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重寫文學史
文學理論及文學研究法的研究,此后當然還要繼續下去。里仁書局徐秀榮兄命我繼《文學散步》之后,再寫一本專門的《文學理論》,我也覺得該寫。但屬稿迄今,時作時輟,目前還不好說。故只得先撇下,講講我的文學史研究。
文學研究,夙分文學史、文學理論、文學批評三大領域。我合而治之。學界能這樣的已若鳳毛,但我更特殊處,是既研究文學史又寫文學史。
治史與寫史,現代早已歧分,可古代是合一的,我亦于二〇〇九完成了《中國文學史》,上下冊,八十萬言。因沒帶書來大陸,又不會計算機,登山涉水、尋僧訪友之頃也沒什么文獻可查,所以是歷來最不靠抄撮文獻而寫成的文學史,當然也是最能幫大家反思文學史的文學史。關于它,二〇一四年《深圳商報》有個采訪:
問:從一九八八年學界提出“重寫文學史”至今,二十六年過去了,有沒有產生令人滿意的中國文學史著作?如果有,是什么?如果沒有,怎么解釋?
答:我更早,八十年代初就開始在呼吁了。后來看大家談來談去,總也沒弄出個新東西來,才寫了《中國文學史》。這是目前最好的。已銷行兩岸,開始替代舊教材了。
所以,您這個問題以及底下的問題其實都已可不必再問。現在該談的,是一些可以繼續深化的問題,而不是還在呼吁重寫文學史呀,重寫文學史!
問:以往的“中國文學史”(包括《中國古代文學史》《中國現代文學史》《中國當代文學史》),存在哪些突出問題和不足?近年來有無改觀?
答:近九十年的文學史論述架構,主要是努力把中國文學描述為一種西方文學的山寨版。
它采自西方的,一是分期法。中國史本無所謂分期,通史以編年為主,朝代史以紀傳為主,輔以紀事本末體而已。西方基督教史學基于世界史(謂所有人類皆上帝之子民)之概念,講跨國別、跨種族的普遍歷史,才有分期之法。以耶穌生命為線索,把歷史分為耶穌出生前和出生后,稱為紀元前、紀元后。紀元前是上古;紀元后,以上帝旨意或教會文化發展之線索看,又可分為中古和近代。
斯賓格勒《西方之沒落》早已批評此法,謂其不顧世界各文化之殊,強用一個框架去套,是狹隘偏私的??上砬迕癯跷覈鴮W人反而競相援據。黃人如此,劉師培《中國中古文學史》亦然。與哲學史書寫中胡適、馮友蘭等人的表現,共同體現了那個時代的潮流。
這種分期法,后來也有吸收了斯賓格勒之說的。但非顛覆上述框架,而是因斯賓格勒把歷史看成有機的循環,每一循環都如生物一般,有生老病死諸狀態、春夏秋冬諸時段,故劉大杰《中國文學發展史》、馮沅君陸侃如《中國詩史》均酌用其說。
擴大分期法而不采有機循環論及基督教思想的,是馬克思唯物史觀,把歷史分成“亞細亞生產方式─奴隸社會(上古)─封建社會(中古)─資產階級社會(近代)─社會主義社會”五階段,并套用于中國史的解釋上。由于削足適履,故爭論不斷。到底封建社會何時結束、有沒有資本主義萌芽階段等等,還關聯著日本東洋史研究界的論爭。
分期法之外,另一采自西方的,是廣義的進化論或稱歷史定命論。因為,上述各種分期法都不只是分期,還要描述歷史動態的方向與進程。這種進程,無論是如基督教史學所說,歷史終將走向上帝之城,抑或如馬克思所預言,走向社會主義,都蘊含了直線進步的觀念。把這些觀念用在中國文學史的解釋上,就是文體進化、文學進化云云,把古代文人之崇古擬古復古狠狠譏訕批判一通。
第三是啟蒙運動以降之現代意識。此種意識,強調理性精神與人的發現,以擺脫神權,“解除世界魔咒”。用在中國文學史上,就是魯迅說魏晉是人的醒覺之時代、周作人說要建立人的文學等等。反對封建迷信,極力淡化宗教在文學中的作用,更是彌漫于各種文學史著作中,連小說戲曲都拉出其宗教社會環境之外,朝個別作者抒情言志方向去解釋(王國維論戲曲、胡適論《西游記》,都是典型的案例)。
此外,當時寫中國文學史,還深受浪漫主義影響,把“詩緣情而綺靡”之緣情,或“獨抒性靈”之性靈都想象成浪漫主義,拿來跟“詩言志”對抗、跟古典主義打仗,反復古、反模擬、反禮教、反法度。
又,自康德以降之西方美學,主張無關心的美感,以文學作為審美獨立對象的想法底下,他們自然也就會不斷指摘古代文儒“以道德政教目的扭曲文學”。
第四是文類區分。文學史家們把傳統的文體批評拋棄了,改采西方現代文學的四分法:小說、戲曲、散文、詩歌。
這不可悲嗎?為什么?一、與中國的文體傳統從此形同陌路,文家再也不懂文體規范了。當代文豪寫起碑銘祭頌,總要令人笑破肚皮。
二、他們開始拼命追問:為什么中國沒有西方有的文類?例如中國為何沒有神話、中國為何沒有悲劇、中國為何沒有史詩,然后理所當然以此為缺陷。逼得后來許多笨蛋只好拼命去找中國的史詩、悲劇或神話,以證明人有我也有,咱不比別人差。
三、可是沒人敢問中國有的西方為何沒有。反倒是西方沒有而我們有的,我們就不敢重視了。例如賦與駢文,非散文,非小說,亦非戲劇,也不是詩,便常被假裝沒看見。偶爾論及,評價也很低,損幾句、罵幾句。八股制義,情況更慘。
四、小說、戲劇,中國當然也有,但跟西方不是同一回事。它們在中國地位低,遠不能跟詩賦文章相提并論。許多時候,甚至不能稱為“文學”,只是說唱表演藝術??墒羌确卵笕苏摯挝膶W之法,小說戲劇便夷然占據四大文類之半矣。
五、小說與戲劇,在中國,又未必即是兩種文類。依西方文學講中國的人卻根本無視于此,徑予分之,且還沾沾自喜。如魯迅《小說舊聞鈔》自序明說是參考一九一九年出版的蔣瑞藻《小說考證》,但批評它混說戲曲,而自詡其分,獨論小說??墒遣坏Y氏書名叫小說考而合論戲曲,一九一六年錢靜方《小說叢考》也是如此,當時《新小說》《繡像小說》《小說林》《月月小說》《小說大觀》《小說新報》《小說月報》更都是發表戲曲作品的重要刊物。為什么它們并不分?因為古來小說戲曲就共生互長,難以析分??桃飧盍?,其病甚于膠柱鼓瑟。
六、文類的傳統與性質,他們又皆參考西方文類而說之,與中國的情況頗不吻合。例如詔、冊、令、教、章、表、啟、彈事、奏記、符命,都是西方所無或不重視的,故他們也不視為文學作品,其文學史中根本不談這些。但在中國,文章者,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多體現于此等文體中。古文家之說理論道,上法周秦者,大抵亦本于此一傳統。可是近代文學史家卻反對或不知此一傳統,盡以西方essay為標準,講些寫日?,嵤隆⑹老嗌鐣?,或俳諧以見個人趣味之文,以致晚明小品竟比古文還要重要,章表奏議、詔策論說則毫無位置。
小說方面。中國小說,源于史傳傳統,后來之發展也未離卻這個傳統,故說部以講史演義為大宗,唐人傳奇則被許為可以見史才。西方小說不是這個樣,于是魯迅竟切斷這個淵源,改覓神話為遠源,以六朝志怪為近宗,而以唐傳奇脫離史述、“作意好奇”,為中國小說真正的成立。
凡此,均可見這個文學史寫作范式其實正在改寫中國文學傳統,革中國文學的老命,用一套西方現代文學觀來觀察、理解、評價中國文學,替中國人建立我們所不熟悉的文學譜系。
一九四九以后,馬克思學說大量運用于中國文學史的研究與寫作中,成了新范式,但它與舊范式間并不是斷裂的,只是添加了些東西。例如從前說進化,現在仍說進化,而進化的原理就加上了階級斗爭和唯物史觀。過去講分期,現在仍講分期,而分期的原理就加上了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理論。到了“批林批孔”運動起來,又加上了儒法兩條路線斗爭說,重新解釋李白杜甫、韓愈柳宗元等等。
臺灣則基本上仍維持著“五四”以來所建立的典范,最流行的教本,仍是劉大杰。相關著作雖多,框架大同小異。
大陸自改革開放以后,撥亂反正,階級斗爭、儒法對抗均可不必再堅持,故亦漸與舊范式趨同。論述方法,大體上均是先概述,再分類分派,繼做作者介紹,再對重要作品做些定性定位,有歷史主義氣味。
總之,近年對于以上這個論述框架和傳統,當然也不乏反省。但重起爐灶的,僅我這一部。
此外,寫史的傳統丟失了,現代學者們只會考史論史,不會寫史,多半口齒不清、拖沓庸澀。若要找本文采較好的,恐怕也只有我那一部。
當年,大陸提出要“重寫文學史”時,主要是針對現當代文學。我的文學史只寫到“五四”以前,因此或許會有人覺得跟“重寫文學史”不是一回事。但你細看我上面的分析就明白了:一、現當代文學史的謬誤與古代文學基本一樣,只是政治力量之干擾更大些而已。二、我寫的是中國文學史。而現當代文學是不是中國文學,大有疑問。三、我最后一章談晚清大眾通俗文學的發展,其實已把此后一百年的主脈勾勒出來了,善悟者讀之,自可會心,何須絮說?四、近現代,爛作品太多,講起來也頭痛。
問:“文學”概念如何定義?書信、回憶錄、演講、音樂、藝術等是否該囊括在內?
答:這是個關鍵。每個時代對文學的認定都不一樣,所以這個時代認為的文學作品,另一個時代會認為不是,反之亦然。文學史寫作的重點,就是這個文學觀的變遷,而不是去介紹作家作品。
現在許多文學史一上來就講古代神話、《詩經》、莊子孟子散文,完全是拿現代觀念去套。古代《詩經》是歌舞,是經,宋明以后才漸當文學讀。孟子莊子,古亦只重其義理,唐宋以后始漸稱其文章。今人好談純文學,故不喜歡古文;而古文運動要效法的,又正是古之書信、回憶錄、講說等等,不認同六朝的“文”。所以,文學史要講清楚的就是文學范圍忽大忽小、忽這忽那的歷程。