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朝,徐歸寧剛出宮門,準備回去補覺,就見蔣明珠的鑾駕在不遠處。
“楚大人,公主召見楚大人”穿著較好的侍女恭敬道。
徐歸寧微怔,但還是走了過去,拱手一禮道:“見過殿下,不知殿下找下官何事?”
蔣明珠坐在馬車內,微微一笑:“本宮只是想找楚大人說些體己話,不知楚大人可有時間?”
徐歸寧倒是不吃這一套,客套地淡笑道:“殿下,實在抱歉,下官昨夜巡了一夜京城,現如今倒是有些疲倦……”
蔣明珠倒也不意外,聽說先前不少官員或皇子給楚姎送禮,但都被楚姎大張旗鼓地退了回去,如今拒絕她倒是情理之中:“無事,楚大人既然乏了,那邊回去好生歇息罷”
年宴當日,蔣皇帝難得取消了早朝,徐歸寧在結束了一晚的巡邏后才安安心心地補了個覺。
下了一夜的大雪終于停了,暖陽懶懶地照在庭院中,院中的樹上稀稀散散掛著雪,時不時還會落在庭院中。
徐歸寧一覺睡到了晌午,她懶懶地打了個哈欠,照例問了問府中的事宜后,才去處理事務。
入宮赴宴時,天邊的夕陽漸下,徐歸寧只帶了青衣進宮。
宮門聚集了不少馬車,今夜也是特例準許馬車進宮,馬車長長地排著,宮門的侍衛要一個一個核實身份,以防有賊子潛入。
扶顏在車上備了茶水點心,徐歸寧和青衣便吃邊等,悠閑極了。
等了許久,直到茶水點心都有些見底了,才輪到她們,侍衛照例查看一番,才得以進宮。
“待會兒宴上的吃食怕是不用吃了”徐歸寧感慨道。
青衣輕笑道:“姑娘,怕是開席還要許久呢”
徐歸寧彎了彎唇。
下了馬車,便可瞧見宮人提著燈籠為徐歸寧領路。
徐歸寧正準備走進殿內,便聽到了有人喊她:“徐歸寧”
徐歸寧微怔,這聲音似乎還有些熟悉?
“姑娘,不可多有端倪”青衣低聲提醒道。
徐歸寧點了點頭,繼續隨著宮人走。
大雪又開始下了,徐歸寧抬頭望著稀稀散散飄落的雪,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雪花,寒冷的觸感在她手中蔓延。
宮人將徐歸寧帶至大殿外,福了福身便走了。
大殿里已經來了許多人,徐歸寧正準備進去,便聽到了身后有兩個女子的交談聲,她下意識一頓。
“元霜,你怎么了?剛才就悶悶不樂的?”
“無事,我們快些進去吧”
徐歸寧微怔,臉上帶著詫色,那是三娘的聲音。
青衣聞言往后一瞧,面具下的神情有些慌亂:“姑娘……”
徐歸寧定了定神色,道:“我們先進去吧”
大殿內燭光通明,連著也暖上了幾分,殿內已經坐了許多人,但也有些圍了好些人在交談。
徐歸寧脫了披風,在位置上坐下,青衣拿著披風,跪坐在徐歸寧身后。
“楚大人”
徐歸寧轉頭看去,發現是右丞相,她頷首道:“杜丞相”
尚未閑談幾句,杜丞相身后便坐了一個女子:“阿爹,這位是?”
杜丞相沒察覺到徐歸寧的異樣,給徐歸寧介紹道:“楚大人,這是我的三女元霜”
徐歸寧面具下的神色微變,但還是輕笑地點了點頭。
杜丞相又對杜元霜說道:“三娘,這位是太羽衛領將楚姎楚大人”
杜元霜莞爾道:“楚大人”但心底還是止不住的疑惑,她的身形真的好像歸寧……
徐歸寧微微點頭,原來三娘便是杜丞相早些年去莊子上養病的三姑娘杜元霜。
她帶著面具,倒是不怕被認出來,想到這,她微微一笑。
“楚大人,小女冒昧,不知楚大人可曾去過青州?”杜元霜看著一眨不眨地看著徐歸寧,慢悠悠道。
徐歸寧側頭瞥了她一眼,道:“不曾去過,我自小便是在同州長大”
杜元霜微怔:“是嗎?楚大人像極了小女的一位好友……”
徐歸寧輕笑道:“莫不是那位戰死沙場的徐歸寧徐將軍?”
杜元霜目光灼灼,正想開口,卻被杜丞相低聲呵斥道:“三娘!莫要胡言!”
杜元霜臉色一僵,垂眸低聲道:“楚大人,小女冒昧了”
徐歸寧眸光微顫,道:“無事”
殿內的內侍大聲道:“陛下,皇后娘娘到!”
隨即,殿內瞬間安靜下來,都在看著上首,蔣皇帝穿著龍袍,白發一絲不茍地冠在冠上,神情還帶著淡淡的笑意和威壓。
皇后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耳垂金如意耳垂,項上戴著赤金盤螭瓔珞圈,身上穿著鳳袍,一舉一動都端莊無比。
“參見陛下,皇后娘娘!”殿內的聲音十分響亮又默契。
“眾卿平身,都入座吧。今夜年宴,不必如此拘謹”蔣皇帝淡淡道。
徐歸寧入座,眉眼低垂,這副君臣和諧的場景,本應是父皇的啊……
十二年前,蔣皇帝蔣晉原本是鎮守廷州的守將,但他傭兵自重,誰曾想竟一步步潛入京城,趁沈家軍不備,竟謀權篡位!不僅如此,蔣晉還將她們一家四口的尸首運至景州徐府,當著百姓的面羞辱徐家人,當時她曾遠遠看了一眼,那幾句尸首被他們羞辱地破敗不堪,甚至看不出當初的模樣!
徐歸寧咬牙切齒地看著龍椅上暢飲的蔣皇帝,面具下的眼神滿是殺意。
蔣皇帝年紀越大,心中的疑慮越深,他甚至能敏銳地察覺到有人正死死地盯著他,但當他去瞧時,卻什么也瞧不到,想到這,他的眼神有些冰冷,看著下首喝著酒的楚姎,微微勾唇,這可是他的底牌了啊。
徐歸寧察覺到蔣皇帝看來的眼神,拿著酒杯的指尖微微一動。
杜元霜一直在觀察著她,也感覺到了那楚姎方才似乎有些異樣,她歪了歪頭。
殿中歌舞響平,有人在認真地瞧著舞樂,也有人心不在焉,心思各異。
蔣皇帝看了看左下首的蔣修,微微瞇眼,似乎有些滿意,聲音不緊不慢道:“修兒,前些陣子朕說好要給你選妃,不如趁著今夜,你瞧瞧,可有心悅的姑娘?”
殿中霎時安靜,只剩下舞樂的聲音,這可是淵王殿下啊!瞧著陛下的神情,怕是日后的尊貴之位是淵王殿下的了!若是自家女兒能嫁入皇室,那便再好不過了!
蔣修聞言輕笑,拱手溫聲道:“兒臣愿聽父皇安排”
此話這不擺明著蔣皇帝自己選么?一些官職低的大臣瞬間歇了心思。
蔣皇帝微微皺眉,一旁的皇后搭腔道:“修兒如今年歲不小了,陛下瞧著今夜世家的姑娘大都在場,便想著讓你早些娶親”此話一出,蔣皇帝的神情慢慢平靜下來。
皇后溫聲道:“若你瞧上了哪家姑娘,便賜婚給你們,若是你未瞧上,那我們也不強求”
蔣修起身拱手一禮道:“謝父皇母后體諒,兒臣如今尚未打算娶親”
蔣皇帝眼眸微瞇,倒是沒有再說話。皇后垂眸深思片刻,和蔣皇帝悄聲說了些話。
“楚大人”皇后端坐在鳳位眼中含著笑意。
徐歸寧拱手道:“娘娘有何吩咐”
皇后輕笑道:“本宮瞧著楚大人甚是喜愛,便和陛下商討了一番”頓了頓,又道:“不如陛下和本宮收楚大人做義女如何?”
徐歸寧挑眉,此話便是為了防止她被幾位皇子爭娶罷,若是她嫁了哪位皇子做王妃,那她必定會幫夫婿,而不是一門心思幫蔣皇帝了……
但這也倒是省了些麻煩了。
徐歸寧拱手謙卑道:“臣謝陛下娘娘厚愛”
皇后莞爾一笑,和蔣皇帝暗遞了一個眼神。
皇帝笑道:“哈哈哈,得此義女,甚是開心啊。”想了想,又道:“長樂喜春歸,披香瑞雪霏。封號便叫長樂如何?”
徐歸寧緩緩走到大殿中跪下道:“長樂謝陛下娘娘!”
殿中都在恭賀蔣皇帝新收了義女,無人注意道徐歸寧死死掐著自己的手心。
幾位皇子瞧著楚姎被父皇收做義女,頓時歇了求娶的心思,父皇這不擺明著讓他們別打楚姎的心思嗎?誰還敢啊。
待年宴結束時已經很晚了,墨影等在府外,一見著徐歸寧下車,便上前道:“姑娘”
徐歸寧瞥了他一眼,道:“先進去吧”
一路進府內,徐歸寧坐下,抿了口茶,道:“怎么了?”
墨影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給徐歸寧:“同州那邊來信說近日有北境的人在打探扶顏的消息,已經查到扶顏先前的養父母家。”
徐歸寧倒也沒有避諱眾人,瞧了一眼扶顏,唇角微揚,不緊不慢道:“那便讓她們查,只要不是對扶顏不利的,隨便他們罷”
扶顏眼眸微垂,心中暗道:莫非我是北境人?那我究竟是誰?
想到這,她微微抬頭,見徐歸寧淺笑地看著自己,她也莞爾一笑:姑娘一定有她的道理,我相信姑娘。
她感受著寒冷的黑夜,忽然想起了許多年前的事……
冬日寒冷無比,屋內傳來了一陣陣孩童的啼哭聲,丫丫小小的手泡在冰冷的水中費勁地挫折衣裳。冬日的衣裳并不易干,他們全家便只是幾日換一次,但對于丫丫來說,每幾日,便是她的噩夢。每次洗完衣裳,她的手都會被凍的通紅沒有知覺。
好不容易洗完了,她剛想進屋想暖暖手,便聽到了屋中的吵鬧聲,他們說的什么,丫丫聽不懂,但還是心里一疙瘩,有些不安。
丫丫進去時,只看到了阿娘抱著弟弟在爐子前取暖,阿娘臉上的怒氣還未消。阿爹坐在阿娘身邊,丫丫看到了阿爹的臉上全是無奈。
阿娘看到她進來,臉上布滿了笑容,喊她過去:“丫丫,洗完了?快過來烤烤。”
丫丫心中一喜,因為阿娘已經許久沒對她笑過了。她趕緊過去,挨在阿娘身邊,看著弟弟稚嫩的臉,她將手烤暖,正想摸一摸,卻被阿娘不著痕跡地躲開。丫丫一怔。
“丫丫,你今晚想吃什么?阿娘給你做”
丫丫揚起笑容:“阿娘做的,丫丫都喜歡吃”
阿娘今日可真好,不讓她做菜了。
阿娘今夜做了好些個肉菜,阿娘說是阿爹上街買的,阿娘將一晚香噴噴的肉湯放在丫丫眼前,道:“丫丫,趁熱喝,才好喝”
丫丫憨笑道:“好!”丫丫小心地吹了吹熱騰騰的湯。她沒注意到的是阿娘冷血和一絲絲愧疚的眼神,以及阿爹無奈的眼神。
丫丫今夜吃得很飽,飽得在飯桌上就要睡著了。門外,有人用力地敲門,粗魯的聲音還喊道:“快了沒?這天冷死了!讓我帶了那個丫頭快點走!”
丫丫一頓,瞬間清醒了許多,阿爹阿娘是要把她賣掉!
她反應過來,朝阿爹阿娘懇求了很久很久,聲音都啞了,但阿娘就是無動于衷,甚至還說:“丫丫,我們家實在是沒有那么多銀子養得起你了,我們家還有你弟弟呢。你要為你弟弟多多著想”
丫丫崩潰極了,又看向阿爹,只見阿爹看著她的眼神很是無奈,似乎在告訴她他也無能為力。最終阿爹回屋了,在丫丫求救中的眼神頭也不回地回屋了。
丫丫的藥效發作,暈了過去,迷迷糊糊中,她聽到那個男人要把她賣給老鴇!她不要去那種地方!
她掙脫繩索,馬車有點破,丫丫很容易就打開了窗,看著疾駛的馬車,她咬咬牙,跳了下去,很痛很痛,但心中卻如刀割般的痛。她邊哭邊爬起來跑進樹林。
馬車那兩個男人發現她跑了,停下馬車回過頭來追她。
丫丫只能拼命地跑,她不想去那種地方!
穿過漆黑的林子,她跑到大路上,一輛極其簡樸的馬車迎面駛來,看著身后的兩個男人逼近,丫丫竟生出了一種勇氣,她咬咬牙,張開手大聲喊道:“求求你救救我!”
此后,丫丫都在慶幸,她攔住了那輛馬車,馬車內有一個女孩子,她救了她,給她取了一個名字,給了她一個家,給了她從未有過的溫暖。這是她生生世世都要報答的恩情的。
“姑娘大恩,我愿當牛做馬相報!”
良久,馬車內下來一個穿著青色衣裳,外披如意紋毛氅的女孩子,她走到她面前,稚嫩的聲音很是平淡:“那你便要忘了從前的身份,在我身邊,做我的侍女。你可愿意?”
丫丫閉了閉眼,今夜這一次,她對阿爹阿娘已然失望。再回那個家,已再無意義了……
“我愿意,此后只忠于姑娘一人!姑娘要我往東,我絕不往西!”
姑娘輕笑一聲,半響后,她道:“扶劍聽風雨,顏顏如明月。今日起,你便叫扶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