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農民的政治(修訂版)
- 趙樹凱
- 2556字
- 2022-07-22 15:59:56
五、政治變遷中的農民
事實上,“農民”的政治特征并非一成不變。蒂利研究的法國,同樣是農民,可能互相爭奪資源而進行械斗,也可能為了反抗國家的掠奪而揭竿暴亂。對研究中國問題的學者而言,傳統中國近代革命風起云涌的歷史進程,則提供了有益于現代農民政治特征形成乃至變遷的復雜圖景。
裴宜理曾經研究淮北的中國農民為什么造反。25在她看來,農民的生存策略是最根本的原因。這一地區清末捻黨的動機最直接來自經濟因素的驅動,思想仍是農民正義感的樸素觀念,或者由于生存環境的惡劣而結黨掠奪其他地區的財富,或者為了防止被其他地區掠奪而建立自己的防衛堡壘。民國時期的紅槍會,其潛在動機仍然是具體而狹隘的,當時掌握權力的北方軍閥既壓迫窮人又壓迫富人,所以群眾不分貧富,聯合起來共同反抗軍閥統治。因而,共產黨“打倒地主”的口號在80%有土地的農民中沒有得到廣泛響應,“打倒劣紳”的口號則更是疏遠了由地方精英領導的紅槍會,共產黨不得不轉而利用純粹由失地無產農民組織起來的“窮光蛋”組織。她進一步指出:“政府、其他外部盟友和敵人的影響被證明是決定這種或那種策略是否轉向公開叛亂的關鍵。”“大多數村民參加匪幫或參加自衛組織,都是為了達到攫取生活資源或是保護生計這樣明顯的實用目的。”生存策略牢固地植根于已經存在的社會結構之中,“要重新設計淮北地區的社會結構,不得不等到那些充分擺脫地方關系羈絆的革命者的到來,只有他們才可以提供個新的方法”。
顯然,我們可以說,在革命戰爭年代中,農民是被動員的最重要的支持力量,而其生存策略則是最根本的出發點。工農聯盟作為人民民主專政的基礎,“是中國革命和建設取得勝利的保證”。但是,在構建農民新的生存邏輯中,進程卻并不理想。在新中國成立以后,農民雖然仍是新政權爭取政治支持的主要力量,但農民所獲得的政治參與的機會并不多。從《選舉法》對于縣、省以及全國人民代表大會選舉的規定來看,要按照“農村每一代表所代表的人口數四倍于鎮每一代表所代表的人口數的原則”分配。對此,辯護者主要從農民數量多、避免“人民代表大會”變成“農民代表大會”的角度出發進行論證,時任選舉法起草委員會委員的鄧小平即在草案說明中指出:在城市與農村間作不同比例的規定,“就某種方面來說,是不完全平等的,但是,只有這樣規定,才能真正反映我們的現實生活,才能使全國各民族、各階層在各級人民代表大會中有與其地位相當地代表,所以,它不但是很合理的,而且是我們過渡到更為平等和完全平等的選舉所完全必要的”26。
農民縱向的政治參與機會受到限制,與此同時,其橫向的接觸和聯合也受到限制和忽視,農會等農民自組織在改革開放后長期未能得到恢復。在計劃經濟的體制下,農民被組織在以人民公社為基本單位的政治結構中,這種組織方式到改革開放以后就難以為繼了。隨著人民公社等集體組織的解體、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推行,在群體秩序、集體生活、公共服務和社會治安等方面出現了一系列新的問題。在此背景下,國家開始推行村民自治制度,在通過《村民委員會組織法(試行)》時,彭真曾指出:“村民自治,實行直接民主,是最廣泛的民主實踐。農民把一個村的事情管好了,逐漸就會管一個鄉的事情;把一個鄉的事情管好了,逐漸就會管一個縣的事情,逐步鍛煉、提高議政能力。”27但是,目前村民自治,一方面受制于村民組織與黨政組織的關系牽扯,也受到政府過程開放不夠的制約,步伐依舊沉重。
到20世紀90年代,農村村民自治作為社會主義基層民主的重要內容,已經成為國家社會主義政治的基本制度之一。有研究認為,這一制度就是要在中央的改革派與普通農民之間建立穩固的合作關系,通過這種改革,上級政府給農民民主權利來限制地方政府。問題在于,通過這一制度形式,國家與農民之間的合作是否得以順利實現?事實上,由于黨政體制并沒有發生改變,在此情況下,農村基層民主的功能發揮有限。在許多地方,農民對于村民自治缺乏信心,導致選舉中投票率低、競爭性不強、參與熱情不高,或者恰恰相反,選舉的競爭性極強、候選人為了競選甚至不惜運用賄選等不正當辦法。
周錫瑞在探討義和團運動起源的時候,展現了這樣一幅圖景:魯西南社會結構中存在著一個牢固的鄉村地主階層,村社內部凝聚力強,而魯西北社會比較開放,相對平均。魯西南的組織大刀會由鄉村財主把持,組織嚴密,活動不公開,與社會形態極相吻合。而魯西北的神拳則相反。“與大刀會的地主階層首領相比較,神拳首領多為游民或窮苦農民。”28“這些窮人、外村人甚至在村內被人看不起的年輕人都有機會成為神拳頭目。這種吸引力與機遇對于很多遭踐踏的人來說無疑是巨大的。”29在魯西南,“擒賊擒王”的傳統策略能夠見效,國家政權與地方的博弈談判更容易實現,而魯西北則不同,在這種低組織化的社會,神拳頭目難以實現絕對控制,政權的談判和博弈對象很難確定,因而,暴亂更容易發生而難以平息。
反觀現實,不得不思考的問題在于,到底是培育農民組織化的橫向參與,還是有意忽視甚至限制這種橫向參與?事實上,農民在現實縱向政治參與機會方面受到了一定的局限,一旦利益訴求得不到有效滿足,參與能量就會被導入橫向方式。且不說當今地方五花八門的民間組織興旺發達,正如有些學者所指出的,民間宗族宗教勢力的發展也大行其道,甚至在有的地方,村莊公共物品供給主要來源于這種村莊民間組織。30正如我們在今天的城市里看到的,一些農民工在受到侵害的時候,因為城市的政府和其他正式組織不能表達他們的利益訴求,于是,他們轉而依靠一些非正式組織甚至非法組織,依靠黑社會組織。31因而,限制或者無視橫向參與的發展對于現實政治的發展和穩定都是不利的。與其在縱向參與一時難以深化時,控制凋敝散沙的村莊社會,不如引導和鼓勵農民的橫向參與,使原子式的個體整合在更有組織性的村莊共同體之內。
總體上看,當前農民對于既定的政治秩序持接受的態度。尤其是近年來隨著中央政府支農惠農政策的增加,農民對于中央政府的支持和信任程度大大增強。但是,對于具體地方性的政策安排,農民仍然存在不少疑慮。這種疑慮最初往往來自民事糾紛,或者農民與村集體、鄉鎮基層政府的小沖突,但由于這些沖突和糾紛無法在基層政府獲得“公正”的處理,農民開始訴諸更高層的政府權威,試圖通過更高一級的政府權威來實現自己所孜孜以求的“公正”。而上訪即是這種努力的一種嘗試和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