫教授從犯罪未遂的認定標準出發(fā),主張應將正犯行為和實行行為分離,即雖然教唆行為、幫助行為也是正犯行為,但其對法益侵害的危險畢竟是間接性的,并不值得作為未遂犯處罰,因而,將誘發(fā)正犯、援助正犯認定為犯罪未遂,仍然有賴于作為直接正犯的實行行為的存在。[63]前文提到,這相當于承認了教唆行為、幫助行為對實行行為具有實行從屬性,似乎可以解決單一制之下教唆行為、幫助行為構成犯罪未遂的界限問題。但事實上,問題并非如此簡單。因為機能的單一制僅僅是根據參與行為在形式上的區(qū)別作出的劃分,而有些形式上的教唆行為、幫助行為實際上具有支配整個犯罪構成事實的能力,這種教唆行為、幫助行為構成犯罪未遂的界限,可能又會有所不同。對此,下文還將展開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